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足覺”，方為知足

鮑鵬山

孔子周游列國時(shí)，在衛(wèi)國呆的時(shí)間最長。衛(wèi)國和魯國，是春秋時(shí)期關(guān)系最好的兩個國家，魯國的先祖是周公姬旦，衛(wèi)國的始封君是周公的弟弟康叔，同為大姒（文王妃）所生，而且是兄弟中情分最深厚的兩位。《左傳·定公六年》載衛(wèi)國人公叔文子言：“大姒之子，唯周公、康叔為相睦也。”在孔子時(shí)代，魯國衛(wèi)國都已衰敗，如同一對難兄難弟。所以孔子說：“魯衛(wèi)之政，兄弟也。”（《論語·子路》）

這又是兩個文化積淀最深厚的國家，良序善政，時(shí)見迭出；君子賢人，代代不絕；溫敦氣象，布在士民。《論語·公冶長》記孔子夸獎虙不齊（舊注為宓不齊，字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意思是，虙不齊這樣高尚的人，只能孕育和生長在魯國這樣的君子之鄉(xiāng)。同樣，衛(wèi)國也是君子之鄉(xiāng)，賢人淵藪。《論語》里提到的君子賢人，也以衛(wèi)國為多，如史魚、蘧伯玉、寧武子、公子荊等等。

我們來看看孔子眼中的公子荊。

《論語·子路》中，子謂衛(wèi)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茍合矣。少有，曰：‘茍完矣。富有，曰：‘茍美矣。”

孔子說衛(wèi)國的公子荊：“他善于管理家業(yè)。開始有些財(cái)產(chǎn)時(shí)，他說：‘差不多合于我的要求了。財(cái)產(chǎn)稍有增加時(shí)，他說：‘差不多完備了。到財(cái)產(chǎn)富足時(shí)，他說：‘差不多是非常美好了。”

孔子夸公子荊“善居室”，不是指他善于積累財(cái)富——孔子對于善于聚財(cái)?shù)娜耍в猩羁痰慕鋫渲模B對子貢都如此。孔子夸獎公子荊，是夸獎他對待財(cái)富的心態(tài)。公子荊的財(cái)富狀況，有三次變化：始有，少有，富有，但他的快樂是一直的，他在家庭財(cái)富的每一階段都很知足，不貪婪，不奢求，在有限的財(cái)富中感受到滿足和幸福。下一階段沒來之時(shí)，不奢求，下一階段既來之時(shí)，不拒絕，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富貴行乎富貴。

公子荊值得贊揚(yáng)和學(xué)習(xí)的真聰明在于——知足常樂。

知足常樂，一般人理解為：懂得滿足，便會常常快樂。這樣理解很好。但是，這個“知足”的“知”，不光是我們常說的“懂得”的意思，還有“感知”的意思。因?yàn)椋鞓凡皇窃从趯鞓返览淼睦硇哉J(rèn)知，而是來自于對快樂生活的感性體會。

懂得“知足常樂”的道理，未必就能快樂。快樂在于：我們的心靈能否在有限中感知無限，在單薄中感知豐富，在缺憾中感知圓滿，在匱乏中感知充足。

一句話，能否在不完美的世界中感知幸福。

我們有感知色彩的“視覺”，感知聲音的“聽覺”，感知滋味的“味覺”。但是，上帝還賦予我們更為重要的能力：一種感知幸福的知覺，這種知覺，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為“足覺”——一種滿足的感覺。足覺是一種心靈的能力，是比眼睛的視覺、耳朵的聽覺、皮膚的觸覺更為重要的知覺能力。

世上有盲聾之人而自感幸福的，也有聰明之人而自感不幸的。前者喪失了視覺和聽覺，卻保有“足覺”；后者耳聰目明，卻喪失了“足覺”。

失去了味覺，就不能感知滋味；失去了聽覺，就不能感知音樂；失去了視覺，就不能感知色彩；失去“足覺”的人，沉淪于物欲之海，欲壑難填，與物相刃相靡，最終麻木不仁，燈紅酒綠而醉生夢死。“足覺”，讓我們感知人間的溫暖，感知世界的詩意。擁有“足覺”，才是“知足”。

所以，一個人，保有“足覺”，保護(hù)自身感知幸福的能力，比貪得無厭地去追求外在物質(zhì)的饜足，更重要。

因?yàn)椋瑢τ谛腋碚f，“知足”，比“饜足”更本質(zhì)。

（莊妃軒摘自《光明日報(bào)》2013年9月18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