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清
淺春
QIAN CHUN
趙淑清

這個春天來得有點突然。人們還沒從幾十年不遇的寒冷中緩過神來,春風就熱乎乎地一撥一撥吹來,吹得人們有些暈頭轉向。小村跳動起來,年輕人紛紛掀開電話本,向遠方問詢打工的消息。初春的小村被這些消息攪得慌慌的。
院子里,母雞也叫得歡了,臉漲得通紅,一到晌午就在院子里踱著方步,有節奏地“咯噠咯噠”地叫,見了主人,又羞澀地甩著小碎步跑開了。主人到雞窩旁往蛋窩里瞄,除了一枚種蛋啥都沒有。又去倉房,在柴草間發現有個窩兒,把手探進去是溫熱的,他趕緊進屋拿來一枚種蛋放進去。主人做著這一切,很認真很親切,像在溫習一個舊夢。因為他知道距離出外打工的日子不遠了。
從倉房轉出去,整個小院明晃晃的,陽光有些刺眼,到處都暖烘烘的,院子像蒙著玻璃罩子。進園子里看看,羊角蔥還干枯著銀白的葉子,扒開才見里面裹著胖胖的綠蔥芯兒。菜畦里的小蔥卻鉆出了綠錐錐兒,臉俯下來,眼前是一片小“森林”,一眼望不到邊,這感覺真好。旁邊的韭菜畦里,韭菜也拱葉了,紫褐色的窄窄的一小截,像是瞇縫著眼兒。這些小東西真是精明,讓人感覺不到是啥時候睡醒,打個哈欠伸個懶腰就冒出來了。風這么暖,陽光也像個頑皮的娃娃,在小院里歡快地跳躍著。
主人情不自禁出了院子。院外的白楊樹上,長滿了黑乎乎的楊樹狗兒,此時還緊緊地長在樹枝上,再過幾天就該松松垮垮地垂下來了,成千上萬的紫紅色的楊樹狗兒迎風飄蕩,那是一樹的春旗,招搖著,舞蹈著,像喝醉了似的,渲染著春的熱烈,春的喧騰。小村里這樣的楊樹到處都是,那時候,整個村莊全被這一樹樹的紫紅籠罩起來,陽光透過枝丫的間隙,在屋頂上、院子里、村街上灑下斑駁陸離的花影,人們就踩著這一地的花影背著農具上山犁地,心情也格外地美??上н@樣的場景有十年沒見了。
主人又漫無目的地走上了村街。如今的村街真是漂亮!那條灰白的水泥路直通到村邊,然后是紅紅的磚徑曲里拐彎通到各家門口。此時,那些等待著開花的樹也都迫不及待地將頭伸出院墻。杏樹的花蕾在枝丫間鼓著,有的藏在紫色的花萼里,有的隱隱露出點白,偷看這個春天。梨樹花的花蕾隱蔽得挺嚴實,它們準備在杏花開后再登場,時間還來得及。榆樹錢兒有點急了,高粱米粒似的,一串串地在春風中搖曳,仿佛有股甜絲絲的榆錢兒味裊裊地襲來。榆錢兒狀似銅錢,開放時像櫻花一樣一嘟嚕一嘟嚕的,這種綠色的花朵在遼西的春天很罕見。村街就這樣被這些要開花的樹木打扮著,擁擠著,在白墻灰瓦的房屋間穿行著,走到哪兒都好看,熟悉而親切。
從村街折回來,他站在小村口,沿著公路望去,那兩排垂柳正舒展著腰肢,伸開手臂,散開長發,迎風而立。她柔嫩的枝條飽蘸春墨,將葉芽均勻地點綴在身,像一排排流動的音符,用瑩瑩綠意,譜寫春的樂曲。遠山望上去還沒啥動靜,但灰蒙蒙的色彩上有了淺淺的草色。松樹更綠了。山下好多人都在忙著備耕,有拉糞肥的,有刨茬子的,還有燎荒的……
就在他的目光戀戀地流連之時,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路口,原來是附近鎮上的老板來招工了。剛才還靜靜的春氣被這個信息攪活了,人們興奮地圍攏上來,問工種,問工薪,問待遇,問保障……一個小時后,他和十幾個年輕人簽約了。
這些常年奔波在外的人們總算可以在家里過一個完整的春天了。他淺淺地笑了。
可是,這個來得挺早的春天卻因為連綿不斷的雨雪天氣給推遲了。往年清明一過,陽坡的杏花就迫不及待地開了,今年卻遲遲不見蹤影。天陰沉沉的,不停地孕育著一場又一場雨夾雪,男人一遍一遍地嘮叨著:這杏花咋還不開呢?
天終于放晴了。陽光暖暖地照在喧騰的田壟上,照在小院里:小嫩蔥冒著高地長,羊角蔥挺著身子,韭菜舒心地展著細葉。地角那墩菜母也拱包了,露出嫩黃的小臉兒。井臺邊的芍藥伸出了粗壯的莛子,葉子像嬰兒的拳頭緊緊地攥著紫紅色的莛子。家燕在房檐下筑巢,它們時而落在畦子里銜泥,時而到雞窩旁啄幾片細小的羽毛,忙碌而歡悅。男人的目光落在鄰家伸出來的杏枝上,那枝紅紅的杏蕾在溫潤的春光里像一團流動著的火焰,男人心旌搖擺起來。他的目光蹦跳著,越過鄰家的杏樹,越過那些綻放著絲絲甜味的榆樹,也越過那些高大的楊樹,此時樹杈上的楊樹狗全都炸開了,萬千條小旗子搖搖擺擺。他的目

趙淑清,60年代中期出生于遼西農村?,F供職于喀左廣播電臺。省作協會員,省散文學會會員。1994年開始文學創作,在《遼寧日報》《海燕》《鴨綠江》等五十多種報刊發表散文、小說作品兩百余篇。著有散文集《月亮泉》《在夢與醒之間》。光像一只拖著長尾巴的鳥兒最后落在杏樹坡上。那里綿密的杏樹紅紅紫紫的一片,宛如沒熟透的火燒云。男人忍不住對女人說,這杏花怎么像個難產的嬰兒,露個面真難。女人笑了,笑得他莫名其妙。
女人也跟著他立在了院子里,滿眼笑意地看園子。這個春天,因為男人在家,整個小院多了許多生氣:大蒜早鉆出了蔥綠的幼芽,春菠菜剛播種,豆角、黃瓜、角瓜畦子早做完了,就等著天一轉暖就挖埯點種。院墻周圍也都暄了土,準備東墻邊種幾棵南瓜和冬瓜,南墻邊種一溜葵花,等這些小家伙都長起來,那才是獻給春天的一份田園清供呢。想到這兒,某種詩意的東西在女人心頭蕩漾開來。
是啊,這杏花怎么還不開呢?女人也說。
真是不禁念叨,就在這天下班,男人騎著摩托車往家趕時,迎面山坡上的杏花波浪般向他涌來,打了他一個冷不防。他嗅到了杏花的芳香,一股熱熱的暖流涌上心頭,那個久違的夢又清晰地在眼前展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不停地升騰、升騰,遮蓋了要干的農活,遮蓋了給牛鍘飼草,也遮蓋了幫媳婦做晚飯——這是他在十多年的打工歲月里無數次回味和憧憬過的,也是他在這個春天里最期盼的。
他回到家,先把兒子安頓到父母那吃晚飯,說自己和媳婦有點緊活兒要干,就扛把鎬頭帶著媳婦徑直奔杏樹山去了。媳婦說咱家的地沒在那兒,你去那兒干嗎?男人說你到那兒就知道了。路上有扛著農具回家的人,問怎么都黑了還上山干活???男人支支吾吾地回答著。
兩人一前一后到了杏樹坡,雪白的杏花猶如一位身著嫁衣的新娘,熱情地向他們撲來,濃濃的芳香瞬時包圍了他們,黏黏的,稠稠的,有花的苦味,也有蜜的甜味,他們都有些半醉了。此時夕陽正紅,給杏花涂上一層淡淡的胭脂。往遠處望去,山坳里,田角邊,村莊周圍全是杏花,一團團,一簇簇,一坡坡,都羞紅著臉擁著擠著往眼里鉆。這情景讓他們想起了戀愛時的甜蜜,也是在這片杏地,也是滿天杏花的時候,愛情的花蕾絢麗地綻放了。男人回眸的一瞬間,看見了女人甜甜的笑容,他就幸福得頂天立地了。他喊聲:快跑,后面狼來了!便小跑著進入杏林。女人嗔怪道:瞎咋呼啥??!也跟著小跑起來。男人邊小跑邊抖動杏枝,讓潔白的花瓣慢天飛舞,女人只覺得月亮的碎片從天而降,花香愈加濃稠了,她的心里也如杏花盛開著,那個芳香四溢的夢多少次在她的夢里上演,卻因為男人在遙遠的異鄉打工難得重溫。那時候,他們躲避著人們的視線,讓兩顆彼此傾慕的心跳躍在春意盎然的杏花里?;氐郊遥謇锶诉€是從他們身上揮之不去的杏花味嗅到了秘密,拿他們開涮,讓兩個人臉紅心跳……
月亮漸漸升起來,叢叢簇簇的杏花上籠罩著一團白蒙蒙的霧。男人背著女人在杏樹趟子奔跑著,他要把這月色調均調亮。果然,月色如銀盤般亮起來,男人手舞足蹈,不斷有如雨似的杏花瓣飄落,像一只只白蝴蝶的翅膀,也像無數飛舞著的魚的鱗片,落在女人頭發梢上,眉毛上,衣襟上。女人羞答答地抖摟著,怪男人老大不小沒正形,男人看女人越發漂亮,嫵媚,索性彎下腰把女人扛起來,在亮地上轉起圈來。女人的眼里,杏花如巨大的銀白的旋窩旋轉起來,一仰臉,一輪金黃金黃的月亮慈愛地看著他們,“別瘋了,月亮笑我們呢!”
男人一愣,果然也看見月亮瞇著眼在笑他們呢,他也笑了。
此時,萬籟俱寂,月光幢幢,花影扶疏,整個世界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了。不必說十年的牽掛,也不必說十年的思念,更不必說十年聚少離多的艱難,只管盡享眼前的杏花月色就是了。
回家的路上,男人又像孩子似的發了瘋,他把鎬頭往前撇出去老遠,然后背起女人小跑著追鎬頭,逗得女人咯咯笑。這笑聲撞到月亮盤上,撞到月色鑲著杏花的大瓷碗里,也像杏花一樣漫天飛起來……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