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亦工
這個冬天,冀汸老師離開了我們。12月21日的送別會上,沒有任何繁瑣的儀式,整個大廳顯得格外地平和寧靜。送別的人們列隊緩緩走過欞柩,獻上鮮艷的花束,表達內心的敬意。我向老人深深鞠了三個躬,俯身對他說了一句:冀老,你慢慢走……我看見老人嘴角露出了笑容,那是他一貫的正直剛毅且充滿童性的笑容。
作為最后一位離世的“七月派”詩人,冀老的文學地位與價值在浙江文壇乃至中國文壇都是有目共睹的。他從十七歲創作發表了第一首詩《昨夜的長街》,到九十三歲編輯出版完成了四部文集,整整七十六載的光陰歲月全部奉獻給了中國文學。即便在所謂的“胡風反革命集團”事件中遭受牽連,失去了整整二十四年的人身自由,然而他為中國文學的人格準則卻做出的最堅忍的付出與獻身。他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一位親歷者,見證者,也是獨樹一幟的坐標。他的詩歌、散文、小說連同他的人生、品格都是中國文庫中的寶貴財富,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學習、研讀并記取。
我與冀汸老師相識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那時二十八九歲,在部隊搞文化工作。因為熱愛寫詩,有空閑便去《東海》編輯部會會詩友。記得那也是個大冬天,我去編輯部看望陳繼光。一見面,繼光兄就對我說,有個叫冀汸的“七月派”老詩人,最近剛平反昭雪,出獄歸來。盡管當時我對“七月派”不甚了解,但對“出獄歸來”著實感到肅然起敬。接著,繼光兄領我來到文聯大院三樓,在樓道第一間房間里我第一次見到了冀汸。那天,我們說了許多話,又從食堂打來飯菜,一起喝了點小酒。那天說了些什么,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他始終挺直的腰板,挺直的頸脖,以及那向上張揚著的微黃而卷曲的頭發。他穿了件碩大棉衣,兩肩顯得特別寬闊,一笑起來,聲音朗朗的,下顎還隨之高高翹起。這就是冀汸給我留下的最初印象。
真正走近“七月派”詩人,了解冀汸并認識他的朋友們,是在一九八六年。那年我轉業來到《西湖》雜志社,并有幸參加了由分管詩歌創作的省作協副主席冀汸組織的“千島湖詩歌筆會”。在那次筆會上,我見到了綠原、曾卓、化鐵、彭燕郊、羅洛等許多仰慕已久的老詩人,并和他們一同度過了與我來說至關重要的短暫而又漫長的七天。他們溫潤謙和的談吐,深邃睿智的思想,以及那既不仰之一分、也不俯之一分的目光與舉止,都讓我倍生感動與敬意。聽他們劫后余生的傾訴,看他們久別重逢的歡笑,著實讓我明白了許多,關于寫詩,關于做人,關于真理、信仰、戰斗和友情。事實上,在后來的日子里,冀老給予了我很多的關心、鼓勵和幫助,不光是詩歌創作,更多的是思想啟迪。他那種“可以流血地倒下、不會流淚地跪下”的戰士品性和人格風范,始終是引領我前行的動力。以他為師,我覺得自己每一刻都在迅速地成長,都在不斷地充實與豐富。
我敬愛冀老,除了他的人格魅力,還因為他與我父親同歲。每每看見他和殷老師,我就會想起我在南京的父母。1993年我家搬到了松木場,離他的住處很近,也就時常去他那兒坐坐,陪他兩老說說話,幫他們做點跑跑腿的小事。冀老往往會留我吃飯,我偶爾也會厚著臉皮蹭上一頓。我很喜歡殷老師做的菜,更喜歡與冀老舉杯對飲,用白水煮的芋頭,醮著白鹽下酒。步入新世紀,冀老也有了新的興趣。一天,他突然來電叫我去教他打電腦,我便跑去教他學習五筆字型。沒過幾天,他又來電叫我幫他申請個電子郵箱,我又跑到電信大樓幫他申請了一個。那天,我給他示范了一遍電子郵件的操作方法,他高興地搓著手,孩子般地大聲說著:“這下好了,我可以所有遠方的朋友發信了!”
后來有一次,他從醫院打來電話,說電腦出了點小故障,讓我盡快去一趟。我知道他是急性子,趕緊騎上單車直奔浙江醫院。結果是他兒子剛給他買了臺手提電腦,他不太會擺弄,總覺得有問題。那段時間他正在撰寫自傳體的長篇小說,甚怕自己寫的文字被電腦弄丟了。而我更關心他的病情,我知道他已患過兩次小中風了。我勸他多休息,按照吃藥,注意保養身體。他笑了笑,而后很認真地對我說:“你跟我一樣,性子急,好激動,很容易得中風。你現在就要吃藥,吃阿斯卑林,每天一顆。至少兩天一顆,早做預防。”我還真聽了冀老的話,從那時開始每天一顆,五十毫克,直到今天,整整十年了。
冀汸老師走了,在這個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可我不覺得寒冷,因為我心中有一團火焰,那是冀老為我點燃的火焰。冀老本身就是一團火焰,一團七月的火焰,他用一生燃燒著自己,照亮了我們和文學。在今后的歲月里,我要像他那樣,以戰士的姿態,唱響七月的歌,做永遠的自己。百事求真理,終身覓大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