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穿越到傳奇
——作家月關訪談

郭松林

【理論·本省聚焦】

從穿越到傳奇

——作家月關訪談

郭松林

郭松林

：我注意到這樣一個有趣的現象，建設銀行為遼寧省作家協會輸送了兩名優秀作家，一個是長于歷史散文創作的張宏杰，一個是起點中文網白金作家月關——長于寫作歷史題材的長篇小說。月關老師，用網絡上的話說，您也是一位大神或者大嬸了，建設銀行這個國企的體制機制，與你喜歡中國歷史和進行歷史題材寫作，有什么深層關系嗎？

月關

：我喜歡文學，與某種體制無關，從小我就如饑似渴地喜歡閱讀。但是我從事創作，卻與我所在的這家銀行有著莫大的關系，可以說，這是我的一個機遇。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銀行是較早使用網絡的企業。建行在網絡興起后，各地建行科技部門陸續開了一些支行論壇，供內部員工使用，除了有關我行內部的一些業務知識欄目，其他主要就集中在文化與娛樂方面了。我就是在這些論壇上讀到了一些從互聯網轉到我們內部網上的小說，繼而到互聯網上尋找，并最終萌生創作欲望的。所以說，建設銀行為我創造了一個機會，而我幸運地捕捉住了它。

郭松林

：您辭掉國企公職的時候，《回到明朝當王爺》正在熱銷嗎？是什么讓您對網絡小說的發展前景這么看好？當時網絡寫手這個職業，應該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受到主流輿論的認可，您辭職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月關：

我辭掉公職之時，繼《回到明朝當王爺》之后，又創作了《狼神》《一路彩虹》《大爭之世》《步步生蓮》等多部小說，正在創作《錦衣夜行》。當時，在臺灣圖書借閱榜上，我的《大爭之世》《步步生蓮》《回到明朝當王爺》都排名在前十名之列，其中《回明》長期占據榜首。正在創作之中的《錦衣夜行》，則得到了臺灣金石堂銷量第一名的成績，對我個人的創作前景和以互聯網為平臺的創作，我都很看好。我清楚地認識到，互聯網的出現，是人類歷史上又一次巨大的改變，它將影響人類的方方面面，其中也包括文學的創作。

不錯，當時網絡寫手這個職業還不是那么受主流輿論認可的，包括直到現在，一些主流作家依舊不怎么認可，這必須有個過程。實際上我本人在2005年的時候，對網絡文學也是不認可的，是嗤之以鼻的，覺得那根本不叫文學。而且我當時根本沒有看過一本網絡文學，完全是本能地歧視，只認可印成鉛字的東西。現在，我有信心，隨著它的強大生命力，它會獲得越來越多的人認可。

我辭職的主要原因，是為了更好地創作。白天工作、晚上創作的節奏漸漸讓身體吃不消了，我自幼喜歡文學，我想創作好看的故事奉獻給我的讀者，而隨著國家的進步和發展，社會給我提供了一個把理想、愛好與工作合而為一的機會，我為什么不抓住它呢？我感激互聯網的出現，它實現了我的夢。

郭松林：

您過去的作品，藝術上最滿意的是哪一部？收入上最滿意的是哪一部？您的穿越歷史小說和架空歷史的小說，區別何在？為什么您又拋棄穿越模式，將《醉枕江山》寫成歷史傳奇呢？

郭松林，原名郭春雷，現就職于遼寧省直某機關，2005年開始從事文學評論創作，曾以筆名“易明”在《遼寧日報》《文藝報》發表《一支“虎虎有生氣”的少兒文學創作隊伍》《對大時代城鄉小人物的深切關懷》等文學短論。

月關：

我的作品里邊，藝術上我最滿意的是《錦衣夜行》，不過大多數讀者最認可的是《回到明朝當王爺》。收入上來說，我的處女作，也是成名作《回到明朝當王爺》，目前來說帶給我的收入是最多的。

架空小說是指時代背景、人物、時間為虛構或半虛構的小說；架空手法通常用于科幻未來小說或部分以古代社會為背景的小說中，它的時代背景是完全不真實的存在。穿越歷史小說不同，不管它是否利用了科學方式——比如時間黑洞或時間穿梭機一類的模式，或者荒誕手法——比如一個雷劈回古代，但是整體的時代背景，是歷史上的真正朝代。我的前期作品，大都是穿越歷史。

《回到明朝當王爺》是一個絢麗多彩、美輪美奐的夢；《大爭之世》是我對春秋戰國金戈鐵馬時代的一種緬懷；《步步生蓮》是五代末、宋朝初從奴隸到將軍的一種人生軌跡的刻畫；《錦衣夜行》則是源于一種不平之氣，因為一些戲說、評書對一位偉大帝王的丑化與污蔑，我要為他正名！

《醉枕江山》是歷史傳奇，我要拋棄穿越模式，以真實歷史為背景，表達對女帝武則天一生功過的認知。我拋棄更受歡迎、同時也更擅長的穿越模式，毅然決定采用不穿越的歷史傳奇模式來創作，這是要冒相當大的風險的。已經擁有了相當的身份和地位，如果安于現狀，誰會去冒這個風險？所以對這一點，我是很滿意自己的勇氣的。

郭松林

：《錦衣》寫的偉大帝王是誰？不好意思，這個我沒看。你對這個帝王的正名，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這種正名，和流行的“清宮戲”里動輒美化皇權的寫法，有什么不同？

月關：

《錦衣》里的帝王是明成祖朱棣。任何一個人都有缺點，古代的人、古代的帝王自然也不例外，但是我認為應該客觀地看待一個人，反對如果要把他樹立為正面典型，那么所有關于他的真正發生過的負面事件就一概諱言，甚至用虛假的事件來掩蓋。反之也是一樣。

朱棣的文成武功，是無法掩蓋的，就連清朝人修的明史，盡管存在著政治立場問題，在這一點上也不能不給予他“遠邁漢唐”的評價。然而因為朱棣稱帝不符合封建儒家價值觀，而方孝孺又被文人視為氣節的代表性人物，所以在朱棣是被逼造反還是主動謀反、朱棣究竟有沒有誅方孝孺十族這些問題上，一些人因此對他產生厭惡，甚至把“七下西洋”的功勞都完全歸功于鄭和，而故意略過了成祖。在寫到他時，舊文人們更是帶有太多主觀上的東西，以致現在大多數人所知道的資料，都是戲說、評書里的情節，而非史實。這些非史實，不管在明人史料文章、還是清人編撰的《明史》里，都不存在；后來的讀書人，往往還把它當成了真正的歷史。

實際上，一個如此之大的國家行為，如果沒有朱棣本人的積極作用，作為他的“打工仔”，鄭和怎么可能創造這么大的成績？我在查閱大量史料的基礎上，把事實根據和符合邏輯的推理用小說的形式展現給讀者，比如我的《錦衣夜行》在“籠中論道”一章中就通過故事人物，對朱棣是被逼造反還是早有反心進行了細致剖析，引發讀者思考，由其依據事實和情理進行自主分析。

因為我寫的是小說，我并不要求讀者一定認同我的觀點，但是我舉出的大量合理的史實依據，能給我的讀者在閱讀故事之外帶來一些思考，用自己的理性去分析，而不是盲目地信服一些前人的斷語，我想這就是它的意義所在。

所以，這和“清宮戲”的美化皇權是不同的，我的小說里對他這個人物絕非高大全的設計，他的政治缺點、他的歷史局限性、他的性格缺陷都有展示，我要刻畫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我僅僅是對過度的“黑化”進行了矯正。

郭松林

：您的歷史觀是怎樣的？對于古代帝王將相，你所持有的崇敬和批判，體現在什么地方？

月關

：我的歷史觀也有一個逐漸成熟的過程，很可能現在依舊沒有成熟，還需要不斷完善。不過，我已經從青少年時期，看待一個人物非黑即白的階段走過來，我相信人是復雜的，我會把一個人物放在他所處的社會環境下盡可能客觀地去評價他。

古代的帝王將相，因為他帝王的身份，所以后人評價他，更多的是從一個統治者的角度去看他，這一點我也不例外。首先，盡量掌握較多的史料，而不是簡單地看看前人的評價，并依從這些評價，要以事實為基準，要客觀；其次，不以成敗論英雄，失敗的因素可能是多方面的，作為后人，我們比前人優越的一點就是能夠再度回到那個時代，我們有了后知五百年的“先見之明”，所以對于他們的功與過，可以更客觀地做出評價。

再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他的所作所為，對國家、對民族、對政治、經濟、文化、對生產力發展，是否有進步的作用。

郭松林：

遼寧長于寫作歷史小說的作家非常之多——金河先生寫過《廉吏于謙》，顏廷瑞先生寫過《汴京風騷》，龐天舒寫過《落日之戰》。和傳統的以紙質書刊印發為主的歷史小說相比，您的網絡小說有哪些繼承和創新呢？又提供了哪些新鮮的經驗呢？

月關：

我曾幾次參加過中國作協組織的研討，評論家們普遍認為我的小說是網絡小說中更接近傳統的作品，這里面固然有我的主要作品多為歷史小說的原因，同時也是因為我即便借用了穿越這個噱頭，內容也是古色古香，不會亂開金手指，在古代大搞發明創造。

實際上，盡管我的書故事節奏、故事角度汲取了網絡文學的優點，其基本要素，還是繼承了傳統小說的長處的；但是在敘事、文風、情節和人物塑造上，我又采用了網絡文學的特點，可以說是傳統與網絡的一種巧妙融合。

很多人誤以為網絡小說以胡編亂造為主，故事不大負責任。其實不然，要知道在當今這個時代，我們的讀者中，有無數的高學歷人士，他們的知識量并不比我們差。像我的讀者中，就有歷史方面的研究生，這就要求我們要以更加嚴謹的態度進行創作，故事上你可以求新求變，知識點上不能胡編亂造。包括不同年代的圣旨的開頭該怎么寫，什么時代穿什么樣的衣服，什么樣的風俗習慣與起居，甚至寫到一道菜，在這個年代是否有了，我們也要考據。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考據得非常嚴謹。可是在故事情節上，我們又大膽地創新，起伏跌宕，不能完全采用前輩們的創作方式。網絡小說是每天連載，這就需要時時制造懸念，經常挖坑埋扣。

郭松林：

最近讀了《醉枕江山》，也讀了《悍戚》和《霸蜀》。“庚新”歲數似乎也不小了，看起來歷史題材創作這一邊，都是老將了。相比之下，一度被嘲諷為“小白文”的作者“我吃西紅柿”，可能文學性稍差一些，但他有獨特的讀者群，是流行派。類似的我覺得，“唐家三少”更像是寫漫畫的腳本，而“我吃西紅柿”直接就是為網游撰稿了。您的《醉枕江山》，我看就比較像是歷史題材電視劇了。目前比較“粉嫩”的網文，有一個太網游化的傾向，長久下去，會不會挫傷讀者熱情？生活和歷史，畢竟都不是網游，會有很多偶然性，而文學的世界，還應該帶有某種思考與沉重。

月關：

嗯，這個我們網絡圈子里也都承認的，能寫歷史的需要的功底較深。不過在網絡文學中，它賺的可不多。只是擅長歷史的不一定擅長其他題材，只好取己所長。你喜歡的都是比較成熟的人寫的書。嗯，你分析得也挺準確。當一個人的作品被成功地改編并給他帶來更多收益時，他會不自覺地向那個方向靠攏。你說的問題不必擔心，因為我們每發一章，都會馬上看到讀者的反饋。他們的感受，我們會立刻知道。當讀者讀了太多輕松的、網游化的東西，感到膩了，需要深刻的時候，作者會相應改變他的創作風格。說句實話，如果在一個不恰當的時刻，你去創作太嚴肅、太沉重的東西，當然沒人攔著你，可是也沒人看你！你以為網上沒有人寫沉重主題嗎？有的，只是因為讀者拋棄了他；他的作品排行沉到了幾千上萬名后，你沒看到罷了。這有個過程，要給讀者一個成熟的過程——網絡剛剛興起，最初一批接觸它的人多是年輕人，所以要有點耐心，等著他們成熟起來，和作者互相促進，共同成長！

郭松林：

在許多成年人看來，網絡小說應該是很不“著調”的，當然歷史類的網絡小說，情況要好一些。而且，許多傳統紙媒作家，也都有一個從寫作現實題材，到向歷史題材汲取營養的過程。正史、野史、戲說等模式的故事，都有成功的先例。對于歷史小說這一類必須帶上腳鐐的舞蹈，您有哪些心得呢？或者說，有哪些底線是架空歷史小說不可突破的？

月關：

網絡文學并非不著調的文學，它只是更側重于趣味和幻想，猶如成人的童話，猶如科幻小說，猶如聊齋、西游、封神一類的神怪小說。這其中也不乏貼近現實的作品，只要你靜得下心去其中尋找。

我的讀者從年齡上有六七十歲的退休干部，有帶研究生的大學導師，有影視行業的明星，也有大學生和剛剛進入社會的員工。玄幻、仙俠小說，它們的讀者同樣有各個階層的讀者，絕非一些不了解底細的人想象中的小學、初高中生。

歷史小說必須帶上腳鐐，而這也恰是它的魅力所在，這也是我和我的大部分讀者不喜歡架空小說的原因。我們不喜歡完全不著邊際地編造故事，把故事放在一個真實背景下，這就是它的魅力。實際上，這么多年來，寫穿越歷史小說的很多，幾乎沒有他們不敢突破的界線，但是歷史小說就是歷史小說，哪怕它帶上穿越兩字，你突破了太多底線，把歷史改得失去了味道，也直接就被讀者拋棄了。我們有市場規則的約束。

郭松林：

從處男作《回到明朝當王爺》到《醉枕江山》，年逾不惑的你，依然奮戰在網絡文學第一線，和80后、90后的年輕人爭奪市場與讀者，你有沒有“壓力山大”？有沒有想過金盆洗手、封刀掛靴呢？

月關：

我熱愛文學，這是真心話。我寫第一本書的時候，沒想過以此為業，甚至沒想過會賺錢，我只是想把我喜歡的故事，說給大家聽。壓力始終都有，但它也是動力。今時今日，我的收入當然可以金盆洗手了，可是我想那樣我會有很大的不快樂，因為我不能講我喜歡的故事給喜歡它的人聽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許會降低創作量，但是我永遠不會放棄我所熱愛的文學事業。

月關與黃易在一起

郭松林

：現在很多高中生投身于網絡小說創作，您怎么看？或者說，您認為，下一代的網絡大神需要在什么樣的基礎上才有可能成長起來呢？

月關

：我認為，經過讀者群的成熟，未來的成功作家，需要更高明的文筆、更多的學識和更了解人情世故，閉門造車似的創作，很難再得到讀者的認同。打個比方，外國的許多科幻小說作家，本身就是物理學方面的博士；而我們的好些科幻小說，是沒有科技基礎支撐的偽科幻。這是由于創作者自身不足，而不是他不想創作更好的故事。

現在喜歡網絡文學的人越來越多，也有越來越多的人想要參與其中，我認為，不要輕率地介入。學業、工作，都不要放棄，你要在學習過程中積累知識，在工作中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樣你寫出的東西才更有趣，你寫出的人物才更有血有肉，否則只憑超凡的想象力和一腔熱情，很難取得成功。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