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
?笠 以史為鑒,鑒什么
世界上歷史悠久的民族頗有幾個,好像沒有像中國那樣特別重視歷史文本,對史書賦予如此沉重的使命。最常見的說法是“以史為鑒,可知興替”。這里“替”是關鍵,為什么不是“興衰”?因為一個皇朝由盛而衰,最后被下一個朝代給“替換”了,這才是最重要的。所謂一個朝代實際上是一個家族掌權,然后又被另一個家族奪走了,換了姓。從歷史中吸取經驗教訓,是為了本朝能千秋萬代永遠繼續,避免被別的朝代“替”掉。誰最該吸取這個教訓?當然是皇帝和他的家族。他的謀士、帝師的職責就是教給皇帝如何保住這個皇位,老百姓是無權參與,也無能為力的。所以歷史首先是寫給皇帝看的。中國的二十四史只有第一部《史記》是異類。盡管司馬遷本人的職務是史官——太史公,但他著史的目的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不是為了皇朝的延續。他的心胸非常博大,包含整個他目光所及的世界,要找出規律,不是為了漢朝統治能夠永遠持續。所以他膽子很大,一直寫到當代。他是漢武帝時代的人,《武帝本紀》他也寫出來了,而且對武帝沒什么好話,并非歌功頌德。要是看《史記》的《武帝本紀》,對漢武帝得不出很好的印象。而且《史記》還有點兒像布羅代爾所提倡的寫生活史,給各類人都寫列傳,包括《游俠列傳》《刺客列傳》《貨殖列傳》等等。中國人歷來是輕商的,但司馬遷給商人也寫列傳。還有酷吏、廉吏、循吏,都分別列傳,按照他自己的標準評判。所以司馬遷的《史記》,是中國歷史書里的一個異類。是為記錄史實,也是寄托他自己的懷抱,不是給皇帝看的。但從此以后,歷代所謂“正史”,也是官史,基本上是給皇帝看的。
沒有列入二十四史,卻是最權威、最重要的一部編年通史干脆就叫《資治通鑒》,顧名思義,目的鮮明,是幫助統治者鞏固統治權的。作者雖然也姓司馬,但司馬光與司馬遷的角度非常不一樣,他在《資治通鑒》的最后附有一封給皇帝的信,大意說我所有的精力都已經放到這里邊了(按:這部通史寫了19年,當然有一些助手,所有助手的名字也在上面,包括校對的、刊印的,但是司馬光是主要編撰者),此書是在宋英宗時奉命編寫的,完成時已經是宋神宗當政了。他請當朝皇帝好好讀一讀這部書,并明確提出每一個朝代的興衰有什么樣的規律,宋朝應如何吸取經驗教訓才能持續興旺下去。說穿了,歷史著作的最高目標就是使皇朝能夠千秋萬代永存下去。為鞏固統治的其中一條措施就是得民心。所以得民心是手段,不是目的。就是說民眾的需求和他們的福祉,是必須要顧及的,任何一個統治者都不能不顧及,但這是手段,目標是為了維持王朝。就像唐太宗那句膾炙人口的話:民可以載舟,可以覆舟。民是水,舟是皇權。當然也可以說這是一種以民為本的思想,因為水還是最基礎的。但歸根結底,水的功用是什么呢?是為了承載上面的皇權寶座。能夠明白這一點,重視民眾這個基礎,就算明君了。但后來因為在皇宮里待久了,皇二代、皇三代以后,連這樣的道理都不明白了,習慣于掌握生殺予奪之權,以為自己可以呼風喚雨,為所欲為,一意孤行,結果起了風浪,把船給掀翻了。不論如何,最終著眼點是鞏固一家皇權的統治。
?笠 對當權者的監督作用
從這一功能派生出來,史書還有一個功能是對當朝統治者起一定的監督和約束作用。這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中國古代史書有一以貫之的價值觀,這是從孔子著《春秋》時定下來的。遣詞造句都代表著褒貶,叫做“春秋筆法”,所以有“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之說,因為孔子維護的是正統的秩序,不容犯上作亂。例如臣殺君,叫“弒”,君殺臣叫“誅”。前者是大逆不道,后者是罪有應得。
大家應該都知道文天祥的詩:“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就是說春秋時期有兩個能堅持原則、堅持說真話的史官,齊國的太史簡因為大臣崔杼把齊莊公給殺了,在史書上寫:“崔杼弒其君”。崔杼說不能用弒字,他堅持用,就被殺了。那時候職位常是一家繼任的。他死后他弟弟接手他的職位,也堅持用弒字,結果也被殺了,另一個弟弟再接替這個工作,照樣堅持用“弒”字,也被殺了。三兄弟前仆后繼,就為了這一個字。最后崔杼手軟了,覺得不能再殺下去,就認了。所以在《春秋》里記載是崔杼弒其君。這件事說明:第一、他們非常在乎用哪個字;第二、當時的人還是有血性的。他們認定的原則,不惜以身殉。據說另外還有一個別姓的南史氏,聽說此事后還準備去接著干,去撞刀口。后來崔杼罷手了,他才沒有去。那時候的人確實較真兒,把堅持他們認定的真理看得比性命還重。我們今天的是非標準和那時不同,為了用哪個字而犧牲性命現在看來很可笑。但他們認為這是原則問題,是他們的道統。晉國董狐的事跡也差不多,不過沒有被殺,就不細說了。通常有“殉國”、“殉職”、“殉道”之說,而寫歷史成為一樁慘烈的職業,繼而要“殉史”,應該算是中國特色。不論如何,這兩位史官為后來寫歷史的人樹立了一個標桿,中國古代修史以此為榜樣,堅持寫真事,不能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而瞎編,這是一個很好的傳統。
其實齊太史記錄的是當時眼前發生的事,應屬于新聞,而不是歷史。今天的新聞就是明天的歷史,統治者的言行載入史冊是給后世看的,關系到身后的名譽。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一般草民不在乎,中國士大夫卻很在乎——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當國者更在乎,他們特別在乎自己死后的歷史地位,史書上是把他當成明君還是昏君。要想歷史把他寫得好,就要做得好。做不好,在歷史上就會是昏君,亡國之君。所以對于皇帝或統治者來說,史書起到一定的監督的作用,使他們還有所敬畏。
歷史都是史官寫的,每一個朝代里都有史官。所以顧準說中國的文化是“史官文化”。也許就是從齊太史之后立下的規矩(我沒有考證),君主本人不能看史官如何記載他的言行,這樣,史官就可以無顧慮地如實記載,為后世提供真實的史料。這個傳統在皇權專制時期能保持近千年,很不簡單。到唐太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怕史官記下來,堅持要看自己的“起居注”,褚遂良等人頂不住,就破了這個規矩。后來隱惡揚善,歌功頌德的就逐漸多起來。不過總的說來,史官還是有一定的獨立性,心目中有一個榜樣,治史者對后世有一份責任心,對真相心存敬畏,不敢胡編亂造。
另外,除了官史之外,還有許多野史、私家編撰的見聞錄。例如宋周密撰《齊東野語》的序言說:“國史凡幾修,是非凡幾易,唯我家歷史不可易”,因為官史受當時的政治斗爭影響,有私心、有黨爭,常是以得勢者的是非為是非,只有他們家祖輩傳下來的實錄是可靠的。當然這也只是一家之言。
在明清以降大興文字獄之前,這種民間野史的刻寫、流傳還有一定的自由度。即使是修官史,因主要是寫前朝歷史,不涉及本朝利害,其所依據的史料也包括廣為搜羅的野史,甚至民間傳說。而且史官們特別希望當朝皇帝能吸取經驗教訓,不能自欺欺人,因此也有寫真實的動力。贊揚前朝的開國皇帝,揭露過去亡國之君的弊政,都不會冒犯當今的在位者。所以,為我們留下的二十四史,還有相當可信度。
?笠 近現代的官史可信度不如古代史
然而,新中國早期的一些民國史卻有較明顯的傾向性,略失客觀,為什么?有幾點原因:
1、過去各皇朝遵循的是同一道統,雖有更替,但是非標準不變,基本制度不變,主要看誰更符合這一標準。而1949年的鼎革,是從理論到制度全盤顛覆。必須把前朝完全否定,才有本朝的合法性;
2、本朝的開國者與前朝是同一代人,曾經共事,也曾敵對。被打倒的既是立國者也是亡國者,而且還未全亡,不能完全算作“前朝”。這樣,兩邊的“筆底春秋”完全相反;
3、古人治史不是為了對民眾做宣傳。一般改朝換代之前總有一個亂世,人心思定,誰能實現安定,統一天下,就是“奉天承運”,老百姓就擁護。肯定百年前的前朝君主的功績與現實的民心歸附無關,反而能為當前的當政者樹立榜樣。而現在的歷史與當代政治、意識形態以及政權的合法性息息相關。加之教育普及,關心國事的民眾越來越廣,歷史的敘述與政治宣傳合二為一。事實上,辛亥革命后,民國的官史對晚清的說法以及對國民黨一黨專政前各政治派別的褒貶,也有類似的出發點,因而也在不同程度上對史實的敘述和對人物、事件的評價都有偏頗。
所以近現代史的官史可信度還不如古代史。不過自改革開放以來,史學有很大進步,學術界非常活躍,成果累累,出現繁榮景象。這兩年民國史以及晚清史的著作很多,從檔案中挖掘出很多真相,對史實以及歷史人物重新評價,推翻了不少以訛傳訛的舊說,振聾發聵。有許多佳作可以說是繼承了中國史學傳統中的優良部分。還有一些業余喜好者也參加進來,促進了“野史”的繁榮,是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