前幾天,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剛過,塞外高原天清氣爽,安太堡露天礦雄美如山的南排土場,松風飄香,秋韻醉人。10月15日,中煤平朔集團在修繕一新的高揚文骨灰安放處舉行祭奠儀式,緬懷逝世十周年的原煤炭部長高揚文同志。參加儀式的有中煤和平朔集團的領導、高揚文的親屬, 機關和基層的管理人員。有些白發蒼蒼的老人和戴紅領巾的兒童也在其中,計有數百名之多。人們獻花、講話、鞠躬、致哀……以各種形式表達哀思和深切的念想。深紅淺黃的山嶺,縈繞著幾片白亮的彩云,悠遠雄偉的礦山采場傳來幾聲轟隆隆的炮響,偶爾還能隱約聽到什么地方的汽車鳴笛,這些或許是偶然或許是天意,歸根結底,都是禮贊。
我站在祭奠隊列的前排,在鞠躬默哀后,便把目光投向了墓碑前用漢白玉雕塑的圖書模型上,書的封面上清晰地鐫刻著《我當了“煤黑子”的頭兒——五年五個月零五天工作記錄》。在這“書”的周圍整齊地排放著大大小小的花圈、花籃、花束……當此金秋之際,藍天如洗,樹影扶疏,此情此景,思接百載,追慕先賢,老部長高大的形象又站在眼前,我們交往的許多細節也歷歷在目……
1996年《我當了“煤黑子”的頭兒》出版不久,高揚文部長就到平朔度假村來修改他的長篇回憶錄《風雨歷程——高揚文八十敘舊》,記得那天有四五個人在場,主要是討論回憶錄的名稱。討論完以后,大家都輕松了許多,高部長就拿出了“煤黑子的頭兒”這本書,在場的每人都贈了一本,并且還當場簽名蓋章,神態很莊重,大家也很感動。高部長說:“書的內容你們還沒看,就說說書名吧——你們有什么看法?——我聽到了一些反映,覺得格調有點兒低呀!太土了……”這問題提得很突然,一時竟鴉雀無聲,沒人回應。過了一陣兒,高部長沖我點了點頭:“樹芳,你是作家,你說說。”此時此刻我沒有任何回旋余地,必須回答,而且對高部長必須說真話:“我說四個字:很好、很棒。按工人的說法,‘棒比‘好還好。”高部長插話:“你可要說真話呀。”我說:“絕對是真話。為什么說‘棒?是因為這個書名充分體現了煤礦的特色:從書名中,人們聽到了礦工的語言,聞到了礦工的氣味,看到了礦工的性格,也體現了高部長和礦工的感情。”在場的人聽了都說這個回答挺準確, 高部長把礦工的脾氣秉性都摸透了,這書名起得真有股子煤礦味兒。高部長說:“你們可不要吹捧我呀!”于是,大家都笑起來,屋里的氣氛很活躍很和諧……
平時我睡眠質量還是不錯的,但這天沒有睡好。我反復思謀:今天對高部長的回答會不會使人們對我產生什么別的想法?想來想去,結論是,應該不會吧!如果再倒退十多年 ——高部長還沒有退休,我也還不到五十歲,也許會有點兒功名利祿的私念。現在真是一點兒也沒有了。憑良心說,高部長的的確確把心思都傾注到礦工身上了。除了下大力抓總承包、上綜采、農轉非等這些礦工最關心的問題外,我作為煤礦的一名基層干部,還有一個突出感覺是他特別重視思想和文化方面的工作。
第一次聽到高揚文的名字是1980年初,那時我在大同礦務局搞宣傳工作,有一次開中層干部會,局領導告訴大家:煤炭部來了一位新部長,叫高揚文。不過這沒有引起我多大注意,因為煤炭部長的地位太高,似乎和我關系不大。過了一段兒時間,部里下來“六項政策”,局里組織了工作組,到一個大礦蹲點。任務是聽取群眾反映,幫助落實政策。我也去了,蹲了一個多月,聽到很多反映。礦工對“六項政策”是一片叫好聲,但對管理上和生活中的問題卻提了不少。由于自己的工作性質,對宣傳和文化方面的問題就特別注意。工人們說:“我們到井下是四塊石頭夾著肉,吃的是黑面面,說的是長辮辮,擔心害怕的是面朝天;到井上四面高山堵,中間兩條路(鐵路和公路),天天都刮風,出門就吃土,沒有地方去,鉆在小屋睡呼呼——領導們誰來管管這些事呀?”當時這個礦有一萬多職工,加上家屬和學生是四萬人,娛樂活動的場所就是一個大禮堂,可容納九百多人,一個月平均放七八場電影。平時大禮堂門口的水泥地上總是坐滿了人。他們在那兒打撲克、下象棋、嗑瓜子兒,還有就是拉呱一些永遠都說不完的男男女女的事……礦上還有個圖書館,文革后剛恢復起來,書不太多。離單身宿舍不遠處有個小飯店,餐廳里放了七八張圓桌。店老板是個老工人,真正張羅門面的是他的婆娘,人們都喊她女老板。這個女老板愛紅火,嗓子亮, 還能唱兩句晉劇,所以這里倒是很熱鬧。有的工人買上兩瓶“恒山白”,弄上四兩花生米,就那么坐著喝。有時候幾個小時也不走,喝上勁來,就硬是讓女老板唱上兩嗓子。而且總有人鼓掌、吶喊、叫好……也許這也是礦工的一種文化,要不,他們還能去哪兒呢?
工作組回到局里曾經向局領導做過匯報,我也把工人對文化方面的意見說了說。領導對這些情況似乎也了解。認為這種情況比較普遍,加上當時資金困難,說以后逐步解決。
過了些天,我到“三招”(現在改賓館)找領導匯報新華社記者來訪的事,當時書記和局長正在小會議室和一個高個子的干部閑談。書記給我介紹:“這是煤炭部高部長。”我們握了握手,都沒說什么。我匯報后就要走,書記叫住我。他說:“高部長這次來是了解貫徹‘六項政策情況。”他又對高部長說:“樹芳前一段也到礦上蹲點了。”這時候局長又加了一句:“他主要了解的是宣傳文化方面的事。”局長這話是什么意思?有沒有文化方面的事不值得向高部長提的含義?我不清楚,因此也沒吱聲。沒想到高部長馬上說:“說說吧——這方面的情況我還真想聽聽。”他微笑著看我,似乎是在等我說話。現在我不能再管書記、局長是什么想法,必須說話了。于是就把我了解的那些情況如實地說了一遍。
高部長對文化這個話題很有興趣,聽完后他說:“我這次來主要是了解‘六項政策的落實情況,還有件事想和你們基層領導商量,煤炭部要創建一個文化宣傳基金會。主要是想根據當代礦工特別是青年工人的特點,組織和指導基層開展文化活動,把礦工的文化生活活躍起來;還有個任務就是把社會上文化界人士經常請到礦上來,使他們了解礦工,宣傳礦工—— 起個橋梁作用吧。目的是逐步改變礦工的形象和地位。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基金會嘛,總得有點兒基金,大家還得支持一下呀!”
聽了高部長的話,我很高興很激動,但是書記、局長都在,我沒說話。心想:不怨人們都說高部長有水平,這一招絕對又抓到點子上了!書記、局長發言后,高部長沖我說:“你是搞這方面工作的,也說說吧。”我說:“這絕對是件大好事,我舉雙手贊成。”
這是我和高部長第一次見面,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久,煤炭部在西山礦務局召開座談會,研究基金會的籌備工作 。會上,遇見了不少老領導和老朋友 ,他們有的就是這件工作的主要籌備人。我和他們在交談中說:“謝謝你們為礦工辦這件大好事。”他們告訴我:“這主要是高部長考慮和提倡的,而且抓得很緊。還有幾件好事呢:一是要辦煤礦自己的報紙,叫《中國煤炭報》,很快就試刊了;二是要建立正規的煤炭管理干部學院,要解決很多干部有經驗沒文憑的問題,教育部也同意了,很快就要開學;三是要建立思想政治工作研究會,真正體現兩手抓兩手都要硬。還有不少事兒,也在醞釀和準備中。”
西山座談會不久,這些大好事就都實現了:《中國煤炭報》——工人們看到了;第一批煤干院學員——入校了;思想研究會也開展了多層次的研究活動…… 我印象最深的是文化基金會剛成立不久,就在北京美術館舉辦了第一屆煤礦工人美術書法作品展 。高揚文部長不僅參加了開幕式,并且講了話。 他贊揚煤礦工人的書畫作品能登上中國最高藝術殿堂,這是破天荒的大事。他還表揚了基金會在只有幾個人的情況下卻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辦成這么大的展覽,實在是盡了最大努力。更讓人感動的是,這次展覽會后,他還參加了出席這次書畫展的著名書法家和美術家的座談會。認真聽取了華君武、婁師白、周懷民、陳叔亮等大師的意見。誠懇邀請他們多到煤礦看看,多對煤礦幫助,多給礦工指導……
1982底,高部長在基金會舉辦的文學創作講習班結業會上,做了《對煤炭業余作家的希望》的講話。勉勵大家堅持學習堅持寫作堅持業余,業余作家也可以成為專業作家,但對煤礦來講,主要是堅持業余,這樣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成為我們的作家隊伍。要多寫光榮的一面,美的一面……他還分析了《牧馬人》等幾篇小說,引導大家努力宣傳煤礦宣傳礦工……
后來我先后在《人民日報》見到了高部長寫的文章:《采煤崗位是光榮的》——這是為一家雜志開展的專題討論《煤礦工人就低人一等嗎?》寫的專稿;《給作家那加倫的一封信》——這是那家倫寫了霍林河露天煤礦的報告文學《開拓者》以后,代表幾百萬“煤黑子”的感謝信;《礦工與文藝結緣》——這是高部長在首屆煤礦題材電視劇、電影“烏金獎”頒獎大會上的講話。在這些文章中,高部長都對全國的文藝家、作家誠懇地發出邀請:希望他們能經常到煤礦來施展才智謳歌礦工,把礦工的英雄事跡宣傳到全社會。
高部長離休后仍然沒有忘記礦工的文化生活,在他離休的九條贈言中就有一條是要關心職工生活,這包括物質生活也包括文化生活,他說后者也很重要。后來,在礦業學會理事會上和在礦院對師生的講話中,都反復講了文化對礦工的重要性。 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在他80歲高齡時,還抱病參加了一位煤礦作家的作品研討會, 會上再次講了基金會的工作和成績,并且懇切提出了新的希望。
文化基金會的同志們沒有辜負高部長和廣大礦工的希望,工作很辛苦,成績很突出,他們和基層有關人員共同努力,使全煤礦上下各種文化活動此起彼伏接連不斷,既轟轟烈烈有聲勢,又扎扎實實有特色,既有礦山的煤味兒,也對青年礦工的口味兒……真的是把礦工的文化生活搞活了,礦工們下班后,再也不只是到小飯店喝悶酒或鉆在宿舍睡呼呼了……
生活在新的環境中,人們沒有忘記高部長,在安太堡礦南排土場那片常青的叢林中,經常有人到高揚文骨灰安放處去祭奠,他們獻花、默哀、鞠躬……這里邊有干部、礦工、企業高管、記者、作家,還有老人和兒童……人們看了高揚文部長那聳立的墓碑和碑前那本圖書模型——《我當了“煤黑子”的頭兒》,都想說些什么呢?——可能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同的心愿: 祝高部長在天國為今日礦工欣慰。
黃樹芳:男,一九三八年生,河北定興人。中煤平朔集團退休干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已出版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報告文學集、以及散文和隨筆集等11部。作品曾在省市和全煤系統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