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鐘之歌

1

無須外殼的包裹

——徹底裸露

在時間與空間之中

它名叫——裸鐘

曾經有個被清除的標簽

赫然標示著，它的名字及價格

裸鐘——如此直接

又如此形象，似乎充滿了抑或

又在拒絕，熟悉的象征和隱喻

2

多么像是一條奇異的魚，它

被，剔凈了鱗片與血肉

被，剔凈了風情

漂浮在這面墻上，它

唯有，一副繁復的骨架

唯有，一個堅韌的生命

嘴巴向上，每天對著天花板，它

吐，不停地，精確地

吐一串一串的，泡泡

3

午夜，我與它對視

——它邁著堅定的步伐

一小步，滴答

一小步，滴答

其實我聽不到，滴答

這擬聲詞，僅是我的想象

而我試著張嘴

輕聲，讀出了它們

滴答，這擬聲詞應該也恰好

可以用來描述，我體內的那只鐘

——滴答，一小步

——滴答，一小步

4

第一次目睹它的人

幾乎是所有，都表示出了

夸張的驚訝——

驚訝于它的形狀

驚訝于它的赤裸

然后，驚訝于它竟然能夠走動

幾乎是所有人都對它的精確性

提出了質疑，并且毫不羞愧地表示

自己讀不懂它上面的，時間

5

它是干燥的，每一次

整個房間濕漉漉的時候

它獨自，干燥著

所有的玻璃

所有的門窗

天花板，墻壁

幾乎每一個角落

都在出汗——

而它，獨自干燥著

它不出汗，它鎮定

甚至影響了它背后的這面墻

墻上的，一大片面積

6

時常我忍不住，要把它從墻上

取下，翻過來

反復察看它的，心臟

半透明的心臟，無數個

齒輪，大大小小的齒輪

遮擋了時間的大部分秘密

——除卻細致的金屬線圈

以及若干金屬片，此外

幾乎所有的一切都由塑料構造

它們是精致的，同時

也是敏感的，同時

也是脆弱的——脆弱得讓人揪心

7

它讓我感到恐懼

假想中的滔滔洪水

漫過來，漫過來

或者干脆劈頭蓋臉砸過來

它讓我感到恐懼

有時候，又是葡萄藤一樣

溫柔地纏繞過來

它靈動的觸須，無孔不入

8

它計數著什么——

古老的沙子，一整個廣袤的大沙漠

它追蹤著什么——

歡樂與憂傷，我們匆忙的腳踵

——也許是個可笑的虛妄

它什么都不是，僅僅是一個，游戲

9

許多年后，有一天

它突然慢了一小時

竟是，整整一小時

面對突如其來的故障

我的第一個動作是

趕緊糾正它，撥快一小時

然后，我愣怔在那里

不知所措地盯著它

——而它照舊滴答，若無其事

那一次的故障莫名其妙

因為后來，歷史從來不曾重演——

又是許多年，它再也沒與我開過玩笑

10

十二點——

無意間

為什么總是在這個時刻

我會瞥它一眼

而結果總是那么的慌張

——我發現秒針消失

分針消失，甚至

時針也隱匿不見

那一刻，我惶惶地盯著

中間的支點——

它像是一個黑洞

收藏了起點，與終點

11

它揮霍數年的能量，來自

一節小小的普通電池

顯然，這僅只是表象

曾經，那節電池銹跡斑斑了

但它依舊從容淡定

我感到害怕，換上一節新的

又曾經，那節電池銹跡斑斑了

但它依舊從容淡定

我感到害怕，又換上一節新的

現在，我在等那節電池生銹

然后不再更換——

我想那電池也許，只是個借口

12

一年一年，我漸漸能聽出

它走動的聲音和節奏來了

有時候，我還能感受到指針

裹挾起來的風，以及由此引發的旋渦

13

有一次，我對著它陷入了遐思

兒子好奇地問我在看什么

我喃喃地說，看一條大河

那么幼小的孩子，學著我的模樣盯住它

哦，我聽到河水嘩嘩嘩嘩的聲音了

——兒子收起了笑，說得一本正經

14

它并非來自純粹的鐘表店，而是出身于

一間小工藝品店的，一個小角落endprint

漂亮的小姑娘店員說——

它只用來觀賞，可別指望能計時

然而，漫長的十二年

它用行動證明了許多

——藝術，可以一塌糊涂

也可以，極其精準

——承諾，總是無法信守

而沒有承諾，卻十二年如一日

漫長的十二年，它簡直是

每一年都，毫厘不爽

15

有一塊手帕，被我專門

用來擦拭——

細小的塵埃

總是讓它，變得陳舊

每隔一段日子，我就用這塊

手帕，擦拭它的每一個角落

——我必須，擦亮時間

清除任何形式的，蒙蔽

16

在夢中，我爬到山頂

撞鐘——

古老的鐘，笨重得不行

我引一截巨樹撞之

一下，一下，又一下

——十二下，我已汗流浹背

夢醒后仍在氣喘吁吁，黑暗中起來

發現它恰好走到十二點，分毫不差

17

晨起時發現，窗外遠處

那幢大廈的額頭上

居然安裝了一只巨大的鐘

那只鐘的模樣，完全是

剽竊的結果——

我下意識地扭頭，打量書房的這面墻

奇異的景象發生了

——它突然消失無蹤

兩秒種后，復又出現，一如往常

我再舉頭望向窗外，遠處大廈的額頭上

那只鐘保持了兩秒鐘，然后徹底消失

——我揉了揉眼睛，抹去了蒙眬中的幻象

18

今天，我把它從那面墻上緩緩移開

——長年累月，它與墻生活在一起

需要一股足夠大的勁兒

才能讓它，離開墻

我高高擎著它

來到窗口，讓陽光在它身上

仔細地擦拭

長久地，發出幽暗的反光

當擎著它返回，那一刻

我陡然一驚

——這面墻上，已經掛著了

另一只相同形狀的鐘

它已經在墻上留下了烙印——

那是另一條，幾乎一模一樣的魚

在不停地，精確地

吐，一串一串的泡泡

作者簡介：楊邪，1972年生于浙江溫嶺。詩人、小說家。詩作散見于國內外刊物和多種選本。著有詩集《非法分子》。曾參加《人民文學》首屆“青年作家論壇”與《詩刊》第二十二屆“青春詩會”。曾獲臺灣第二十三屆“時報文學獎·新詩獎”等多種文學獎。部分詩作被以英文譯介至澳大利亞、美國、加拿大，并收入澳大利亞Vagabond Press于2013年出版發行的英文詩集Poems of Shu Cai，Yi Sha & Yang Xie（《樹才、伊沙、楊邪的詩》，歐陽昱英譯）。現居家寫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