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儲參方

馮炳生

明朝后期，中原各地對遼參的需求量極大。當時遼參的主要產地在東北女真人的地盤，為此大明朝每年都花大量白銀來收購遼參。女真人靠這些參銀大肆擴軍練兵，連連侵擾大明邊境，給邊境的軍民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消息傳來，天啟皇上很是不安，嘆道：“奴夷，擅貂參之利，奈何！”有大臣獻策，說參銀既然是女真人的主要經濟來源，大明朝又離不開它，何不改變現有的收購方式，限制人參貿易。例如豐收年，壓低價格，大批量收參，并加以儲藏；而產量小時，則少收或干脆不收，這樣既控制了白銀外流，又能滿足對遼參的需求。

天啟覺得此法甚好，就下了旨。這下，如何儲存遼參就成了各家參號的首要目標。參商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把收購來的鮮參先曬成干參，然后想盡一切辦法來延長儲存期。參號中，數保大參號所制作的儲參質量最佳，時間也最長。消息傳出去，有參號同行上門來討教，申掌柜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為此得罪了不少人。

這天，申掌柜忙完了生意，忽地想到早上抱著剛滿月的兒子去上香的小妾媛媛還沒回來，心中不禁有些焦急。這時候，丫鬟錦兒急匆匆跑了進來，把一封信交到他手中。這錦兒本是一月前自賣自身來到申家的，申掌柜見她干練果斷，有種臨大事而不驚的氣魄，就讓她服侍媛媛母子。從錦兒的訴說中，申掌柜才知道，她陪媛媛母子上完香，誰知在回家途中竟被人劫持了。對方放回錦兒，只為送這封信。信里面只有三個字：醉明月。除此之外還有半截干參。那截干參在申掌柜手中轉了幾下，他便知道這是本號的產品，儲存期在一年以上，頓時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劫持者是要用媛媛母子交換他的儲參秘方。

媛媛是申掌柜年前新娶的小妾。申掌柜原先喪偶無子，起居無人照顧，邱管家看在眼里，特地從家鄉為他物色了這么個女子，最近剛為他生下一子。邱管家看到申掌柜臉色不對，過來勸道：“掌柜的，媛媛母子要緊，答應對方的條件吧。”申掌柜卻沒說話。

第二天中午，一個小乞丐跑來找邱管家，說是有人給了他一兩銀子，讓他送一個紙包給申掌柜。邱管家把紙包拿到申掌柜面前，打開來，里面是一只斷為兩截的耳環。這正是媛媛的耳環，申掌柜心說：這是最后通牒了，再等下去，只怕對方要撕票了。

當天下午，申掌柜帶著邱管家走進了醉明月酒樓，他揀了處僻靜的角落，坐下來要了幾樣酒菜。剛端起酒杯。一個壯實的漢子已坐在他對面，朝申掌柜拱拱手：“秘方帶來了？”

“沒見到媛媛母子，我豈能信你。”

漢子拍拍手，媛媛抱著孩子從隔壁房間走了出來，臉上掛著淚痕。申掌柜站起身來，卻被漢子攔住：“生意人講個銀貨兩訖。”

“秘方在這里。”申掌柜指指腦袋，“我說，你記下來。”

漢子忙招呼店小二拿來筆墨。申掌柜清清嗓子，道：“清水洗凈鮮參，五成干后放入沸水中，焯上半個時辰，再曬干儲存。”神秘的儲參秘方，說白了竟如此簡單，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在場的人全愣住了，細想起來也確實如此。將鮮參曬干，任何人都會，唯獨沒人想到要用沸水焯掉鮮參表面的細菌，徹底鏟除腐參的根源。

漢子藏好秘方，剛站起身，申掌柜叫住了他：“這位壯士，事已至此，能否告訴在下你是何人，為何要本號的儲參秘方？”

漢子已達到了目的，自然不在乎這些，冷冷道出了原委。

原來，自從大明朝改變收購方法后，最受影響的就是靠挖參為業的關外參農。為了減少損失，他們開始留意收參的商號，得知保大參號的儲參辦法最好，有實力的“把頭”便派人入關，以綁架之法來撬開申掌柜之口。

“聽你的口音，也是中原人氏，何苦為女真人辦事，做這等愧對祖宗的事？”

“申掌柜，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我說白了還不是為了個錢字，彼此彼此。”

漢子正得意，冷不防進來幾名伙計，用繩子把他捆了起來。

申掌柜冷笑一聲：“自作孽，不可活。”

“申掌柜，今天的事誰輸誰贏還沒定，你那寶貝兒子已服了我的毒藥。我有解藥，但是不在身上，你看著辦吧。”漢子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么個結果，竟提前做了準備，這會兒顯得不慌不忙。

“老爺，救救孩子，放了他吧。”聽了漢子的話，媛媛一把拽住申掌柜，聲淚俱下。申掌柜聽了也是臉色煞白，愣怔半晌，最后擺擺手，叫伙計放人。漢子從容離去，沒多久又讓一個乞丐送來了解藥。

回家途中，邱管家看到申掌柜只顧安慰媛媛，偶爾還親一下懷里的小兒，似乎對秘方泄露一事毫不在意，心里大感不解。申掌柜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緊不慢地講了一件早些年的事。

曾經有一家酒樓，掌柜的憑一手祖傳的釀酒秘方，生意做得極為紅火。有人心懷不軌，混入這家酒樓當學徒。幾年后，此人自以為掌握了釀酒秘方，回去后按方釀造。誰知原料、配方、釀造工藝一切照舊，釀出來的酒味道就是不一樣。于是此人擺下一桌酒席，請來一幫師兄弟找原因。席上有人一語道出了其中奧秘：什么都對，錯在水上。此人終于明白，釀酒離不開水，而他所在的地方沒有這種好水。

“掌柜的意思是儲參的關鍵也是水？”

“沒錯。塞外苦寒之地，沒有咱中原這種清冽甘甜的好水。那漢子拿了秘方，沒好水焯參，終究枉然。”

每年的八九月是女真人掘參的時節，也是各家參號收參的時候。往年保大參號總是由邱管家陪同申掌柜前往收參，今年發生了這么大的事，人們估計要去也是由邱管家帶人出行，申掌柜是不大可能去了。不料，臨行那天，申掌柜出人意料地留下了邱管家，親自帶人去了關外。

半個月后，申掌柜收完參，便坐上馬車想返回關內。離邊關尚有一箭之遙，申掌柜心頭一松，剛想閉眼休息一會兒，疾馳的馬車突地一頓，一聲慘叫聲傳來。申掌柜暗叫一聲不好，只見馬車撞倒了一位中年人。申掌柜慌忙下車扶起他，心頭倏地一沉，對方的眼神告訴他，這是一個圈套。他剛要放手，已經晚了，中年人手一揚，一陣異香撲來。申掌柜在徹底昏迷之前，感覺自己被對方扛上了肩頭。很顯然，今天這人是沖著他來的。endprint

當申掌柜醒來時，發現自己還坐在馬車廂里，而此時參號的車隊已到了大明境內。他看到車廂里有一個似曾相識的年輕男子，可惜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直到昏昏沉沉回到保大參號，他看到車內走下丫鬟錦兒，這才恍然大悟，想來一定是化了裝悄悄隨行的錦兒救了他。原來中年人迷倒申掌柜之后正要扛著他離去時，是錦兒一石子把中年人擊倒在地，搶過申掌柜，飛身上了馬車。申掌柜要重謝錦兒，錦兒卻堅辭不受，令申掌柜大感驚奇。

大約過了一個月，邱管家忽然發現許多熟識和不熟識的參號掌柜，突然都去了鎮上的醉明月酒樓，接著申掌柜帶著他也上了酒樓。席上，申掌柜向眾多同行訴說了保大參號近來發生的事，接著平靜地向他們公開了獨創的儲參秘方，又領著大家來到保大參號，實地觀看了整個儲參過程。在場的都是內行人，稍作點撥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紛紛向申掌柜表示感謝。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已近傍晚，申掌柜便叫邱管家一起吃飯。主仆坐在一起吃頓便飯，在保大參號并不是稀罕事，稀罕的是小妾媛媛居然也在座，這讓邱管家有點不自在。按當地習俗，主仆進餐，內眷不能同席。幾杯水酒落肚，氣氛開始輕松起來，申掌柜便講了一段往事：

申掌柜早年是隨軍戍邊的一名大夫，一次回營途中遇到一伙女真人的襲擊。危急中，路經此地巡哨的明軍救了他。只可惜，巡哨頭目不幸死在混戰中，申掌柜也從此失去了做男人的能力。回到中原之后，朝廷念他戍邊有功，賞了一大筆銀兩，憑著這筆賞銀，申掌柜創辦了保大參號。申掌柜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忘不了當年一起同甘共苦的戍邊戰士，一直記著那些救過他性命的巡哨軍士。有了錢，他收養了不少戍邊軍人的遺孤，讓他們衣食無憂，邱管家便是其中一位。當得知邱管家的父親正是當初救過他性命的巡哨頭目后，更是委以重任，讓他做了保大參號的管家。

媛媛來到保大參號，申掌柜在拉她手的時候，無意中三指搭上了她的脈息，知道這女人已有身孕，但仍不動聲色地留下她。他一是不相信邱管家會恩將仇報，二是想知道邱管家究竟有什么打算。媛媛母子遭劫，有人曾提醒他會不會是內外勾結，家中有內奸，目的自然是獲取他的秘方。事后證實此事和邱管家無關，但申掌柜還是有些后怕。邊境遇劫后，申掌柜醒悟過來，關外的女真人、中原的參號同行，無不在覬覦他的秘方，真可謂明槍好躲，暗箭難防，稍有不慎，便有滅頂之災。要想化險為夷，最好的辦法，就是徹底將秘方公開。從同行情誼來講，這樣做共同得益；而從大處著想，也有利于朝廷……

此時邱管家和媛媛跪倒在地上。

申掌柜一口干了杯中酒，瞥了眼跟前的這對男女，嘆道：“世侄，凡人做事，蒼天都在看著。老夫這些年待你不薄，你能否告訴我，是誰讓你動了這種邪念？”

原來，邱管家每天接待眾多的來客，自然結識了不少其他參號的朋友。申掌柜儲參有方傳開后，很快有人找上了他。有心術不正的說客，為他設計了這么一條見不得人的“美人計”。當邱管家把自己懷有身孕的小妾媛媛送到保大參號時，心里頗覺得意。人生精力有限，一把年紀的申掌柜，一旦讓女人和孩子纏住，到時不怕不放手，而枕邊人是最親近的。令邱管家沒想到的是，早年的戍邊生涯，申掌柜早已失去了男人的雄風，媛媛的到來，效果只能適得其反。

“申伯，晚輩錯了，對不起您老人家……”

邱管家將頭磕得咚咚響，心說：今晚這關是躲不過了，只要不送官，怎么發落都行。當他直起身來時，卻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申掌柜拿出一張房契，輕輕放在了他的面前。這是鄰鎮一家行將倒閉的參號，前些天申掌柜出資買下了。申掌柜淡然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往后好好過日子。記住，要做君子，別當小人，日后老夫九泉之下見到令尊，好歹也有個交代。”

申掌柜的善良是遠近聞名的，但如此的寬宏大量，實屬不敢想象。邱管家眼下也沒別的路可走，只能重重將頭磕向地面，隨后懷著愧疚和感激之情，帶著媛媛母子走了。

這一夜，申掌柜沒有睡好。晨曦初現時，他獨自來到后院，看到大槐樹下站著個嬌小的身影，是錦兒。這么早她來這里有何事？自從邊境遇險后，申掌柜早已對錦兒另眼看待。剛欲詢問，錦兒已款款近前，她是來向申掌柜辭行的。

申掌柜做夢都沒想到，錦兒竟然是同行派來的臥底。女真人設計劫持，錦兒出手相救其實另有目的。但是申掌柜的真誠善良徹底感動了錦兒，現在秘方已公開，她已無必要再留在此處，便來向申掌柜辭行，同時吐露了實情。

想到錦兒對自己的救命之恩，申掌柜急忙取來一包金銀，硬塞到她手上。錦兒嬌小的身影一閃而去，四周好一片靜謐，申掌柜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