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福
稻子低頭彎腰,詢問棉花是否丟了一根針。棉花捧著一團絮,邀請麻雀來搓繩。秋風斬落的黃葉,夕陽埋葬遠去的故人。枯藤攥著一把種子摸索著前行。豆莢借著晚鐘,敲響腰鼓。脫殼的青春,宛如發黃的書信,一粒粒濃情的豆果,排成昔日的腳印。一粒沙抱緊一滴寒露,預言泥土嘴里的幸福。螞蟻穿著樸素衣裳,輾轉著愈合大地的傷痕。春風、驚蟄、谷雨,每一道繡花的傷痕就是春的新生。
當霜卸掉表層的鉛灰色就變成了鹽。美麗虛幻的事物沿著刀鋒前進,落葉的軌跡被鹽漬成傷痕。鹽終結蔬菜里的甜分,孵化成酸。
秋風在午后領銜出場,落葉既不浩蕩,也不悲傷。它拒絕喧鬧,它只是從高處落到地下,如同一個人從輝煌中抽身來到銀幕背后。它被秋風裁剪的弧線如同括號,風力簡練,秋色濃郁,地上堆滿了枯草黃葉,這多么像一個人的一生因為思念而白了頭發。你看,在天空和大地的中間,有多少括號囊括著人世間所有的情感。
一瓣月亮,半闕秋風。星星高舉酒杯,唱出今夜的贊美。大雁南飛,白云如水,清洗嬌羞如荷的容顏。白露的水晶項鏈,霜降的淡淡胭脂,寫著銀子一般的純凈詩句。梧桐飄黃,推敲張開的翅膀能否經得起時光的渲染。大雁馱走的牽掛,故鄉拉遠的天涯,秋風里我握緊一朵菊花,我要給它說說,一顆心怎樣抵達。
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就是還鄉,還鄉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秋風穿針,陽光繡花。落葉下棋,大地布局。媽媽的鞋樣在天涯,寒露下的腳丫閃淚花。
秋風里起轎的荷花,望斷了藕塘里的天涯。菊花們望著天空集體打聽誰家的南雁出嫁。園博園里濃縮的惆悵,幾只蝴蝶數著弱柳的相思筆畫。長江奔流入海,久久回頭的眷戀,那是三江源頭的家。
太陽收走了露水的書信,草木在秋風中醒來,黯然寂寥,仿佛還沉浸在夢里,不想讓一束一束的陽光隨意把秋風分行。
天空是白云的倉庫嗎?白云是天空的私房錢。一抹蔚藍,款待著我們干涸的眼睛。
秋風無骨,桂花坐禪。冷月無邊,稻子自謙。秋蠶上山,白雪可見。一架扁豆,十萬鄉愁。幾杯酒氣,千粒麥子,萬丈相思。
青黃不接的秋草,把落地的霜當作最后的干糧。露水飲盡相思后遠走他鄉。月亮換了新裝,我們該怎樣突破對它的想象?還是比作一粒速效傷風膠囊,疏通這時節淤寒的脈絡。晨曦中深呼吸,向朝陽請安,錯過這個時差,我們就和流浪的星星一起回家。在月色中升起我們體內洶涌的愛戀,來澆澆久違的花朵和莊稼。
我想剪一方白云當鏡子,我想掬一縷秋風作梳子。我把藍天卷成行囊,裝一彎瘦月,罩一只孤雁,以及稻香里漸漸清晰的容顏。遠遠的親人,我以這彎瘦月為郵戳,給你寄出露水一樣飽滿的家書。
西北風飄到江南串門,枯葉遮擋住誰家的門牌?仿佛一道有獎競猜,以一場久違的雪作為盛宴,等著你把答案說出來。東奔西走的風呀,累了你就睡在樹丫,困了你就躲在檐下。我掛起小小的火紅燈籠,引領你到我家。捧一碗雪,你不要潸然淚下。喝一杯酒,你不要訴說憂愁。你看,我潔白的墻壁上全是媽媽的臉。
雪還沒有來到,手里的溫涼宛如夕陽下的麥場。燕子的投影、麻雀的回聲、白云的紗巾、被風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該釀一杯酒獻給故鄉的親人,掬一縷月光圍在愛人的脖頸,把多年來的衷腸說給南遷北歸的故人。肯定有一種美盛在鳥的眼睛,不要問遠方有多遠,一只鳥有多輕,它們組合成孤獨的風景,一定讓你心頭一震。
如果一個字能變成一根火柴,我希望我儲蓄的木材,聚攏成一排,圍著寒風中顫栗的人,燃燒成炭,化為煙,舞蹈或唱歌。我積攢勇氣和體內的暖,就想照亮你,孤獨在寒風中的人心間那小小的單元。
一滴雨握著一滴雨,從高處到地上,從遠方到身旁。冷雨初歇,一只鳥躲在檐下,它把風當作衣裳。這個時候,需要一場炭火,就像阿媽的手,握緊我的鄉愁。我們走在一場雨里,看看雨和水能不能分離。我們走在一場雨里,唇和齒依然相依。
池莉說:“物質對人的安慰是極其有限的,尤其是現在這種物質時代,它的消費周期非常快。物質代謝太快,給你帶來的物質榮耀和滿足飛快凋謝。那么能夠讓你精神飽滿,成為一個從內在到外在都有精神鼓勵、精神灌溉的,還是閱讀,還是書籍,還是精神世界。”讀書是渡向幸福的一種修為,是塑造另一個自己,是與另一個多樣性的自我遇見,締造可能不一樣的命運。讀書讓人元氣充沛、內心豐富強大。人生必須學會在浮躁與安靜之間找到保持內心寧靜秩序和生命豐富的平衡點。酒肉之歡,無非一晌云煙。最具持久生命力的還是藝術的潤澤和給人豐沛力量的精神追求。
休閑是生活的藝術,而豐富的安靜是對抗世俗最有力的武器。
素食、獨宿、默坐、讀書,都是淡的;而繁華、幸福、財富、目標都是濃的。炫目誘人的東西最容易沾塵蒙灰,清淡疏朗的空間很利于除塵去灰。我們痛苦的根源在于為了那些繽紛炫目而逾越了清淡和濃烈之間的距離。我們在固定的環境、固定的線路、固定的角落、固定的秩序內,帶著固定的表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茍且地活著,澆滅了理想生活的詩意光芒,想來真是悲涼。理想的觸角被束縛,詩意的空間被壓縮,夢中的遠方被限制,茍且的生活與理想的遠方一直矛盾,可供靈魂自由呼吸、飛翔的空間多么珍貴。
把溫度計交給時間的掌心,預約遠方的一場雪。風像迷路的孩子,在秋雨瑟瑟的路口哭泣。江南沒有火爐,落葉凋零,紛紛從最高處撤退,媽媽,我格外想念你的溫度。你生起的火爐里,柴火在跳舞,你的兒子在繁華深處孤獨趕路。西北偏北,氣溫零下,江南偏北,相思如炭,把一個人的情感升華到高原縣城的高度。
菊花,風吹滅你的燈盞,太陽又把它點燃。菊花,菊花,你讓我想家;菊花,菊花,你讓誰牽掛?花瓣如指,你指的方向,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在鳥鳴聲中自然醒來,這大地的敲鐘人,友善地對接黎明。工業時代,機器的機芯早已消滅了古老傳統。苦役般的培訓,讓器樂成為登向功名的繩索板磚。還是聽聽鳥聲蟲鳴草木協奏吧,這清澈的大地琴音,盛著一泓泓愛的波紋。它們記錄時間從容的心跳,從清晨出發我愿天天住進鳥聲里,成為自然的一個分貝。
雨將落未落,如同一個承諾,蟄伏在心中某個角落。這個時節,適合想念,遠方一束炊煙挽起發髻,一只狗蹲在柴門前,淚花晶瑩如鉆。母親拿出兒子的相片,接過孫女遞來的舊手絹。我吸著一口煙,想著如何回到從前,回到多年前的那條土路和沒有污染的莊稼地。我的掌心是歲月的舊倉庫,藏著生命里的鈣和鹽。
我想跟著風去南巡,海邊的風車屏住呼吸,目視遠去的車痕。我的每一個字都是一個車輪,滾滾向前,只為深入誰的內心?大片的蘆葦交換著思念,一頭的白發,有如遠方的父母。水邊養大的白鷺,向冬天寄出了它的情書,守候在遠方的雪花,能否準點簽收這隔季的眷戀。通往遠方的郵路,每一程都是風的節日。
雨落在江海平原,一場傷感深入季節的縫隙。燕子銜來冬天的消息,落葉繽紛,如同撕碎的信封。漸漸熄滅的炭火啊,映照過誰的青春。車輪滾滾,去往遠方的路程,總有些許憧憬。邂逅一場秋雨,就像命運灌溉了一茬糧食灌漿的幸福。冬天的雪啊,我期待你的舞姿,畫滿窗戶,讓我明白,幸福降臨,如同春風在身。
夜空的漆碗,月亮靜靜添袖,星星點燈,閃電抽出匕首,劃破靜謐幕墻。傾瀉的雨珠,飛翔的子彈。夜的疼痛,分娩著新的黎明。遙想,雪的指尖,落在故鄉屋檐,黑瓦白瓦,兩色琴鍵。所有的雪都撲向故鄉,正如所有的河流都懷著同一個羅盤,定位幸福的方向。風該往哪兒吹?我舉起今夜的酒杯,麥子先我心碎。
(編輯 慕容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