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事”:東西方共有的傳統——讀《我在美國三十年》隨感

艾 珺

這些年里，我埋首致力于學術研究，閱讀文學作品較比“文學青年”時期少多了。不過， “文心難泯”，作家夢夢痕猶存，時不時地還要選讀一些古今中外文學作品，權當做心靈的小憩。那天，我在搜覓大陸新版陶希圣先生著述及其傳記性文獻的過程中，瀏覽所至，偶見《刀口上的家族》作者、旅美作家沈寧先生的“我在美國三十年”系列著述，再看作者介紹:

蔣介石文膽陶希圣之外孫，民主人士沈鈞儒之侄子，著名翻譯家沈蘇儒之子。美籍華人，曾任“美國之音”新聞主播、美國聯邦空軍軍官學院教官。先后出版了《美國十五年》《戰爭地帶》 《商業眼》 《美軍教官筆記》《點擊美國中小學教育》，長篇小說《百世門風》《刀口上的貴族》 ( 原名《嗩吶煙塵》) 等。他的作品被譽為是“目前為止新移民文學中表現美國社會最真實、最全面的力作”。

我再從網上搜讀有關沈寧先生的信息，進一步得知，其祖籍浙江嘉興，南京生，上海長大，曾陜北插隊，大學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被分配陜西省電視臺制作電視劇;后于1983 年夏自費赴美留學獲碩士學位，先后西遷舊金山任教，還曾在多家美國公司任職。去國三十年，出版了多部著作。不禁聯想到，像這樣一位家世、教育和閱歷背景的作家，其筆下對美國社會生活與文化的考察與認知乃至評介，一定會很是客觀平實。又見有前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館長吳文津評論本書，“世人對美國社會的觀察多趨于表面，褒貶之辭多有言過其實之嫌。本書作者以其旅美近三十年之個人經歷，對美國政治經濟、文化教育，以及日常衣食住行之生活點滴作深入淺出的介紹，平鋪直敘，足供欲了解美國軟實力人士參考”。于是，撥動了我的心弦，眼睛一亮，立即特意選購了他《我在美國三十年》系列著述三部書: 《日常美國》 (旅美生活隨筆)、《從華盛頓到華爾》(美國社會觀察筆記)、《培育自由》(美國教育觀察筆記)。

秦印“敬事”

20 世紀30 年代，一位旅美作家曾感嘆說，“中國人普遍很難得一種親切而正確的美國社會觀”(喬志高《恐慌后的美國社會》，1936)。時過半個多世紀，如何平實客觀地認識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社會現實及其文化，一如西方社會如何客觀認知古老的中國現實社會一樣，仍是當今跨文化交流的一大現實問題。于是，快遞送書一到的當晚，我就迫切地瀏覽起來?！傲私庖粋€國家，必須要了解那些土地開墾者的辛勞往事，那些在街道上行走著的百姓的日常生活，那些出入高樓的普通男女的喜怒哀樂，那些選擇政府的大眾的意愿和感情”(沈寧《我在美國三十年》自序)。在其《日常美國》中，作者表述的感受是:

總而言之，我所認識的美國同事和朋友，永遠是個個忙碌，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情。大家都盼周末能多幾天才好，沒人覺得自己生活單調和無聊。

大多美國人不認為擁有權勢、金錢和名氣才標志成功，甚至仍然相信為富不仁的古訓。美國社會里，人們把家庭、學識、子女、健康、娛樂、快樂、親情、輕松等，視為一個人是否成功的標志。人可以不富足，但只要家庭和睦、親情濃厚、健康快樂，便是成功者。相反，雖然家纏萬貫，但積勞成疾、孤家寡人、萬民指罵，談不上成功。

美國人熱衷于自己的個人生活和個人愛好，并且非常沉醉和執著。

永遠做不完的事情、永遠不厭煩的娛樂、永遠新鮮的情趣，使美國人覺得生活緊張而有趣，他們用不著靠單調無聊的電視連續劇打發晚上和周末，也用不著去聲色場所尋求生理和心理刺激?？屏_拉多州人的生活樂趣在野外，在球場，在花園，在自然，而不在飯桌邊，不在大街上，不在歌廳里。

他講了一個女鄰居辛迪的事例:

我有過一個美國女鄰居，她名叫辛迪，做了35 年丹佛學區總校長的行政秘書，退休之后就搬走了。她19 歲開始在丹佛學區工作，從最底層做起，操作一種簡單的打卡機，負責閱讀印出的卡片。她那時根本不曉得學區該怎么管理，更從來沒有夢想過，日后自己會從地下室升到辦公大樓最高一層，坐上一個無聲的實權位置。

35 年間，丹佛學區換過十三個總校長，辛迪一直在學區辦公樓里工作，為每一位新老校長服務。丹佛學區的許多政策，都由辛迪起草，然后交學區委員會討論通過。她沒有特別的頭銜，但有很大的權力。一位前任總校長說： “我任副總校長和總校長期間，辛迪直接在我手下工作，她是整個校區我最信任的兩個人之一，副總校長除外，辛迪就是另一個總負責人。”

辛迪是個很安靜的女人，很古典，很有風度。有時她會帶一串珍珠項鏈，穿裙子上班時總穿長筒絲襪。她從來不在電視攝像機前露臉，寧愿安安心心在復印機前工作。她日常工作任務很重，事務繁雜，可她為自己確立了一個工作日程目標——今晚我要在晚間新聞開始時趕到家。

這是最典型的美國心臟地帶主流社會的女人，任勞任怨，數十年如一日。美國人沒有選她做全國勞模、國會議員，沒有給她光環和特權。不管曾經多么顯赫過，工齡一滿35 年，她就退休，從此隱居度日，不問朝政。她很普通，好萊塢電影不會演她的故事，《紐約時報》排行榜上的書也不會寫她。所以美國心臟地區以外的人，很少有機會接觸到她。可她跟與她相同的人，構成了美國社會的主流。

美國立國區區三百年，其快速發展即主要依賴于如此“敬事”的眾多多國移民。

至此，我油然想到漢語的一個古老的固有詞匯:“敬事”?！熬词隆笔侨寮椅幕珜У囊粋€悠久傳統和美德。如《逸周書·謚法》:“敬事供上曰恭”，清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云: “敬事，不懈于位”。意思是敬慎處事、敬業。而且，這“敬事”還有道德規范，如《論語·學而》: “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鄙踔粒?“殷湯受命，委任于阿衡，忠其敬事，有罪不逃刑” (南北朝庾信《周五聲調曲·其一商調曲》)孔子主張人要有勤奮敬業精神，“執事敬”(《論語·子路》)、“事思敬”(《論語·季氏》)、“修己以敬” (《論語·憲問》)。西漢的《禮記·學記》:“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群。”后來，梁啟超《敬業與樂業》: “我這題目，是把《禮記》里頭‘敬業樂群’和《老子》里頭‘安其居，樂其業’那兩句話，斷章取義造出來的。我所說的是否與《禮記》《老子》原意相合，不必深求;但我確信‘敬業樂業’四個字，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敝腥A民族數千年燦爛文明史，亦正是無數勤奮敬事者前仆后繼所創造的豐功偉業。

諸葛亮《后出師表》云: “夫難平者，事也?！季瞎M瘁，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鼻О倌陙?， “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可謂中華傳統文化最典型的敬業精神范例，恰可視為“敬事”之生動別解或寫照。孔子所言“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論語·陽貨》)，則可視為“敬事”之反諷也。

于是，我悟得一個看似淺顯尋常卻往往被忽略了的道理—— “敬事”:東西方共有的文化傳統，全人類社會共有的基本行為規范。若非如此，談何人類進步與當今世界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