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群力
院子里掛滿了紅紅的燈籠,雙喜字上照耀著夕陽的金光。賓客們在嬉鬧著。賓客中,許多人是第一次遠道而來。錢江源的“天池”,那嘩嘩的澗水和嗚嗚的林濤聲仿佛還在耳畔纏繞;粉墻黛瓦的古村落霞山,那歷史的遺夢正揭開它神秘的面紗。現在,他們剛回,余興未盡,興奮地嚷嚷:新郎,新郎,快開宴,吃了鬧洞房。咦,有人問,老唐人呢?有人說,老唐在發請柬來著。發請柬?在哪?那人說:“在根博園門口。”許多人搖頭,這個老唐,真是個“癡子”。有知情者知道老唐發的所謂“請柬”,是他拍攝的國家東部公園春夏秋冬的照片。怎么回事呢?事情得往更早說起。老唐坐在那張大紅木雕太師椅上。老唐微閉著眼,搖晃著腦袋,嘴里哼哼唧唧的,細聽,宛如清冽之音在云端,在山澗,在陽光里游走。大樹,小院,藍天,小溪——有人看著老唐,說這個老唐,忒逍遙。一個大胡子說,把這個鏡頭拍進去。大胡子說:“這就是天上人間,江南綠都。”——院子里正在拍攝一部電視紀錄片——是老唐動員在國外的兒子邀請來的——《走近中國,走近古田山》。制片組里有個女孩,雖然生在紐約,可她會說一口標準的老北京話。女孩人不但長得漂亮,也開朗熱情,喜歡和人套近乎。女孩有些納悶:她發現,老唐是一口標準的“京片子”;老唐身邊的那位卻與當地人一樣,說話卻是“鳥語”;而且,看上去,老唐的那位好像是老唐的“準新娘”。攝制組要離開的那天,女孩忍不住開口了,問老唐能說說他的故事嗎?老唐吸口煙,煙霧在眼前繚繞。五年前,老唐突然收到了一包東西——老唐打開,有茶葉,還有一種草,溢出淡淡的香氣;一張信箋上寫著,請收下,微笑生活吧。
“那個時候,我覺得我要完蛋了。”老唐抬頭朝遠處茂密的山林張望了一下,又沉浸到回憶中。女孩用手背托著腮,靜靜地聽著。“想想,有時候你真的要認命的。”老唐猛吸了口煙, “早年,讀大學時,我馬上要和一個女子結婚了,不曾想,那個女子無意中把我說過的一句話說了出去,我就成了戴帽的右派。”老唐像進入了歷史的片斷中。老唐臉上的肌肉顫動了一下。旋即又趨于平靜。額頭那淡淡的皺紋也舒展開來,仿佛那縷煙霧,越來越淡。老唐說:“味道不錯吧?那龍頂。”老唐忽然中斷了講述,站起身來。女孩點點頭,透明的玻璃杯中的茶葉像一群跳著芭蕾的少女,舞蹈。老唐到屋里拿出一封信,說,諾,這就是那次收到的。女孩心想,是給答案了嗎? 老唐說:“這里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啊。”老唐指了指頭,笑笑,說你看,白頭發都快沒了。女孩說,快說故事呀。女孩都急死了。“嗯——”老唐說,那年我原想,這生將很快結束了。當時我枯瘦如柴,想,妻子早亡;兒子呢又在海外,一個孤老頭的,等死吧。開始,我喝那茶,吃那草藥,只是出于一種不辜負人家的好意;可后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陸續收到陌生郵包;同樣的東西,同樣的信件內容,我想會是誰寄來的呢?當我身體逐漸康復,便尋訪到這古田山來了。老唐的敘述類似工作匯報。女孩說,就這些啊?女孩有一絲失望,她原以為可以聽到一個浪漫的故事。——老唐,一定是你將那浪漫的細節給隱略了。“噢,來山莊前,我收到一個‘請柬,是一本開化的民俗風情畫冊。”老唐補充道。“老唐!快來幫下忙。”一個糯糯的聲音在院子里喊道。女孩問,那女子是新夫人?“算是吧。”老唐一臉的幸福。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是那位給你寄郵包的阿姨。”女孩脫口而出。“真聰明。被你猜著了。”“啊——”女孩心里輕輕地喊了聲。女孩的心在怦怦地的跳著。女孩似乎有一種預感,眼前的這個“新夫人”就是老唐大學時的戀人。“好年輕,真漂亮啊。”女孩似乎找到了答案。天上有一朵云。院子里的一株紅豆杉上,幾只松鼠跳躍著;有幾聲鳥鳴,一股山風襲來。老唐說,不早了,該動身了,下次帶你的新郎來吧。等我的請柬。“老唐回來了。開始,開始,”鬧哄哄的聲音打斷了女孩的沉思。老唐呵呵地笑,說還有個小新娘子呢。老唐走到女孩的面前,說,真擔心你路途遙遠,來不了呢。“哪能?不是還有任務給我嗎?”女孩有意逗著老唐,說,“片子拍好帶到美國,當請柬發給老外。”當兩對新人佩戴紅花,向來賓致謝時,大家才發現,今天還有一對來自美國的異國情侶。拜天地的時候,老唐也玩了一把幽默——“品龍頂香茗,樂四方賓朋。”老唐中氣真足,把鬧哄哄的聲音給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