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平
馬燈
MA DENG
王松平

我的老家是湖北鄖縣的一個荒涼山村,東面是山,南面是山,西面是山,北面是山。在大山的褶皺里,坐落著一個個小村莊,一條如蛇的山路在大山里盤旋,連著外面的世界。
交通堵塞,信息閉塞,出行難,難出行,尤其是走夜路,若沒有馬燈照明,輕者,摔個鼻青臉腫;重者,摔個缺胳膊斷腿。馬燈,成了農人們夜間主要的照明工具,每家每戶都裝備了一盞馬燈。馬燈以煤油作燈油,再配上一根燈芯,外面罩上玻璃罩子,可以防止風將燈吹滅,這是馬燈最大的好處。
父親是我人生的第一盞馬燈。
小學畢業后,我要步行30多里到鎮上的中學讀書,每天凌晨5時左右,天黑如鍋底,看不清前行的路,父親提著馬燈送我上學。 山路一米多寬,高低起伏,崎嶇不平;夜沉似海,伸手不見五指。父親提著馬燈走在前面,離我大約兩步遠,我跟在父親的后面,小心翼翼。若路上有坑,父親就提醒我注意;若路上有石頭,父親就讓我提著馬燈,他把石頭搬開,以免傷了別人。晴天還好,最怕是下雨天,父親穿著蓑衣,戴著草帽,一只手提著馬燈,一只手拉著我,我穿著雨衣,把解放鞋藏在雨衣里,赤著腳挨著父親的腳艱難前行。等上了大路,父親已是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父親喘上幾口氣后,趕緊熄掉馬燈,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抽旱煙,等天放亮再回去。父親常說,我和你娘一年到頭在地里用勁,累死累活也掙不到幾個錢,馬燈用的油錢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從地里摳出來的。
少時家貧,父母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勉強能維持一家人的溫飽。每年開學,父母額頭上的眉毛就擰成了疙瘩,臉上陰云不散,我知道,父母在為我的學費發愁。幾元錢的學費,對一個溫飽尚成問題的家庭來說,確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每年,我們家有兩筆較大的開支,一是我的學費,二是買煤油的錢,這些錢都花在我身上,讓我備感壓抑。
我多次請求父親不要再提馬燈送我上學了,油錢貴。父親不聽,一如既往地提著馬燈送我上學,無論春夏秋冬,不管晴天下雨。父親常對我說,他進過幾次城,城里的柏油路真好,不像咱們村的土路,一下雨就一身水一身泥的;城里的路燈真好,走夜路不需要馬燈,光亮光亮的;城里的人穿得好,衣服干干凈凈的,不像咱們穿的衣服補丁上打補丁。
父親每談起進城,就特別興奮,興奮得眼睛流光溢彩,但光彩瞬間失色,嘆息聲比山還重:“我們命不好,沒有生在城市里,怪命,不怪別的……”
父親時常埋怨命運不公,他希望我好好讀書,走出大山,在城市扎根生長,實現他不能實現的夢想。父親的話像鞭子一樣抽著我。
我一天天長高了,比常倚在大門上的父親還高出了許多。父親明顯老了,臉上爬滿皺紋,黑發中摻雜著銀發。又是一年夏天,我收到縣一中的入學通知書,要到離家一百公里外的縣城上學。離家那天,父親執拗著把我送上公路,爾后轉身指著身后的大山對我說:“娃,你要好好讀書,走出這大山,為我和你娘爭氣!”

王松平,湖北十堰人,A型血,天蝎男,生于20世紀70年代。在部隊摸爬滾打十三年,先后在《河源晚報》《廣州日報》《東莞日報》等媒體做記者。有文學作品散見于《解放軍報》《解放軍文藝》《散文》等。他的創作感言:寫作是個苦活,既要承受苦行僧式的修煉,又要承受百年孤獨。
我含淚點點頭。
初次進城,高低錯落的樓房,筆直的柏油路,路旁的一排排白楊樹,走在路上,讓我感覺仿佛走在油畫里,城里的一切令我眼花繚亂、目瞪口呆。當看到學校寬闊的運動場,我驚得說不出話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運動場。圖書館里的書成千上萬,我每次走進圖書館,都恨不得把里面的書看完。
高中三年,我離開了父親的馬燈,但他提著馬燈送我上學的情景時時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讀書,走出父親的大山。
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我不分晝夜地鏖戰著,渴望能順利考上大學,實現父親無法實現的夢想。放榜那天,我差七分落榜了。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家的,我的心涼到了冰點,整日以淚洗面。父親沒有過多地責怪我,只是沒日沒夜地嘆息,他多次對我說:“這就是命,這就是命呀,還是認命吧……”我無言以對。
第一次成為地地道道的農民,繁重的農活壓得我透不出氣來,嚴峻的現實磨去我少年的歡樂。我學會了獨自深藏往事,一個人品嘗痛苦。每天我用鋤頭在土地上寫下無數條詩行,每天我都在壓抑中度過,白天在土地上發泄壓抑,夜晚望著大山發呆。我的心比大山還沉重,何時能走出大山,讓我感到絕望。
馬燈重新回到我的生活,農忙時我提著馬燈上工,在漆黑的夜里,馬燈的微光照亮前行的路,但照不進我的內心,我的心比黑夜還黯淡。
有幾次,我翻開久違的書本,看著看著,心中突然冒出一股無名之火,于是就三下五去二把手中的書扯個粉碎。又有一次無處發泄壓抑,就拿書泄氣,我把家里的書統統燒了,書變成了粉末在空中飛舞,我看著,竟發出一聲聲怪笑。我變得更加沉默,更加孤獨,有時,一天說不上一句話。
父親勸過我多次,他勸我振作起來,不要這樣折磨自己。他勸我:“平兒,我是農民沒文化,農民種好地不容易,你不在地里使勁,是長不出好莊稼的;只要你使了勁,地會回報你的?!?/p>
父親又勸我:“馬燈沒有油是亮不起來的,要想馬燈油不枯,那就要有本錢,有了本錢,馬燈里的油就不會枯。你現在是沒有本錢,所以你要加油?!?/p>
父親的勸說觸動了我心中的那盞馬燈,其實我心中的希望之火從未泯滅,我不愿重復祖輩機械的生活,把自己的一生交給土地。在我們老家,除了上大學、當兵之外,再無第二條路可以走出大山了。父親是不同意我當兵的,他常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他的眼里,只有讀書才是最神圣的。
我瞞著父親偷偷前去應征,當我一身軍裝出現在父親面前的時候,他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我,接著兩行熱淚從他的臉上緩緩流下。
臨行那天,父親把我送到村口,當我和父親揮手告別時,他丟給我一句硬邦邦的話:“到部隊好好干,不要給老子丟臉,想家了就回來……”
“不混個名堂出來,我絕不回來!”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了,只身來到千里之外的一個軍營,和高考來了個徹底訣別。

軍營是個大熔爐,也是個大籠子,什么鳥都有,有一只“鳥”走進了我的視野。這只“鳥”平時誰都不理,一天難說一句話,但這只“鳥”出語驚人,凈說些“人是符號”“人是社會的動物”之類的話,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只“鳥”喜歡彈吉他,每天晚上,他獨自一個坐在二樓的陽臺上,嘴里叼著一支煙,邊彈吉他邊唱歌。他最愛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動情處,閉上眼睛,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存在,雖無人喝彩,但他樂在其中。這只“鳥”姓李,戰友們都叫他“狗不李”。
狗不李喜歡孤獨,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沒有戰友知道他的底細。有一次,連隊文書和我們聊天,無意說出了狗不李的秘密。狗不李是工人之家,高考落榜后,父親見他沒事干,提前退休讓他頂職,縱有一萬個不情愿,他還是進廠當了工人。不知道他哪根筋出了問題,不顧父母的反對當了兵,把父母氣得不行。幸好是帶薪當兵,他的父母就依了他。
狗不李在連隊不討人喜歡,大家都對他避而遠之。雖然我和狗不李都經歷了高考慘痛的失敗,可人家是帶薪當兵,退伍回家不用種地,而我呢,退伍后仍舊是個農民,我和他不在同一條戰線上。
我和狗不李是連隊的文化教員,平時能說上幾句話。和狗不李混久了,發現他并不那么可恨,他有主見,善于解剖自己,對自己的未來有清晰的規劃。狗不李稱贊我的文筆不錯,可以嘗試向報刊投稿,而我卻沒有信心,對他的提議一笑而過。
狗不李把我登在連隊黑板報上的稿子以我的名義偷偷投給報社,沒想到竟發表了,我拿著報紙反復看,那個高興勁兒不亞于范進中舉。
誰替我投的稿?我想起了狗不李。當我收到第一筆十七元的稿費后,我請狗不李喝酒。一盤回鍋肉、一碟牛肉、一條魚、一瓶白酒,我和狗不李頻頻舉杯,說些不咸不淡的話,開些半葷半素的玩笑。一瓶酒很快干完了,于是就再來了一瓶,當第二瓶喝得底朝天,我和狗不李都有些醉意。
“松平,當兵幾年,讓我痛痛快快喝酒的機會不多,感謝你?!惫凡焕钏谱矸亲淼卣f,“很快就要退伍了,時光過得真他媽的快,退伍后我就去進修,好歹也是個干部。你退伍后怎么辦?你想過沒有?”
“想過,還能怎么辦,繼續回家種地?!?/p>
狗不李醉眼蒙眬,“你沒有必要如此悲觀,你完全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比如退伍回家當個民辦老師,再考公辦,你有這個能力;你也可以留在部隊,用筆殺出一條路來。你要對自己充滿信心,凡事皆有可能,不在乎做得如何,關鍵是你自己要去做,要相信,你的付出絕不是徒勞?!?/p>
狗不李說,每個人都有可能經歷人生的黑暗,要走出黑暗,在沒有燈光指引下,那就點一盞心燈上路。
狗不李撥動了我心靈的琴弦,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淚流滿面。
狗不李點亮了我心靈的馬燈,激活了我的夢。其實我是個文學狂熱分子,高考落榜徹底摧殘了我對文學的追求,也放棄了對文學的狂愛。在部隊,我開始找回我自己。當戰友們在“斗地主”,我坐在草坪上獨自看書;當戰友們在籃球場上發泄著壓抑,我在連隊庫房里寫作;當戰友們在擺龍門陣,我獨坐一處,望著天上的云發呆。
我如愿留隊,狗不李退伍了。就是這個令人生厭的狗不李,我和他的關系一直保持到現在。每年除夕,年味正濃,我都要給狗不李打電話,簡短幾句祝福,一頓痛快的對罵,言語穿透時空,帶著歲月的重量,直抵內心,溫暖異常。
我常想,如果不來當兵,我的人生會不會是另一番景象?如果不選擇寫作,我又能做什么?可人生沒有如果,既然選擇了遠方,就只顧風雨兼程。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2003年,我脫掉了軍裝,重新融入社會。走出軍旅的日子,我開始了漂泊,我應聘到廣東河源一家媒體做記者后,就開始混跡于傳媒江湖。人生就是一場尋夢之旅,尋夢的過程中有順境,更有坎坷。當深陷坎坷不能自拔,我就給自己點亮一盞心靈的馬燈,我相信:困難只是暫時的,就如春天的落葉,凋零的只是一片綠葉,而不是整個春天,春天不會因此而減色,更不會因此而消失。
2007年秋,父親與世長辭,我長跪在父親的靈前,父親提著馬燈送我上學的情景歷歷在現,我禁不住清淚長流,淚灑衣衫。往事如煙,可誰又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歲月,讓時光倒流?當繁華握在手中,心情卻變得荒蕪。
父親下葬那天,我找到那盞落滿灰塵的馬燈,和妻子一起將它擦拭得干干凈凈,放進父親的靈柩,讓馬燈照亮父親通往天堂的路,有馬燈陪伴,父親不會孤獨。
父親把馬燈帶進了天堂,但他給我點亮了一盞心靈的馬燈,永不滅。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