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元良
張黑白今年四十三歲,是當?shù)赜忻拿豪习濉KUf自己天生與“黑”字有緣:皮膚生得黑,名字中有“黑”字,靠挖黑煤發(fā)家,手下的工人被人稱作“煤黑子”,就連他的家鄉(xiāng)也叫黑石嶺。在他的眼中,除了人民幣、紅酒,還有女人的裙擺是紅的,其他都是黑的。
這幾年,隨著國家取締小煤窯的力度不斷加大,張黑白也想到了“轉型”,他有個宏大的設想——把幾個小煤窯連成一片,改造成礦山探險公園,讓不招人待見的小煤窯走“綠色發(fā)展可持續(xù)之路”,這樣不就順應時勢,高枕無憂了嗎?
想法雖好,做起來卻不太容易。這是個“燒錢”的大項目,他手里的錢不夠,便決定走招商引資這條路。經(jīng)過朋友牽線搭橋,他認識了一個香港老板。香港老板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經(jīng)過一番調研,有意投資一個億,但他向張黑白提出了一個很特別的要求:投資可以,但要張黑白提供一份做慈善的證明。
原來,這位老板是香港有名的慈善家。他最相信的是“善惡有報”。平日里他經(jīng)常做公益,對合作者更講究“志同道合”,和他做生意的人都得有“慈善證明”,否則“合作”兩個字免談!
張黑白從小天不怕,地不怕,這回面對“慈善”兩字卻腿肚子抽筋了。原來,他當老板多年,錢也確實是賺了一些,喏,他屁股底下坐的“悍馬”就值好幾百萬,可十幾年來,他從未在“慈善”兩字上用過心。他總覺得賺錢靠本事,憑什么白白給人家花錢呢?想不到這回沒做慈善,項目就引進不了,“臨時抱佛腳”更不行,一看就是假的,一旦被拆穿的話后果不堪設想……
與香港老板約定的簽約儀式一周后就要進行,短短幾天,怎樣才能“變”出一份慈善證明呢?
回到家中,張黑白煩躁得連飯也不想吃,偏偏老婆嘮叨個不停:“啊呀!你可回來了,今天你老家黑石嶺那個老村長又來了,說上頭有政策,要你把父母的墳遷到公墓,還說全村就剩我們一家了!”見張黑白不理她,她還是自顧自地說下去:“你們村里也真是的!一年來幾趟,趟趟都是來動員捐款,給三百、五百還嫌少!前年說修路,上個月說新造好的老年活動中心要裝修,這回倒是不要錢了,又要動祖墳了……”張黑白見她嘮叨個沒完,終于忍不住發(fā)火了:“去去去,你煩不煩啊!等等,你剛才說什么,老年活動中心?”
一想到村里的老年活動中心,張黑白眼前一亮,大腿一拍,心里馬上有了一個“解套子”的主意。嘿嘿!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哇!一張慈善證明還難得倒我張黑白?咱可是黑石嶺響當當?shù)娜宋铮r間不多了,他得趕緊行動起來才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開著車子往老家黑石嶺趕去。
張黑白的老家黑石嶺村,位于大山深處。村子被兩邊的大山緊緊地夾在中間,一條小河從村邊緩緩流過,自然風光十分優(yōu)美。張黑白近兩年沒回村了,大老遠就見一座古色古香的新建筑,立在村口濃濃的綠陰中,那幢樓與村里其他房子一比簡直就是鶴立雞群!張黑白明白那就是去年造好的老年活動中心。在村口,他在那幢氣派的新樓前轉悠了好一會兒,然后才驅車朝旁邊的村委會辦公室走去。
他下了車,徑直走進辦公室。看見張黑白進來,老村長大喜過望:“張老板呀!我昨天到你家你不在,我知道你是個有覺悟的人,一定會支持村里的工作,你看這不,百忙之中還是為遷墳的事趕來,真是難為你了!”
老村長一番話,倒把張黑白說愣住了:自己把父母的墓造得那么風光,遷進公墓不是“掉價”了嗎?說實話他壓根兒不愿意遷墳,不過凡事有個輕重緩急,現(xiàn)在最要緊的就是跟香港老板簽合同,但是顯然今天如果不遷墳,想得到村里配合也難,那樣一來豈不因小失大?
想到這兒,張黑白滿臉堆笑道:“對對對,人生在世都需要互相幫助,再說村里的工作豈能不支持呢?不過遷墳是一件大事,定好日子才能動土,還得請瞎子算算日子。”老村長連連點頭:“你放心,我算過,今天就是好日子,老歷上寫著宜遷墳!”張黑白本想找個借口搪塞過去,一聽老村長這么說也沒辦法,只好一咬牙說:“那好,今天就遷!”
就這樣,張黑白雖然心里急得油煎似的,但表面上裝得還挺平靜,回了老家,中華煙滿場扔,還好酒好菜地請大家吃了一頓。忙了整整一天,天黑時總算把他父母的墳給遷好了。說來也怪,遷墳剛完,老天就下起了傾盆大雨,整整下了一夜,張黑白就在村里住了一宿。
第二天上午,天空微微放晴,張黑白馬上來到村委會,他想該攤牌了。當村委辦公室里只剩下老村長一個人的時候,張黑白掩上辦公室的門,掏出三萬元錢,放在老村長面前:“老村長,有件事想得到村里的支持,如果你能答應,這錢我就捐給村里!”
看見眼前三扎錢,老村長的眼睛亮了一下:“這么多錢,你想得到村里什么支持?快說!只要我們能做到的一定辦!”張黑白笑而不語,叫司機從車上搬下來一塊制作精良的牌子,上面寫著“張黑白老年活動中心”九個大字,他說:“我只要拍一張照片。”
老村長愣了:“這是——黑子,你這是啥意思?你給我說個明白話。”
張黑白壓低聲音說:“你把原來的牌子拿下來,讓這塊牌子掛個五分鐘,再讓我拍一張照片,這錢就是村里的了!”老村長被弄得一頭霧水:“我還是想不明白,你到底為的啥?我們確實很缺錢,但是不說明白這錢不能要,這牌子也不能讓你掛!”
張黑白猶豫了一下,最后心一橫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說,這事和你明說了吧,我這也是為了一樁生意!”他跟村長簡單地說了一下慈善證明的事,又接著說:“老村長,一張照片三萬塊,這事不虧吧。香港老板投資到位后,我還要給村里捐一筆修路的錢!怎么樣,劃算吧?”
想不到老村長聽了他的話連連搖頭:“這事不妥!這老年活動中心,是我們村幾個在外地工作的人,拉了贊助來為村里老年人做的一件善事,如今平白無故說成是你的功勞,這怎么說得過去?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要告訴你……”
張黑白火了:“什么功勞不功勞的,這不就是一張照片嘛!你嫌錢少明說好了!”他拉開手提包又拿出一萬拍在桌子上:“夠了嗎?”老村長仍是搖頭:“我說黑子啊,這不騙人嗎?”張黑白不說話,又拿出一萬往桌上一丟,老村長還是不答應:“我說黑子,你聽我說……”張黑白恨不得上去打他一巴掌,眼睛都快冒出火來了,不等他說完就說:“你不用說了,我也不愛聽,我只問你,到底想要多少錢!”
老村長火氣上來了:“錢!錢!你眼里只有錢!”
正在這時,門外有人在喊:“老張,老張!”一陣熙熙攘攘的,好像來了好多人。老村長連忙示意張黑白把錢收起來,自己走出門去。過了好一會兒,那些人都走了,老村長苦著個臉進來,朝張黑白看看,說“張老板,你剛才……五萬元能不能再加一點兒啊?說好了,這錢就算向你借的。”張黑白冷冷地看看他,又從包里掏出一萬元錢。老村長說了句“我有急事,你在這等我”,就收起桌上的錢從后門走了。張黑白看著他的背影舒了一口氣:“以前看不出,這老頭還挺能裝,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張黑白顧不得多想,從包里拿出照相機,抱上牌子就向新建的老年活動中心走去。他把“黑石溝老年活動中心”的牌子拿下,把“張黑白老年活動中心”的牌子掛上,然后就拍起照來。為使“慈善證明”的照片更有說服力,他還把活動中心內部的老年食堂、電視機室、棋牌室、圖書室、聊天室統(tǒng)統(tǒng)都拍了。
張黑白此時心情好極了,今天雖然被“敲”了六萬元,但這錢花得不冤枉,想著上億的投資項目眼看就要到手了,他禁不住輕輕地哼起越劇來了:“路遇大姐得音訊,九里桑園……”
剛唱到這里,他忽然覺得天色暗了,抬頭看天,不由吃了一驚:剛才拍照時老天還放出一絲日頭光,這會兒又烏云密布了,看來又要下大雨,得趕路了!剛想到這兒,只聽“咔嚓”一個震天響雷,嚇得他一個激靈!“走!快走!”哪想到他剛要走的時候,后面?zhèn)鱽砹死洗彘L的喊聲:“黑子——別走!等一下!”他一回頭,就見老村長領著一群人趕來了。
張黑白一見這陣仗,以為村長反悔了,就有些不高興了:“還有什么事嗎?”老村長氣喘吁吁地說:“剛才有人告訴我,你把照片拍了?”張黑白說:“是啊,我們不是商量好的嗎?”他還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錢,你也拿了,你該滿意了吧!”老村長一跺腳:“我說黑子,這錢算借的,你說的那事不靠譜,我也沒答應!你把照相機給我!”說著伸手就去搶張黑白手里的包。
張黑白連忙攔住了他:“老村長,做事不能這么絕吧?”
老村長說:“黑子,我這也是為你好,告訴你一件事……”
張黑白不等他說完就吼了起來:“你的胃口太大了,我不和你說了!”老村長見他要走,撲到小車旁來搶他的相機,其他的人也來幫忙,張黑白一時火起,一腳把老村長踢倒在地,趁眾人都去扶老村長的時候,跳上車揚長而去。
就在這時,老天又是一個響雷!大雨隨即傾盆而下。狂風吹得路邊的大樹都彎了腰,雨大得看不清前方的路。車子開到溪邊時,張黑白不覺大吃一驚,路都不見了,小溪已比平日寬了一倍,溪水還在上漲。張黑白硬著頭皮往前開,不想剛開到河中間,車子前輪陷進了細沙中,怎么也動不了,他只好跳下車試著在輪胎下面墊上幾塊石頭,但車子轟鳴著卻紋絲不動。
此時雨越下越大,水位不斷上漲,張黑白急得渾身是汗,他抬頭朝上游一看,只見山洪咆哮而來。他大叫一聲:“我的媽呀!”知道大事不妙,連忙打開車門爬上車頂喊了起來:“救命啊!救命啊!”剛喊了兩聲,他就被巨浪卷了進去,悍馬車也被洪水沖出老遠。張黑白的水性本來就不怎么樣,加上拼命掙扎耗費了大量體力,在喝了幾大口水后神志已開始模糊,他絕望地想:想不到我張黑白的命,今兒個就交代在這洪水中了。
正在這時,風雨中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黑子,快快!快抓住!”張黑白順聲看去,只見老村長正朝他游過來,還有好多鄉(xiāng)親在岸上奔跑,有幾個“撲通撲通”往水里跳!原來是老村長帶人來救他了!
張黑白心頭一熱,緊緊抓住了老村長推過來的一塊木板。他再回頭一看,老村長卻不見了蹤影,張黑白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哭喊著叫著:“老村長,老村長!”又一個巨浪打過來,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他醒過來時,見自己正躺在一塊木板上。此時天已放晴,旁邊有幾個老人守著他,他是被村民救起的。他問:“老村長呢?他在哪兒?”旁邊的老人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黑子啊,你開著車走后,見雨越下越大,老村長說山洪要來,就背著這塊木板趕來救你,可他救了你,自己卻被沖走了。村里人都去找人了,可到現(xiàn)在都沒有音訊……”旁邊幾個老人控制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聽到這兒,張黑白心里一急,想站起來去找老村長,但他哪還有力氣,一下子又跌倒了。村民連忙將他扶起來,這時他才看到木板上“張黑白老年活動中心”幾個字赫然在目!他猛地撲到木板上“哇”地大哭起來。
這時候公路上來了一輛小車,原來村里給他老婆打了電話,老婆帶著幾個人把他接走了。
當天晚上,張黑白通過電話得知,老村長被洪水卷走,撞上一棵大樹,救起后不到兩個小時就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張黑白如遭雷擊,三天吃不下也睡不著,第四天一大早他強撐著起床,準備到老家黑石嶺去,給死去的老村長跪地請罪……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他老婆朝貓眼里看了一眼,慌慌張張地跑到他跟前說:“快!你快躲躲吧!黑石嶺村來了一大群人,他們找你算賬來了!”張黑白搖搖頭說:“我該打,我該死啊!記住,不管他們做了什么,你都不許打110,否則我跟你沒完!”
張黑白打開大門,只見門外黑壓壓地站了好多人,都是以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xiāng)親。見他走出門,村里剃頭的大老王忙說了一聲:“大侄子,好些了?”
這讓張黑白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你們……”
大老王抹開了眼淚:“黑子,我們是受老村長之托找你來了。”
“老村長?”大老王說:“他臨死前讓我一定要告訴你,那天不讓你拍照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沒說出來,你就氣呼呼地走了……那就是,我們村的老年活動中心,就是你說的那個香港老板給捐資建的,老板還來過咱村兩次呢。你如果拿了照片去和老板談生意,豈不是丟盡我們全村人的臉,而且還壞了你的大事呀!”聽了這話,張黑白整個人都傻了。
正在這時,從人群中走出村民張根子,對張黑白倒頭便拜:“大侄子,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啊,我們祖祖輩輩都忘不了你的恩德!”張黑白徹底昏了,今天這是怎么啦?難道自己是做夢嗎?
他連忙扶起張根子,細問之下才得知原委。原來,張根子唯一的兒子得了重癥,開刀手術需要十多萬元錢。為了救他兒子一命,全村人都出力了,為捐款,有的人家把豬都賣掉了,可是所得款項全部湊起來只有五萬多元錢,還缺六萬元無處籌措,正在這節(jié)骨眼上,老村長拿來了六萬元,說是張黑白捐的。有了這筆錢,張根子的兒子終于上了手術臺,撿回了一條命。
張根子說,老村長臨死之前,吩咐他一定要給張黑白出具一張“慈善證明”。張根子說完掏出一張紙,再次跪下流著眼淚雙手捧過頭頂交給張黑白:“恩人,你收著,希望你生意越做越紅火!”
張黑白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抹了把眼淚,低頭接過這張“慈善證明”一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十個大字:茲證明張黑白救人一命!下面除了張根子夫妻的簽名外,還有一大片紅色,那是村民按下的一個個血紅的手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