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宋代以前,特別是兩晉南北朝時代,主流學者大都認為魏、蜀、吳不過是臨時性的割據政權而已,即使是西晉時代的大史學家陳壽著《魏書》《蜀書》和《吳書》,也不以“三國”為名,所謂《三國志》者,乃出于宋代文人的再造與當時出版商的合刻。隨著《三國志》這一歷史文本的廣泛流傳,三國人物在宋代以后步步升格,其中最為耀眼的人物就是鐵匠出身的關羽——他既以武圣的身份與文圣孔子并駕,又以關帝的尊嚴超越現實的君王。這里,筆者想就關羽辭曹歸劉的歷史個案略陳管見,無意挑戰和否定關帝信仰以及相關的民俗學研究,只是還原一下歷史的原色而已。
對關羽辭曹歸劉的記載,主要見于《三國志·關羽傳》,總結起來如下:
(一)關羽辭曹歸劉一事發生在建安五年(公元200年)被俘之后;
(二)辭曹歸劉的原因是關羽同劉備“恩若兄弟”,“誓以共死,不可背之”; (三)曹操對關羽禮遇甚厚,關羽解白馬之圍,意在報恩;
(四)曹操知其必去,嘉其高義,對此,裴松之注(以下簡稱為“裴注”)說:“臣松之以為曹公知羽不留而心嘉其志,去不遣追以成其義,自非有王霸之度,孰能至于此乎?斯實曹公之休美。”
自此,關羽的節義與“曹公之休美“構成了在宋代以后廣泛傳揚的歷史佳話。但是,《三國志·關羽傳》裴注所引《蜀記》以及東晉常璩《華陽國志》卷六《先主志》卻有與此不同的記載:
五年,公東征先主。先主敗績,妻子及關羽見獲。……公壯羽勇銳,拜偏將軍。初,羽隨先主從公圍呂布于濮陽,時秦宜祿為布求救于張楊。羽啟公:“妻無子,下城,乞納宜祿妻。”公許之。及至城門,復白。公疑其有色,自納之。后先主與公獵,羽欲于獵中殺公。先主為天下惜,不聽。故羽常懷懼。公察其神不安,使將軍張遼以情問之。羽嘆曰:“吾極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劉將軍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要當立效以報曹公。”公聞而義之。是歲,紹征官渡,遣梟將顏良,攻東郡太守劉延于白馬。公救延,使遼、羽為先鋒。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于萬眾中,斬其首還,紹將莫敵,遂解延圍。公即表封羽漢壽亭侯,重加賞賜。盡封其物,拜書告辭而歸先主。左右欲追之。公曰:“彼各有主。” (《華陽國志》)
綜合這兩種文獻的記載可知:
(一)建安三年(公元198年),關羽和劉備曾經跟從曹操在濮陽(今河南省濮陽市)圍困呂布,呂布手下的將軍秦宜祿為呂布向張楊求援;
(二)關羽因自己的妻子沒生兒子,便向曹操請求在攻陷濮陽城后納秦宜祿之妻為己妻;
(三)曹操答應了關羽的請求,在到達濮陽城門時,關羽重申了這一請求; (四)此事引起了曹操對秦宜祿之妻的特別關注,先派人前往迎看,發現其美色后即據為己有;
(五)因此之故,關羽和曹操產生矛盾,關羽“心不自安”,對曹操產生憎惡的心理。
在這種心理背景之下,關、曹是不可能長期和諧相處的。因此,無論曹操在表面上如何禮賢下士,關羽也是難免要走的。在為曹操解了白馬之圍后,他便毅然離開曹營。
秦宜祿之妻杜氏在嫁給曹操后,生活似乎很美滿。據《三國志·諸夏侯曹傳》裴注引《魏略》的記載,“太祖為司空時”,“秦宜祿兒阿蘇亦隨母在公家”,“見寵如公子”,這個阿蘇就是后來步步高升享盡榮華富貴的一代庸才秦朗。他的母親杜夫人為曹操生了兩個兒子——沛穆王曹林和中山恭王曹袞。曹林的孫女長樂亭主的丈夫便是大名鼎鼎的嵇康。如此看來,關羽在選擇女性方面還真是有眼光。
清代著名文學家和學者王士禎在《居易錄》卷十五中曾發出過一連串的疑問,其中就包含著對“關羽求他人之妻”事件的審視:
史傳記載有可疑者,如《三國志·關侯傳》注:曹操圍呂布于下邳,侯啟操,布使秦宜祿行求救,乞娶其妻。操許之。臨破,又屢啟于操。疑其有異色,先遣迎看,因自留之。侯心不自安。又姚寬《西溪叢語》云:“范文正仲淹守鄱陽,喜一樂籍。未幾,召還到京,以綿胭脂寄其人,題云:‘江南有美人,別后長相憶。何以慰相思?贈汝好顏色。至今墨跡在鄱陽士大夫家。”以二公風節行義殊不類,何耶?
在他看來,關羽和范仲淹的愛美之心與求美表達與其平生的“風節行義”是極不吻合的,這其中包含著王漁陽強烈的傾向性。相比之下,明人徐應秋的感嘆或許更為中肯:
項王喑啞叱咤,當時粗豪男子,而眷戀虞姬,臨亡不舍。蘇子卿吞氈嚙雪,視死如歸,而娶胡婦生子。關忠義忠肝義膽,可對天日,而啟曹公求秦宜祿妻,曹又疑而自取之。趙閱道為鐵面御史,乃悅一營妓,令老兵召之。范文正守鄱陽,屬意小妓,既去,乃以詩寄魏介而取之。……情欲之于人甚矣哉!(《玉芝堂談薈》)
徐氏歷數歷史上的豪杰之士,從叱咤風云的楚王項羽,到牧羊北海的漢使蘇武,從忠肝義膽的關云長,到宋仁宗時代的鐵面御史趙閱道以及“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結果發現他們都未能超越愛美的藩籬。然而同樣,這也絲毫無損他們的高風亮節、忠肝義膽。再次強調,本文無意挑戰和否定什么,只是想就這一個案看出人心的豐富和幽微。很多古圣先賢固然是榜樣,但他們首先是一個個鮮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