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早 廣西作家協會會員,現為小學語文教師,高級職稱。從2010年9月開始利用業余時間進行兒童文學創作,至今在《故事大王》《意林小文學》《少年文藝》《格言》《童話世界》《中國少年兒童》《童話繪》等五十余家刊物上發表了六十余萬字的兒童文學作品,出版童話集《時間碎片》《紙飛機信使》《童話樹上的夢》三部。
1
巍峨連綿的都龐嶺腳下。
樟樹村。一個只有千余人的小村莊。
樟樹村有樟樹,只有一棵,在村莊的中央。那是一棵綠蔭占地畝余,樹干五人合抱粗的千年古樟。
蕭邦的家緊挨古樟。是四間祖傳的青磚瓦房,與周圍摩肩接踵的兩三層小洋樓相比,顯得寒酸。
正午時分。太陽熱辣辣地炙烤著大地。蕭邦頂著烈日,在果園里忙碌了半天,渾身累得像散了架,“稀里嘩啦”喝了幾碗稀粥,倒頭躺在那張有些發黑的長木沙發上。他很勞累,卻沒有一點睡意,呆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家里擺設簡陋,兒子用粉筆歪歪斜斜寫在墻上的那個“愛”字,使他的心一陣陣絞痛。
他深愛妻子紅星,并相信她曾經也愛他。不過如今再說這個字眼,卻奢侈浮夸了許多,在他們這樣的家庭已變得毫無意義。一切只因為窮,多么簡單而又深刻的一個字。
她當初只是覺著他人好,心地善良,肯吃苦耐勞,又讀了點書,家里也存著一些積蓄,這才帶著幾分欣喜和期待隨了他。可他實在憨厚得很,善良得沒有一絲心計,缺乏經商的頭腦,眼光也很落后。無論他怎么賣力,到頭來只能望著有限的盈余苦笑嘆氣。這些收入只能讓他們勉強果腹,不至挨餓。除此之外,他再無力建一座兩層的小洋樓,為這個家置辦一些闊綽的家具,為妻子準備幾件時尚靚麗的各季服裝。他為此經常痛苦地自責,可是深深的愧疚挽救不了自己,也挽救不了紅星時刻流逝的清麗容顏和那因為貧窮而不斷墮落的純潔心靈,她開始為著各種各樣繁雜的小事和村里的左鄰右舍斤斤計較。
她開始有意識地躲開他,一個人蹲在后院的草垛上望著鏡子垂淚。他被妻子當眾罵成窮鬼、敗家子、懦夫。他委屈極了,不過他從不駁斥她,他望著她痛苦無助、淚水橫流的臉想,沒錯,她說的是事實。村里的人也越來越疏遠他,雖然表面上很都和氣,背后不知道挖苦嘲諷了多少回。他美貌的妻子也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大家認為,紅星嫁給他是瞎了眼。想到這里,蕭邦覺得太陽穴有些突突脹痛,使勁地揉了揉,搖晃著腦袋,讓自己盡量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
打開那臺陳舊的黑白電視,刷啦刷啦的雜音刺耳,不過圖像倒還清晰。這是兒子喜歡看的少兒頻道,正播映著風靡全國的神劇《喜洋洋》。看著屏幕上灰太狼被妻子紅太狼用平底鍋追著打的場景,他心里忽然一動:妻子終日嘮叨,其實她也是希望這個家盡快發達起來,擺脫村里人勢利的目光。她依然深愛著自己!蕭邦莫名地激動起來,有了看下去的欲望。可是,他實在是太累了,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漸入夢境……
2
蕭邦在一座荒山前停了下來,他走得疲憊不堪,四下寂靜無聲。他仿佛在村莊周邊游蕩了好久,卻下不了最后的決定。當他看到這座空山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找到了歸宿。他很欣喜地在山坳里發現一個山洞,很小,只容一人爬行。他貓著腰,小心翼翼地往里爬。爬了數十步之后,前面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就在這里了結吧。他從包里取出一把精雕細琢,寒光閃閃的小刀,這是新婚時妻子送的紀念品,也是他這一生收到的唯一一件禮物。
他輕嘆一聲,把小刀放在了手腕上。再見吧,紅星,有緣來世再相會。握刀的手慢慢加大了力道。很奇怪,面對死亡,他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心里很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在小刀割下去,血流出來的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一種生命的呼吸,“嘀嗒”一聲,很輕,卻在他死水一般的心湖中蕩開了漣漪。他又凝神細聽片刻,沒錯,是水滴的聲音。很清脆,很委婉,從很高的洞頂落下,滴在洞穴深處的某個潭中。
這里難道還有另外一個更大的空間?他突然想起了阿里巴巴故事中的寶藏。也許,洞窟深處的那個水潭里有寶藏。
他有了一絲生的念頭,想在死前探索一下。他尋聲向前爬去,很快,就發現前方隱隱有微光閃爍。他加快了爬行的速度,眼見那閃爍的光芒和滴水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忽然身下一空,整個人向下墜去。“嘩啦”一聲脆響,激起一大片水花。蕭邦落在一個潭中,潭水冰涼,砭人肌骨,他撲騰了一會,掙扎著爬上了岸,大口喘氣,打著哆嗦,片刻之后稍覺暖和,這才打量起眼前的景象。這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巨大山洞,洞內巨石嶙峋,怪壁森森。洞頂有一個小口,距離地面起碼有十余丈,幾縷若有若無的陽光從那里照射進來,蕭邦站在潭水邊,四下顧盼,山洞里光線很暗,幾乎看不清自己赤裸的身軀,只是偶爾從洞頂小口射進來的微光,仿佛酣夢中幾點綻放的小花。他貼著洞壁緩緩行走,很快一圈走下來,讓他意識到這是一塊絕地。這個洞應該算是山洞最后的隱秘了吧,除了洞口的來路,再沒有其他出路可走了。可是洞口那么高,他怎么才能出去呢?出去?他為什么要出去?上天真是眷顧呵,讓他在這么一塊與世隔絕的好地方死去,將來沒有任何人會找到他,也沒有村里很多讓他厭惡的家伙來為他收尸,更不會有那些他看了就要倒胃口的婆婆媽媽的大姨大嬸站在他面前落著可笑的眼淚,做著各種虛情假意的惋嘆。
他心滿意足地大笑起來,笑聲在山洞中回蕩,余音裊裊,不絕于耳。他躺在地上,雙手枕著頭,岔開兩腿,閉上眼睛,靜靜地等死。
3
又仿佛是黎明的時候,他聽見很遠的地方有早起鳥兒的歡樂歌唱。他睜開眼睛,清晨的陽光從上方的洞口垂掛進來,雖然只有淡淡幾縷,每一縷卻像是圣歌的一段章節,帶給他神圣安詳的氣息。
他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一天一夜沒有吃過東西,現在早已饑腸轆轆。除了偶爾喝一口潭水,其它時間他就打算這樣靜靜躺著,等待死神的降臨。可是饑寒交迫的感覺好比種子在他身體里生根發芽,很快就像瘟疫一般迅速地蔓延全身。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坐了起來,既然無法忍受餓死的痛苦,那就先讓自己好受一點吧。他站起身來,試圖找一點吃的。他在偶然間抬起頭,那一剎,他驚呆了。頭頂上方的石壁,在幾塊巨型鐘乳石之間的空白巖壁上,由暗到亮赫然出現一幅金光燦燦的動態圖畫,仿佛昏暗的山洞中突然開啟了一扇天窗,頓時打破了黑暗的禁錮,照亮了整個空間。他揉了揉眼,懷著十二分的驚喜打量起來:畫中投影著一塊草坪,雖然光線只照映出一個籃球場大小,但他相信這一定是一片廣闊的草地。畫面上處處冒著新草,一眼看去,滿目都是濃郁的綠,仿佛是誰不小心打翻了春天,讓所有的綠色全都流淌出來,凝結在這片草地上。
他久已枯澀的心里忽然有了一點異樣的感覺,思量著這幅神奇的畫卷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同時,他還發現畫中的景象正在一點一點向西移動,很緩慢,很細微,仿佛陽光的腳步。他并未深究其中原因——在他本已死寂的心湖上忽然泛起一層漣漪,他不由自主地長嘆一聲,原來春天早就來了。
這時,洞頂春光爛漫的畫卷中又出現新的景象——一頭稚嫩的小牛正在草地上撒野!他心中震動了一下,孩子!他多么渴望擁有的一種財富啊。多少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闃靜無聲的橡樹林,她小鳥依人地躺在他懷里,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認真地勾畫著他們一家三口的幸福未來……她那時候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她那時候的話語天真純樸,令人心馳神往,有多少個夜晚,她說她夢見了孩子,夢見自己親眼看著他在陽光下跌跌撞撞地走路,夢見他們手牽手跟在后面,從早晨一直走到黃昏……都怪他不好,是他的無能磨滅了妻子美妙的憧憬,連渴望擁有孩子這樣最基本的夢想都被無情地剝奪了。蕭邦漸漸感到身心起了微妙的變化。他忽然憎恨起自殺的選擇;憎恨自己年紀輕輕,就自暴自棄;更憎恨他對妻子不告而別,離家出走,她一定會很無助吧。在深深的自責懺悔中,蕭邦感到體內強大生命力的復蘇,他逐漸擺脫一切消極悲觀的情緒,一心只想著自拔泥潭,重新做人,去征服那些曾經征服了他的罪惡念頭。
“我要活著走出去。”他喃喃自語。他帶著感激的神情望著洞頂的浮光掠影,決心回到村子里,回到紅星身邊,重新打理他荒廢的果園和農田。不管怎么樣,他都要回去,越是窮越要回去。回去就是最大的資本,不然什么都沒有意義。
4
有了這些積極的生活理想,他忽然感到一身輕松。不過原本已經淡忘的饑寒交迫此時也重新抬頭,像沉重的烙印打在他的身上。剩余體力已不再充裕,他必須抓緊了。
他開始研究洞頂影像的成因。可以肯定的是,光線折射一定在其中占據了主要因素。那么光線從何而來?又為何能把圖像投影到洞壁頂端?很顯然,不可能是他落下的那個小口,那里雖然有陽光射入,角度卻沖著下方,無論如何照不到洞頂。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個深潭了。洞頂的水滴不間斷地自上而下落在潭中,泛起一圈又一圈漣漪。蕭邦望向粼粼的波光,明白晃動的水面無疑是一部最好的投影儀,如果光線從水下折射上來的話……他的目光與思維齊頭并進,同一時刻捕捉到朦朧水下有隱約的微芒在閃動。不仔細看,會誤解為洞口陽光的照射,但現在,晃動的波光再也蒙騙不了他了,那潭水下面不停搖曳的光芒正如他心中忽明忽滅的希望。他用遲鈍但急切的思維做著推理,斷定潭下必定另有出口,連接著山外某處的湖泊,不然陽光不可能把遠處的景象如此逼真的折射進來;同時,洞內空氣也不會如此新鮮,若是絕地,恐怕頭天晚上就已活活悶死了。得出如此豐厚的思考結晶讓他欣喜若狂,他跪在潭邊,深吸一口氣,把頭埋進了水里,瞪大雙眼,四下張望。
果然,潭底遠處的迷蒙中亮起一絲幽幽明光,好像水里綻開一朵白色的奇葩,潔白明亮的花瓣向周圍生長擴散,中間閃爍的“花蕊”吐露著希望,讓蕭邦心馳神往。
這一發現證實了先前的推理,也使得蕭邦本已堅定的生存信念更似火焰一般熊熊燃燒起來。他會心一笑,“撲通”一聲跳進了潭中。他小時候常在村后河里練習潛水,因此肺活量很大,一次吸氣可以在水底堅持很久,游泳技藝也很不錯。所以他沒費多少周折就找準了方向,朝著光亮處迅速游去。他很快就潛到了潭底,看到了那個被明亮的陽光裝飾的富麗堂皇的洞口,就在前方不遠處,閃爍著自由的光輝,靜待他的到來。
洞口越來越近,空間也越來越窄小,劃水的雙手不時擦到堅硬的石壁,造成不必要的傷害。脊背也被頭頂張牙舞爪的巖石刺得隱隱作痛。此時,他只能盡量匍匐身軀,放低腰身,整個人貼著潭底,雙手抓著各種突兀的石塊,拉動自己向前行進。終于來到了洞口,只要穿越這里,就真的可以出去了。就在這時,他那已疲倦充血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不遠處一件奇特的東西,使他漸漸昏沉膨脹的頭腦瞬間為之一振——洞口邊緣的正下方,一塊玻璃般透明的石頭正散發著絢麗繽紛的光芒,那咄咄逼人的亮色四下跳躍,照得整個洞口銀光閃閃,一片通明。
那是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石!
這塊神奇的石頭端端正正地嵌在洞口最下方的泥石層中,朝外的一面捕捉著水外射來的各色光線,另一面則把光線折射進洞內。正是它,形成了洞頂的神奇畫卷。他做夢都不敢想象的神奇寶藏此刻就這么毫無遮攔地呈現在面前,向他展露無與倫比的魅力,讓他受寵若驚。他忽然感到眼前一陣金星迷亂,腦中嗡嗡作響,一陣激動從體內油然泛起,瞬間充斥了全身。在水里那么久都沒有一絲紊亂的他,此刻卻忽然感到一陣窒息。若不是他傾注了全部精力,恐怕都要昏厥在水底。他就這樣愣愣地停在洞口,不可置信地搖晃著腦袋,感覺正在受到上蒼的愚弄——老天怎會輕易把如此巨大的財富放到他的面前?他有什么資格獲取這樣豐厚的饋贈?水晶石,這意味著什么啊!上百萬他從未染指的財產,蓬勃的產業,溫馨的家……還有他從來不敢奢求的地位、名譽……現在都在他的眼前了,他全都可以擁有了。他頭腦中瞬間閃過千萬念頭,焰火一般綻放開來,使他應接不暇,心情激蕩,險一次又要昏厥過去,若不是這時候他腦海中出現了紅星的身影……當然,他也一定能挽回紅星的愛情,挽回她美麗的微笑。一瞬間,他做了決定,他要這塊水晶石。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石塊光潔鮮亮、一塵不染的表面。絲一般的手感,舒爽極了,仿佛比潭水更冰涼,卻又比陽光更炙熱。耀眼的光芒從石塊表面翩然跳躍到他的指尖,很快他的手也變得五彩繽紛了。他的雙手牢牢地抓住了石塊,向外拔起,可水晶石紋絲不動。
蕭邦急了,他又用上更大的勁,拔了更久的時間。水晶石還是一動不動,仿佛天生長在洞壁上的一顆小痣。
蕭邦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看來不費一番力氣,是得不到這塊石頭的。然而他的腦子已有些眩暈,胸部隱隱刺痛,惡心,欲吐,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水下待的過久了,雖然肺活量很大,仍然已經超負荷。
姑且先游回山洞,休息一下再想辦法吧。他已經沒有來時的小心翼翼,向后倒退時心情煩躁,手腳笨拙,好幾次撞到尖利的巖石,滲出了血。他從潭中冒出了頭,大口喘著粗氣,水面上揚起一片朦朧的薄霧。他伸出虛脫的雙臂支在岸邊,兩條胳膊已經麻木,沒有感覺。又停了一會,他手腳并用,在潭中撲騰出巨大的水花,才終于爬上了岸。休息過后,他深吸一口氣,把刀咬在嘴里,“撲通”一聲,二次沖下水潭。
5
很快又潛到洞口,他冷靜地匍匐在洞口,寶石在他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散發著迷人的光輝。他注目觀察了片刻,看清石塊共有六個表面,其中四個側面和一個底面都深深地鑲嵌在洞底的泥石層里,難怪僅用一雙手根本不好拔呢。
他從嘴里取下小刀,在水晶石周邊的泥石層上用力戳了幾下,立刻戳出幾個刀痕。他興奮極了,看來這里的地質比較松軟,只要把包裹在周圍的泥石層全部刮開,寶藏非他莫屬。
他先看準其中一個側面,伸過小刀,往兩種石質的接壤處插下去。因為擔心劃到水晶石,握刀的手緊張地顫抖著,刀子剛一碰到目標物就滑脫了。
他定了定神,再次嘗試,這一回鋒利的刀尖準確地刺入了一小點,一用力,刀子沿接壤層緩緩滑行了一點,終于割開了一條小縫,露出一點晶瑩的表層。
他樂得眉開眼笑,直感到成功就在眼前,美妙前景像割開的縫隙間雀躍而出的光芒一般,真實而迷人。
他繼續將刀子插向朝下的一側,這一回卻沒有那么走運。刀尖在兩個層面中來回游走,展露著無與倫比的鋒利,然而縫隙絲毫未見擴大。
他開始有些急躁,手上加大了力道,刀鋒和頑固的泥石層僵持了一段時間,最終不得不放棄——手腕已經有些痙攣。
四下里一片寂靜,陽光一寸一寸地漂過洞口。
他休息了片刻,將小刀換到左手,重又投入戰斗。
也許是左手的力道大一些,也許是這一次施力的方位更準確,他隱約捕捉到泥石層邊緣輕微的碎裂,他忍不住又在水底笑口大張,頓時連吞數口潭水,嗆得他有些手忙腳亂。不過這沒什么,有了裂痕就是對他辛苦勞作的最大回報。
刀子緊接著向碎裂處猛插幾下,泥石層頓時被戳得潰散四溢,從洞底懸浮起來。縫隙更大更深了,這卓越的成果使他斗志高昂,動力百倍,急切地想借助杠桿原理,利用小刀把水晶石撬出來。
不過他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樣做的后果一定是劃得水晶石傷痕累累,大大降低它的實際價值。
他繼續沿著已有的縫隙謹慎劃動,直到剝掉兩種石質間的粘合層為止。這樣雖然耗費時間,卻也是唯一能保護水晶石的辦法了。
第二面終于被徹底刮松了,仿佛一張完美無瑕的玉臉,在重見的天日里言笑晏晏。
他不禁心花怒放,神采飛揚,剛一放松繃緊的神經,窒息的感覺立馬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來,將他深深吞噬。他感到渾身癱軟,手腳痙攣,肺像要裂開一般。
他不得不暫停工作,重新回到洞內休息。
饑餓的腸胃已經麻木,倒也不覺得如何難受。不過肺里卻像是安裝了炸彈,隨時有爆炸的危險,拼命呼吸都無法減輕半分痛楚。頭頂發痛發脹,太陽穴在劇烈地抽動,脈搏也慌亂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他沉重的呼吸才漸漸平緩下來。
一想到不久的將來就能牢牢握住這塊彩石,好比握著名貴的鉆戒,他心中又涌起一陣激浪,仿佛瞬間就能將身上的饑餓、寒冷、虛弱、疼痛全都沖走。他恨不能立馬沖下水去,繼續不顧一切地挖掘。但他畢竟饑寒已久,又先后兩次潛入深潭,早弄得體力透支,癱軟無力,只好繼續躺著不動,焦急地等候體力恢復。然而如此巨大的入不敷出使他的期望落了空,躺了很久,整個人還是散了架一般,昏昏沉沉。
6
這一回,他感覺潭底的陽光黯淡了許多,仿佛誰在出口蒙上了薄薄的輕紗,遮掩了一分生氣,平添了一分陰沉。
第三次水下作業的經驗比以往兩次都要豐富,他用已趨嫻熟的刀法,耐心細致地沿著剩下的兩個接壤層來來回回地刮著。
很快剩下的工作便一氣呵成了,估算一下,時間反倒比前面兩次都短。雖然身體的虛脫越來越難以承受,不過他的精力依然充沛,他的意志依然清晰。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激動,仿佛潛藏巨大能量的火山蓄勢待發,他甚至感到只要石塊一到手,他立馬就能撐破水底的巖石蹦跳出去。
現在,四個側面都完全松動,水晶石沒了泥石層的包裹,變得岌岌可危,就像一塊放在盒子里的巧克力,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提了提。仿佛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費——水晶石不見半點拔起的跡象。
蕭邦沒有心灰意懶,他甚至沒有一絲情緒波動,早有的心理準備告訴他晶體底面也一定粘合著泥石層,只要再加把勁,這僅剩的一面如何禁得起他強有力的提拔?
他又操刀把水晶石四面的縫隙挖得更開一些,露出足夠的空間容他五根手指全部伸進,牢牢抓住寶石。指尖聚力,猛然拔起。
然而,水晶石沒有松動半分。
難道寶石底面接壤著其它更為堅固的石質?他用刀劃開四面的泥石層就已筋疲力盡,奄奄一息了,如今還怎么去劃開藏在底下的那個面啊?刀子無法伸進去,即便伸進去,看得不準,還要磨損。用撬?更是蠢舉。
怎么辦?
蕭邦的頭腦忽然脹痛起來,渾身酸麻無力,窒息的感覺再一次逼得他心亂如麻。
他隱約感覺自己卷入了一場災難,變得有些麻木不仁。他費了老大勁,沒能讓水晶石脫離巖壁的禁錮,水晶石倒輕易禁錮了他的心,使他深陷潭底,孤立無助。
這種莫名的恐懼曇花一現,他很快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所剩的體力已經不多,不容許浪費在猶豫不決和惶惶不安上面。
他很快作出了新的決定,把水晶石一個側面的泥石層全部挖去,以便將小刀平放著刺進石塊底部,刮松接壤層。
可是,要挖開一側的泥石難度不亞于挖松四個側面。而底部的石質又不知堅硬到什么程度,憑他單刀不知道要奮斗多久。
這些疑問尚在困擾蕭邦的時候,他的手已經開始行動起來了,一刀一刀砍碎松軟的泥石層,一刀一刀撬去多余的雜質。
被挖開的泥石碎屑在水中迅速擴散開來,報復一般地直撲他的眼睛。因為距離太近,他來不及用手揮去,只好搖頭晃腦,避其鋒芒,手中刀一刻不停地挑、劃、戳、撬。另一只手也加入戰斗,時不時把挖松的泥石向外撥開。
陽光在小刀每一次寂寞的揮舞間黯淡下去。
最終,水晶石右側被他挖開一個大坑,好似炮轟后留下的彈坑。借著水中朦朧的光亮,透過懸浮游蕩的碎石顆粒和泥沙,他終于望見了兩種石質之間的接壤層,仿佛望見了天堂,希望又一下子燃起在他的心中……
他把小刀放進坑里,長短正合適。他放平小刀,因為無法握住,只好用手指按住刀柄,小心翼翼地向接壤層進攻。
這最后的一面果然要比四個側面難纏得多。鋒利的小刀刺在上面就像刺在銅鑄鐵造的盾牌上,在水里發出清脆的“錚錚”之聲。蕭邦費力地側過臉,面頰緊緊地貼在巖壁上,目光順著石壁往晶體底面望去,這才大致看清,原來除了泥石層,底面還有一小部分接壤著堅硬的巖石。
這一部分巖石會不會永遠擋住他小刀的去路呢?
它們的頑固會不會徹底扼殺他的希望呢……
他埋怨自己真不該在此時胡思亂想,這些顧慮一經誕生,便難以擯除。他渾身顫抖,眼冒金星,頭腦因為缺氧和焦慮變得更加昏沉脹痛,按住刀柄的手指沒來由地一陣痙攣,小刀從手底下滑脫,刀尖猛地向上一挺,“叮”一聲悶響,刺在水晶石底面上。
光潔鮮亮的晶體表面出現了一個小劃痕,蕭邦只覺得天旋地轉,乾坤顛倒,心里一陣猛烈的抽搐,頭腦中一片空空蕩蕩。他不死心地拼命眨眼,不停細看,迫切希望是光線原因導致的錯覺;或者,希望這根本就是一個夢。
不過現實無情地打擊了他:一個小劃痕,很清晰,不容錯過,不容逃避,真真切切地擺在眼前,蕭邦感到自己的眼淚和潭水溶在了一起。最終他停下來。能夠刮去的泥石層他已經全部刮走,只剩下最后一小片巖石接壤在水晶石的底面。他忽然有個念頭,為什么不先游出洞去,回家好好休息一陣再來挖呢?這對于早已體力透支、精神委頓的他來說無疑是最佳選擇。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仿佛過了很久,他隱約聽到遠方傳來輕微的“篤篤”聲,透過他厚重的皮囊,敲打在他脆弱的心里。
是誰在敲?是紅星么?是紅星逢年過節時候敲的碎糯米么?是他最愛吃的冒著濃濃清香的糯米粥么?
那個時候的紅星總是忙里忙外,活力無限。大年初一,她早早起身,為他做好一大鍋香氣濃郁的糯米粥,香氣在晨曦清冷的微風中四溢開去。看他一碗接一碗地喝,紅星就會忍不住呵呵地笑著,她的微笑仿佛寒冬和煦的陽光,灑滿他整個生命。
半晌,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啊——紅星——紅星——”不是幻覺,確確實實是他的妻子,一點沒錯。灰蒙的夕陽此刻正好照在他家的窗戶上,他妻子站在床前,淚眼婆娑地看著自己。
“紅星,你在鼓勵我對么……我知道,你一定是在鼓勵我!你知道我找到了水晶石,你相信我一定能把它挖出來的對么……你相信我們一定會有美好的未來對么…… 你原諒我好么?原諒我的不辭而別,這幾天你一定很著急吧……啊,你真好!比誰都好!你沒有怪我,反而對我微笑……你的微笑多么美麗!多么高貴!多么讓人心馳神往!多么讓人不顧一切啊!”
“紅星!我的好紅星!等著我吧!我發誓一定要把水晶石帶回來……挖掘工作還差最后一點,只要再把它拔出來就可以了……真的就可以了……你說什么?對!就像你平時拔雞毛一樣輕松,哈哈哈哈……”“你在說什么?我知道你做了一個惡夢,這半天,我一直守在你的身邊,”紅星眼里噙著淚水說,“你在夢中不斷說著胡話,我擔心死了。”
7
“你跟我來!”蕭邦一躍而起,抓起妻子的手就往外跑。
道路,以及道路兩邊的景色,與夢境中無二。
“真是老天的保佑!”蕭邦大笑著拉著妻子往前跑。
夢境中的那座荒山,赫然立在眼前,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蕭邦停下腳步,指著那個山坳顫抖地對妻子說:“你去看看,那兒是否有一個只容得下一個人的小小山洞?”
妻子狐疑地看了他幾眼,還是走上了那個山坳。
“這兒有一個小小的山洞!”良久,妻子的聲音在那邊響起。
“好,在那兒等著我!”蕭邦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貓著腰,小心翼翼地往里爬。爬了數十步之后,前面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他掏出打火機打亮,往前爬去,爬到洞的盡頭,聽到水滴的聲音,看到前方隱隱閃爍的光芒!
他退出洞后,忽然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