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鐵 遲(回族)
鐵遲小說二篇
□ 鐵 遲(回族)
從麥地里回來,我氣喘如牛汗如雨下。黃了沒有?母親頭也沒抬開口問道。母親熟悉了我的腳步聲,從噔噔噔的腳步聲中母親便能分辨出我和姐姐來。嚴重的白內障使得母親的聽力出奇地好,夜晚老鼠的跑動甚至落葉掉下的聲音她都聽得見。
黃了,再有一兩天就可以收割了。我喝了口麥茶說。平時感覺苦苦的麥茶這一刻無比的清涼爽口。自從父親去世以后,家里再也沒買過茶葉了,哪怕是最便宜的細末壓成的板子茶。母親取了二碗小麥,又簸又篩,擔心有土粒之類,到河邊又淘洗了一遍,待晾干之后便在鐵鍋里炒了。以后就喝這個吧,消食解渴。母親拿過茶葉罐摸索著一把一把地往里面裝焦黃焦黃的麥子,同時鄭重地對我說。
哦。說著母親挪下炕,摸索著取過鐮刀片拿到磨刀石上一下一下地磨起來。隔年的鐮刀片銹跡斑斑,仿佛鍍了銅般黃黃的,但那黃色不均勻仿佛老人臉上的斑一樣東一塊西一塊很是難看。母親用早就折好的一截蒿草從一個敞口瓶里蘸上水,灑在磨刀石上,兩只手緊緊地握住刀背,一下一下地磨起來。母親雖然已經風燭殘年的人了,但磨刀的力度掌握的特別好。刀刃與磨刀石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角度,一下一下,沉穩而有力。一陣功夫,三張鋒利的刀片已放在腳邊了。鋒利的刀片發出耀眼的寒光,在從門口斜射進來的陽光地輝映下,寒光四濺,仿佛虎口奪食重任的完成非它莫屬了。
錄取通知書該來了吧!磨完第四張刀片時,母親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問道。父親去世的早,家里里里外外全靠母親一個人操持了。我發現母親兩鬢全白了,除下蓋頭和帽子,頭白得如面碗,在斑駁暗淡的屋子里是那么的耀眼,刺得我的神經一陣陣發酸。
嗯,往年也就這幾天。我囁囁嚅嚅道。我心里沒底啊!打父親去世以后,舅舅家就和我們斷了來往。先是舅舅讓母親改嫁,說你才四十多歲另外找一個好人家,馬家的孩子你就留給他們馬家,母親死活不肯,于是舅舅就很少來家里了。等到初中畢業沒考上師范又繼續上高中,舅舅家就徹底和我們斷絕來往了。舅舅說,死灰里守火,你守到啥時候啊。剛剛考上大學的表哥在一旁添油加醋,致文太老實了,高中的課程又特別的難,他能考上嗎?還不如早早地到外面打工去,既能干農活又能補貼家里。但母親不為所動,堅持讓我繼續讀書。村里打恢復高考以后沒出過一個大學生。村里人認為村子里的水不好,吃出來的人不聰明。甚至有個別人和漢民一樣,說村子里風水不好,出不了人才。幾個白胡子老漢手捋著蔥根一樣的胡須一字一頓地總結道,回回做不了官,豬毛搟不成氈。所以到鎮上上學的學生幾年以來只有我一個。盡管我學習刻苦認真,老師們對我都寄予厚望,但在宿命面前,我還是有些底氣不足英雄氣短。
咚咚咚……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直接闖進了我家那扇門板斜掛的大門,狗蛋立在廊檐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致文你考上了,考上了,通知書大家在麥場邊看著哩!
如范進中舉般,我驚喜得不知所措了。仿佛大門外邊的陽光陡然間增加了強度,磁鐵般吸引著我,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跟隨了狗蛋向麥場飛奔而去。看我來了,三叔擠出人群,滿臉堆笑地遞過早就打開了的錄取通知書,說,你娘灰里守火,終于有了指望了。我在街上走著哩,路過學校門口,南書記就把錄取通知書給我捎上了,千叮嚀萬囑咐地,怕我丟了。我給南書記說,你一百個放心,那致文是我的親侄子,保證送到。三叔喜氣洋洋的神態感染了我,我恨不得快點將這個喜訊告訴母親。這時村長走了過來,帶著質疑的口氣問道,真的嗎?三叔從我的手里拿過通知書,一邊往村長手里塞一邊沒好氣地說,那還有假!白紙黑字還有幾個鋼印。不信?你自己看看!
我錄取的消息春風般吹遍了村子。我被巨大的幸福包圍著,腳步輕快了,惡毒無比的日光似乎變得溫情脈脈了。割麥、拉麥、碾場等虎口奪食的大事,在我眼里似乎芝麻般瑣碎無比了。大家既不叫我的經名也不叫我的大名,全都改叫大學生了。無論走到哪里感覺每一個人都在看我議論我,就像一個穿了新衣服的人那樣不自在。沒人在意他的新衣服,他自認為大家很在意似的。
就在全村為我考上大學歡呼雀躍時,母親卻變得沉默寡言了,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要么拉亮燈縫補裝糧食的袋子,要么在黑暗中聽那熟透了的杏子落到地上的騰騰聲。看著母親發愁,我何嘗不發愁難過呢?誰讓我們窮呢?連舅舅也嫌我們家窮很少來往。如果不是前年姐姐出嫁當了一回媒人,幾乎就老死不相往來了。但他的這個媒人當得一點也不虧,給村長的外甥說媒巴結了村長,而且還從應該給我們家的財禮中扣除了五百元的媒錢,另外又借五百。這之后再也沒來過了。聽說工作了的表哥幾次想來,但都被舅舅攔住了。思索了好久,我終于鼓足勇氣說,娘,大學我不上了,你不是說行行出狀元,打工照樣可以養家糊口過上好日子。母親突然間變了臉色,厲聲喝斥道,你胡說的啥,別人考不上急得上墻哩,就是砸鍋賣鐵,我也要供你上大學。
院子里的二棵杏樹是新房蓋起來時父親親手栽下的。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十幾年了,新房子斑斑駁駁地一日日變成舊房子了,但二棵杏樹卻依舊枝繁葉茂。每到夏夜,我們在樹下乘涼。秋天,金燦燦的玉米棒子攢起來掛在杏樹的枝枝杈杈間,遠遠望去就像兩座金黃的寶塔,很是壯觀。春風吹拂下,杏樹紅了綠了,炎熱的夏天到來時郁郁蔥蔥的杏樹倏忽間變成了金黃色,又大又甜的杏子掛滿了樹梢,饞得從門口經過的人無不駐足咽口水。逢集的日子,母親找來二個大籃子,讓人幫忙摘得滿滿的,自己一步一步地挑到集市上賣。最近幾年眼睛不好使了,央求別人幫忙賣一些,大部分都讓村里人摘著吃了。
致文,明天你摘些杏子去集上賣,要不全落了。買些食鹽堿面蘇打,再買些茶葉,說不定來客人。另外給你舅舅家捎個話說你考上了。借了二年的錢他也該還了!母親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既飽含著怪怨又滿懷著期待。
從沒賣過東西的我既不敢叫喊又害怕碰見老師或同學,戴了一頂舊草帽蹲在二個盛滿杏子的竹籃邊,帽檐壓得低低的,仿佛抗戰片中喬裝打扮的地下工作者,姜太公釣魚般等著買主。我既不會看秤又不知道價錢,人家想買了,挑好放在秤盤里,買主央求鄰近攤位的人來看,然后我再算錢收錢。周圍人們的籃子漸漸見底了,一個個挑著空籃子陸續離開了,我的籃子才將冒出來的山頭削平。太陽西斜了,街上的行人少了,對過剃頭的開始收拾攤子了。這時,我著急了,摘下草帽站起來想試著喊著叫賣了。但喊給誰聽呢,除了不多的幾個攤位,趕集的人寥寥無幾了。正在犯愁時,狗蛋的父親一眼瞅見了我,問清情況后,好說歹說地將兩竹籃杏子便宜賣給了水果販子。當我跟著狗蛋父親采買東西時,街上大大小小的商店陸陸續續開始關門了。
我在集市上艱難地賣杏子的時候,母親正獨自坐在家里為我的學費而犯愁。四千七百元,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在農村那就意味著一院房或四頭牛或二圈羊或上萬斤小麥……
我沒考上之前的一個父親的歿忌日。阿訇和鄰居走后,二叔三叔四叔上炕圍著那個紅艷艷的核桃木炕桌坐了下來,一邊喝茶一邊閑聊。說著說著,不知是誰把話題引到了我這兒,說要是致文考上了大學,那咋供呢?孤兒寡母的,不要說是六七千,你讓她拿三四百,也未必拿得出。二叔三叔輕描淡寫地笑著說,怕啥哩,怕的就是考不上,考上了咱們三個叔叔供!村里這么多年哪一個考上了?前院里的志懷就說年年得第一學習好得不得了,到頭來還不和咱們一樣打牛后半截子。致文氣蔑蔑的,連個親戚都不敢問,和志懷相比就差一截子。四叔一直沒說話,見二叔三叔說完了,輕輕地抿了一口茶說,人不可貌相,致文說不定能考上呢,你們看墻上的這些獎狀,再得一張還沒處貼呢。農村學校獎勵學生就是一張獎狀。給金給銀,沒一張獎狀贏人!大紅印章一蓋,往上房墻上一貼,紅艷艷的,一家人都感覺臉上有光彩。從五年級到鎮上讀書一直到高一,我每學期至少拿回來一張。迎門上房墻上紅艷艷一片,全讓獎狀占領了。
二叔三叔的眼光全被四叔的話指引到了墻上那一張張大大小小的獎狀上了。茶不喝了,馓子忘了嚼了,瞪圓了眼睛齊刷刷向那些獎狀望去,似乎第一次看到,收藏家鑒別寶物真偽般凝神靜氣。
何嘗不是呢?那一張張獎狀是我學生生涯中一個個堅實而有力的腳印,那里面不知蘊含了我多少辛酸與淚水、痛苦與歡樂!從上五年級開始,就剩我一個人去鎮上上學了。春夏秋三季還好,天亮的早。到了冬天天還沒亮就出門了,有時灰蒙蒙的天倏忽間就暗無天日了,這時一聲貓頭鷹的叫聲或路邊草叢里的一丁點響動就會嚇得我毛骨悚然渾身哆嗦。最讓我害怕的是有時會看到山梁上的鬼火。越是黑暗的早晨人越害怕,鬼火一會兒大了,一會兒小了,一會兒靜靜地在一個地方,一會兒似乎向著山下我的方向飛來。深秋的一個早晨,一只大狼狗在樊河對面與我并駕齊驅。晚上回來,經常起早拾糞的六爺詭秘地問我,今早見沒見一只狼?我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說,我還以為是狼狗呢。至今那穩健而有力的狼的身影時刻出現在我的記憶中。中午別的同學回家了,我就一個人偷偷地拿出玉米面粑粑一口一口地啃。冬天了,玉米面粑粑在教室的火爐上烤得焦黃了,但里面還是冰茬茬。只有晚上回家吃一頓熱乎乎的飯。初三那年,癌癥晚期的父親花完家里所有的積蓄之后撒手離我們而去了。淚眼婆娑中,我第一次茫然了。三個叔叔和所有的親戚都建議母親不要讓我再上學了。四面楚歌中,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什么叫無助。母親力排眾議,給了我勇氣和支持,母校的南書記一次又一次地捎話叫,開學一個多月之后我重新回到了母校上高中。從此,母親含辛茹苦,我更是倍感艱辛。還好出嫁了的姐姐和姐夫不時地來幫忙,我們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回到家,二叔三叔四叔盤盤腿坐在炕上,紅艷艷的核桃木炕桌正中的白洋瓷盤子里黃橙橙的杏子堆得像寶塔似的,每個人眼前一杯麥茶,茶水滿滿的玻璃茶杯里焦黃的麥粒上上下下自由蕩漾。屋子里靜靜的,誰都不說話。母親坐在門口一條矮腳凳上就著門口的那一點光亮縫補裝糧食的口袋,大針帶動細麻繩穿過口袋的嗤啦嗤啦聲異常響亮。
話捎到了么?母親停下手中的針線活,關切地問。
捎到了。
哦,這下我放心了……母親仿佛負重的人放下肩上的擔子般輕松無比。
母親本來是找三位叔叔來商量我上大學的事的,但三個人悶葫蘆似的杏子不吃茶不喝地坐了大半天,最后借口麥子熟透了再不割就掉地里了一個個離開了。
麥子已經熟透了,可沒時間割。母親焦急萬分。我本來就割得不好,如今又要辦理這手續那手續,只能抽空去割了。嚴重的白內障使得母親連路都看不真切,加之年老體弱,已經自顧不暇,哪里能割下麥子?來來去去路上花費二個多小時,一個上午割了十捆麥子,自己又不會摞麥垛,遇上了暴雨,割下的麥子全被雨淋透了……
杏樹下熟透落下的杏子黃燦燦地鋪了一地,引得村里的孩子們不時溜進門來撿。往常母親還喝斥幾句趕孩子們出去,如今自顧不暇了,只能由著他們去撿去摘了。
這天天晴了,姐姐和姐夫來幫忙割麥子。每年收麥時節,姐姐和姐夫都要來幫忙,哪怕自己家的遲一二天也要幫我們收完才肯回去。村里人都說娘生了一個好閨女,姐姐找了一個好男人。姐姐小時候學習挺好的,但為了能讓我繼續上學,在上完三年級之后就輟學回家了。一直以來,我對姐姐心存愧疚。是我阻擋了姐姐的上學,要不聰明的姐姐肯定會考上大學的。時常每天都要來摘杏子的三個叔叔打那次母親請來走了之后,已經十來天不見蹤影。

《高飛》 楊興晉
吃過早飯,我們四個人便戴著草帽拿著鐮刀向堡子山上的地里走去。雖然是早晨,但太陽光炭火一樣熾熱,還沒到地里,我已經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了。母親在姐姐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走在我的前面。姐夫提著裝滿茶水的瓦罐,很輕松似的,一個人獨自走在前面。快到地里了,忽然姐夫大驚失色地折了回來,說,是不是走錯了,地里早就有人了!我不信,緊走幾步到地邊上一看傻眼了,地邊隨意地扔著十來根麻繩,狗蛋他爸村長等十來個人將一片二畝地的麥子快要割完了。
作為鄰居,狗蛋他爸一直想幫我們,可他一個人勢單力薄幫不了多少。于是他找到村長,說致文考上了大學那是咱村的光榮,我知道村里窮,錢的忙幫不上,你號召大伙幫幫忙,幫孤兒寡母收收麥子吧!村長這才動員了八個低保戶,他,狗蛋爸幫我們割麥子了。只能這樣了,事后村長說,既沒有救濟款又沒有救濟糧,誰聽你的,只能這樣了。遠親不如近鄰,這一次我有了刻骨銘心的體會。我們和狗蛋家非親非故,只不過打成了鄰居之后互相幫忙,我不時地輔導狗蛋的功課。至于村長,我能記起來的是,我曾經幫他寫過入黨申請書,貸款申請……
晌午不到麥子割完了,十來個人每人背十幾捆,只兩趟就把所有的麥子背到了場里。十幾個人,每個人背上的的麥捆就像一座小山,浩浩蕩蕩的小山是當天村里最美的風景。不到傍晚,其他地方的二畝麥子也割完背到場里了。看著打麥場上寶塔似的四個麥垛,我頓時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鼻孔里一酸,淚水不禁奪眶而出。父親去世這些年了,這是我第一次流淚。我為有這樣的鄉鄰而深深地感動。
學費就像隱藏在無邊麥浪后邊的攔路虎似的,麥子收了,它就毫無遮攔地跳了出來,橫臥在我和母親的眼前。晚上,勞累了一天的我很快就睡著了,而睡在外間的母親徹夜未眠,烙餅似的輾轉反側。杏子落光了,隨著陳麥的賣完,肆無忌憚胡作非為的老鼠早就沒影了,睡不著的母親又會靠聽什么打發漫漫長夜呢。
十天以后輪到我家碾場了。姐姐姐夫頭一天下午就來了,大包小包地買了許多新鮮蔬菜,還給我置辦了上大學時用的一些生活必需品。第二天早晨天麻麻亮攤場時,三叔四叔五叔都來了,幾個哥哥和嫂子也來了,平時略顯冷清的打麥場一下子熱鬧起來了。一場面麥穗在朝陽的照耀下黃燦燦的很是壯觀,還有二個麥垛矗立在場邊,我發現母親愁云密布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晚上,將碾好的小麥用拖拉機拉到家里以后,三叔四叔五叔等到其他人走了之后,將還在廚房的母親叫了出來,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就這么多,不要嫌少。說著,一個個將卷成一卷的錢塞到了母親的手里。叔叔們走后,母親在黃慘慘的燈泡下,當著我和姐姐姐夫的面將錢卷一個個打開捋平,平展展地放在紅艷艷的核桃木炕桌上,讓我數。三份錢,分別是二十、三十、一百,總共是一百五十元。我說完之后,母親說,你三叔二十,你四叔三十,那一百是你五叔的。第二天臨走時,姐夫掏出了皺皺巴巴的二百塊錢硬是塞到了母親手里。放在往常,母親是絕對不收這錢的,姐夫家人多家大,父母都經常患病。但眼前有一個無底洞需要東西來填,母親不得不接受啊。
翌日中午讓人代放的牛沒有回來。我以為是拴在河邊樹林里了,沒有在意。晚上天色黑透了,還不見牛鈴的叮當聲從房后響過。莫非……我的心里頓時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問母親,母親輕描淡寫地說,我讓狗蛋他爸拉到集上賣了。母親看似輕松的話語后面,不知隱藏著多少辛酸與無奈啊!說完,母親背過臉去,摸索著上了廊檐臺進屋了。
看著空空蕩蕩的牛圈,我的心里也似乎空蕩蕩的了。那可是我們家的一份子。對主人要求不高,夏天只要吃飽,冬天只要干草里撒一把料面,它就高興得哞哞哞感激不盡了。家里沒勞力,它耕完了我們家的地之后,還要替別人耕,來換取別人給我們家干活……為了不讓母親傷心,我輕輕地關了牛圈門,扣上門扣,用一根粗木棍別住。
牛賣了,母親養的三只正在下蛋的雞賣了,去年的余糧也賣了,母親又想把剛碾下的麥子也賣了,但讓鄰居們攔住了,新麥賣不上價錢,賤賣了你吃啥?致文放假不回來了?
距離開學還有六天了,還不見舅舅的蹤影。
你的話捎到了么?這天睡下后,母親不相信我似地問。
捎到了啊,我給舅舅家崖上的舍牙捎的,旁邊還有幾個他們村里的人。我說的真真切切,他答應得也很響亮。
唉,你舅舅大概沒錢不好意思來。你大表哥說了一個漢民媳婦,你舅舅大鬧酒席,父子倆早就互不往來了。三兒子抽煙喝酒打麻將,他不但不勸,還想方設法從你大表哥那兒騙錢給補瞎窟窿,父子倆現在仇人似的。三年前借你姐五百塊錢的嫁妝錢都沒還呢。前兩天我聽說老三因聚眾賭博又被拘留了……黑暗中,母親喃喃地說道,話語中滿含著對舅舅的同情。她同情別人,然而又有誰同情她呢?
我和母親商量向村長借些錢。還沒進門,村長說,致文給咱村爭了光,可咱們村窮沒什么收入,連村委會辦公室的電費也讓我給墊著哩。這一百元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們收下吧!我不要,村長硬是將一百元塞進了我的手里。
我和母親連連說著感謝的話,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般匆匆逃離了村長家。盡管窮,但母親從不在人前表現出來。她說,窮要窮得鋼巴硬正,不要讓人瞧不起!就是我的學費,也是她一個人獨自籌措,她既不向親戚張口,也不向三個叔叔叫窮。記得在我初中畢業父親去世之后的一個暴雨過后的凌晨,她硬是將睡意正濃的我叫醒跟著村里人到縣城打零工去了。當時我只是覺得打工好玩,無意中說讓人家下一次去時叫上我。就是這么地隨意一說,竟然讓母親給記下了,她非得讓我去不可。說實在的,父親的去世使得家徒四壁了,母親一方面是讓我兌現承諾,一方面也是讓我掙一點錢幫家里渡過難關。現在想想,沒有母親對我的這些教育,我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嗎?
處處碰壁,告貸無門。一只干燈盞幾家子借不出一丁點油。院子里杏樹上的杏子騰騰騰鐘擺般落滿了我和母親的十幾個不眠之夜,心中退堂鼓隨了杏子落地的節奏敲遍了我的夜晚。
母親不知是聽了誰的話,說是有助學貸款,非要我領著她去問問不可。其實,助學貸款的事情我早就聽說了,但一項政策的實施是有一個漫長的過程的,南方早就有了,我們這里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天氣格外的晴朗,擔心熱,母親催促著我早早的出門了。
鄉信用社。一個戴眼鏡的工作人員拿過母親顫顫巍巍遞上去的錄取通知書,看都沒看地又塞到了母親手里,輕蔑地笑著說,就憑這張紙就想貸款?你們以為拿的是圣旨啊!你們有當老板的親戚擔保,還是有工資幾千元的存折抵押?
我和母親像霜打過的茄子般走出了鄉信用社。紅紅的太陽格外地刺眼,刺得我和母親不敢抬頭,萬道陽光仿佛嘲笑的利箭向著我們蜂擁而至。
回到家,母親面色發黃,一口水都沒喝,上炕拉過被子便躺下了。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地上不知該怎么辦。
傍晚時分,摩托車的響聲在我家門外久久徘徊,隨即就聽到了啪啪啪的打門聲。
快去看看,這么晚了,會是誰啊?母親第一時間催我。
打開門,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從門洞里弓身鉆了進來,左手捏根煙,右手臂彎里掛著一個锃亮锃亮的黑色公文包。我一下子愣住了,這是誰啊?
致文,不認識了,我是你大表哥啊!說著,右胳膊攔過我向上房走去。我這才想起來了,那還是十幾年前的記憶,那時我們一起玩耍,一起打鬧。時間過的真快啊,如果表哥不開口,我根本不敢認呢。表哥財專一畢業就進了鄉財政所,現在已經是所長了。
聽到表哥來了,母親的病似乎遇到了什么神丹妙藥,一下子不治而愈了。母親下炕抓住表哥的手,問這問那,還不時地用袖口摸著眼淚。問完了,這才長出一口氣,一邊吩咐我泡茶,自己早就跑到廚房做飯去了。
表哥坐下喝了一口水,問我,你娘哪去了?我說,可能給你做飯去了。表哥說,致文,還是你攢勁,考上了大學,這學校咱們縣還沒一個人考上,你是第一個……
吃完飯,表哥不好意思地對母親說,姑姑,我早就想看你來了,先是父親不讓來,后來是想來了,可是我娶了一個漢民媳婦,怕你們不認我了,所以就拖了這么多年。前天,聽老家的舍牙說致文考上大學了,我這才壯起膽子來了。
當聽說學費還有二千多元沒有著落時,表哥笑著說,咋不找我呢,我管的就是錢。二千夠不夠?不夠我給你多借些。母親頓時愕然了,借個千兒八百的就行了,你的工資還要養家,不要因為我們讓你犯錯誤!母親的語氣堅定而不容置疑。表哥盯著母親的眼睛看了一會,長嘆一聲說,我爸要是有你的一半志氣,也不至于讓老三把個家弄得烏煙瘴氣!姑姑,不要擔心,這是十年期限的無息貸款,你不要操心了,就讓致文工作了以后還吧。
母親的臉一下子亮堂起來了,坐在炕上和表哥說了很久,在我的一再催促下,這才放表哥過來和我在里屋睡覺。不知是累了還是怎的,這一晚母親睡得特別的香甜,以至于呼呼呼的呼嚕聲干擾得我和表哥無法入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直到清真寺里的邦克念了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學費湊齊了,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該辦的手續也辦齊全了。三叔四叔鼓動說,買只羊招待一下人,念個索兒,上個墳。娃要出遠門了,也求個平安。家里如今是一貧如洗,不要說羊,就連一只雞也買不起了,哪里還有錢鋪排。于是,母親說,算了,前天致文上了個墳。大家給默許個愿吧,求娃一路平安就行了。待客的事,等娃畢業拿上工資再說。
夜漸漸深了,送行的人陸續走光了。兩帆布包行李靜靜地停泊在漆色斑駁的大木柜上。明天早上,它們將要起航隨我去遠方了。勞累了十幾天的母親早早地歇息了,我卻沒一絲一毫睡意。燈熄了,我與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四下里靜悄悄的,杏樹上的杏子連落帶讓人摘一顆也沒有了。夜風吹過,樹葉簌簌作響。月光透過門框上方的玻璃照進了屋里,炕邊地上一片光明。母親已經睡著了,很響的鼾聲在深夜里均勻地流淌著。
鄉村的夏夜清涼如水,我隨手拽了拽母親滑到一邊的被子,猛然間瞥見母親消瘦的臉更顯憔悴了,剛剛襲上心頭的睡意蕩然無存,巨大的憂愁又撲頭蓋面而來……
鎮長本來是想讓派出所所長在距離鎮上不遠處的峽口勸阻上訪群眾的,所以在接到村文書王國才的電話后遲了二十分鐘才給派出所打電話。誰知,砂場老板富華頭腦發昏地糾集了一幫社會青年,使得本來就明朗的局面一下子陷入了泥濘。
二三十號人散坐在鎮衛生院,使得往日門可羅雀的衛生院頓時熱鬧非凡。
鎮衛生院就像一個戰地醫院。在悶熱的天氣里,一浪接一浪的腥臭味撲面而來,使得在場的人一個個變得焦躁無比,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捕捉的火藥味,似乎一個煙頭抑或一句話就會引爆整個衛生院似的。頭臉血肉模糊的一個重傷員在警車的護送下緊急送往縣醫院,其他十幾個受傷的村民被分散到為數不多的病房。有的是頭部受傷,有的是手腳被砍裂,有的不見傷口人卻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聞訊而來的家屬塞滿了衛生院的角角落落,將鎮長黎毅堵在了院長辦公室。
整整三天,碾盤村的人都堅守在這里,毫無退卻之意。白天的時候女人們回家做飯,然后帶足干糧分給堅守的男人和老人,他們關系好得就像一家人。大家空前地團結,相互謙讓著自己的飯菜,買來水果或飲料了不分彼此地分享。到了晚上,女人孩子和老人回家去,男人們抖擻精神,一方面照看受傷的家屬,一方面給躲在院長辦公室的鎮長施壓。他們大義凜然毫不退讓,一方面要嚴懲打人兇手,一方面要讓砂場滾出村子。
鎮長被堵在院長辦公室里已經精疲力竭了,衛生院院長可以自由出入,而他的自由受到限制。上廁所由二個村民跟著,一個跟進廁所,一個在外面守著,擔心鎮長翻墻或跳窗。他的一日三餐只好由衛生院院長來料理了。要不然,他不知道自己的日子將要怎么過。
七月的天氣燥熱異常,天灰蒙蒙的,空氣中彌漫著發霉的味道,再加上衛生院特有的腥臊味,讓人頓覺呼吸不暢十分難受。接到王國才的電話時,自己不以為然,認為派出所所長一行人在峽口處進行適當的勸阻和威懾便可息事寧人,自己然后再各個擊破,什么事情也不會有。誰知,頭腦簡單的富華橫空出手叫來了一幫社會青年,讓本來就明朗的局面變得異常復雜了。
他趕到現場時,泥濘的鄉村路上一片狼藉。碾盤村的十幾個村民東倒西歪地躺在路邊,一個個鼻青臉腫鮮血直流,打人的十幾個社會青年在隨后趕來的武警的逼迫下扔下手中的鐵棍砍刀,二人一副手銬地被押上了警車。村民有認識鎮長黎毅的,見鎮長來了,為首的沖上前去抓住黎毅的手,雙膝跪地,哭訴著說,鎮長啊,你要為我們主持公道!身后嘩啦啦跪倒了一片。黎毅一邊勸大家起來,一邊招呼剛剛趕到的王國才雇面包車農用車運送傷員。
作為鎮長,黎毅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關于砂場的投訴打自己上任以來就沒有間斷過。這次明顯與以往完全不同,但他并沒意識到。以前是這個來說一下,那個來發一通牢騷,自己并沒放在心上。但這次明顯不同了,出面的是老書記馬智,不但有詳盡而又確鑿的口頭說明,又有文字縝密邏輯嚴密的書面材料。但他卻不以為然。碾盤村村長因為鐵路征地補償被人告發罷免后,群龍無首,村里的一切事務由鎮上全權處理,王國才像一個傳聲筒似的不時地傳達一下上面的意見或精神。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能掀起什么大風大浪。最近一段時間,每當馬智被自己哄騙走出辦公室時,他都禁不住得意地冷笑道。但時至今日,王國才前天下午的一番話讓他倒吸一口涼氣。馬智不但有材料,而且還有全村三十五戶人的簽名。他的兒子在省城工作,一個侄兒好像在北京當記者。據說,鎮上縣上不管了,他要去省城甚至上北京……

史介鴻 書法
王國才出主意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把重傷員麻乃治好,然后讓打人的家屬出面做工作。俗話說民不告官不究,只要不出人命,一切事情好辦。衛生院里的輕傷員的事包在我身上。王國才意味深長地盯著面容憔悴的鎮長說,鎮長回以無限感激的訕笑。
王國才走后,黎毅這才審慎地細讀砂場的事了。
書記長期患病,鎮里里里外外就他一個,遇事了連一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只好自己一個人摸著石頭過河地胡沖亂撞了。砂場是自己前任上的事了。最初,砂場答應給村上修清真寺,鋪設村里到鎮上的道路,不大情愿的村民聽說這兩樣福利后不情愿地讓砂場入駐了。接著征地掏沙,挖沙,砂場的機器不分白天黑夜地轟鳴,白花花亮晶晶的沙子分門別類地堆成了大大小小的山頭,拉運沙子的汽車螞蟻搬家似地來來去去。幾年過去了,村長被罷免了,清真寺沒修,村里通往鎮上的路雨天泥濘晴天塵土飛揚。這些,大家的事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有人說起時,大家不約而同地發發牢騷。但讓村民忍無可忍的是,幾年下來,川道里的沙子掏完了,砂場里的挖掘機野象似的伸著一個長鼻子這兒拱拱那兒拱拱,好像在非洲大草原似的不受約束,將村子周圍的溝溝坎坎全拱遍了,取走了一車又一車的沙子,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大水坑。大雨過后,通往地里的路全被沖垮了。大水坑里淹死過不少牛羊,去年春天淹死了一個鄰村的過路人,今年又淹死了村里的二個小孩。如今,其他地方的麥子已經開始打碾了,但碾盤村道路被沖毀無法運回還放在地里……
想著想著,黎毅感到事態的嚴重性。當王國才又一次溜進來時,黎毅拉住王國才的手,聲淚俱下地說,老王,這下看你的了,只要你幫我渡過這個難關,你的一切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王國才說麻乃的病基本痊愈了,鼻梁粉碎性骨折,手術后恢復良好,但留有疤痕,幸虧早就結婚了,要不然影響人家的終身大事。斷了的手指縫合后也能屈能伸了,再有一個多月就可以出院了。眼下的事就要打人的家屬出面拿錢擺平,要不然嚴重傷害,進入司法程序,情況就復雜了。
黎毅拿過電話一邊通知秘書催促富華趕緊去辦,一邊讓王國才坐下說話。王國才取下頭上油膩膩汗津津的白帽子,拿起桌子上的一沓報紙呼呼呼地扇著,一屁股坐進了門口的單人沙發里。
黎毅詢問重傷員和其他傷員的情況后,又耳語了一番,這才依依不舍地看著王國才離開。此時此刻,他才感覺到自由是多么的珍貴。
馬智打出事以來一直堅守在衛生院,他一次又一次地鼓舞士氣,咱們要擰成一股繩,不能再軟弱了,人軟得欺馬軟得騎。因此,對于王國才裝作倒水一次又一次地出入院長辦公室與鎮長見面,他耿耿于懷:胳膊肘向里彎,你不要干昧良心的事。
王國才每次被馬智撞見后,憨憨地一笑,先發制人地辯解道:倒了一杯子水么!
看著鎮長像熱鍋上的螞蟻似地一次次踮起腳跟打開窗戶向外看,馬智不由地打心底里高興,他似乎已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碾盤村三十五戶人,人多地少。川道里的土地河水肆虐,早就成了荒灘,能勉強耕種的土地都在樊河對岸的東山邊一帶。有些人勤快,開墾了荒灘種莊稼,但沙多土少,風調雨順的年份還好,遇上天旱少雨,基本上顆粒無收。因此,盡管遠交通不便,但人們還是寄希望于那些山地,收成少些,但年年有保障。誰知,剛割完的麥子還沒拉回來,一場暴雨就將水坑遍布的田間小路給沖垮了。
上個主麻過后的晌午,村里行人稀少,馬智找到了獨自在村委會辦公室的王國才。馬智開門見山地說出了自己的主張,強烈要求砂場修復村里到田間地頭的路道,堅決將砂場趕出村子,咱們全村三十五戶人,以村委會名義貸款,統一規劃,建立咱們的砂場。眼看著大把大把的鈔票進了富華的腰包,咱們落著什么了?溝溝坎坎的大澇壩,河水漫溢的河道、晴天塵土飛揚雨天稀泥糊糊的路道……現在還好,水斷路稀,割了的麥子運不到場里。王國才想想也是。在大家的鼓動下,他以村委會的名義找了富華不下十次,每次答應的好好的,等到自己把社員召集起來時,他的人影子也找不見了。該整治整治了,別把村長不當干部!
在取得王國才的支持之后,馬智趁熱打鐵,當天下午走門串戶,挨家挨戶地動員,并且取得了大家的簽名。
第二天,馬智拿著附有全村三十五戶人簽名的書面材料又一次找到了鎮長黎毅。黎毅還是以往的態度,看都沒看地將材料甩回到了馬智眼前的茶幾上,在接了一個電話之后溜之大吉。馬智一直等到下午六點下班也沒等到鎮長,在秘書的一再催促下怏怏不樂地拿起材料離開了鎮政府。
翌日,正好一場暴雨初霽,不能下地干活,馬智便用村委會的喇叭通知大家到村委會有事商量,這便有了這次的集體上訪。
王國才口頭應允了馬智的請求,但他卻有他自己的小算盤。自己好歹是村里的臨時一把手,怎能把這個權威讓一個沉寂多年的老書記奪去。所以對于馬智的請求援助和支持,他一直陽奉陰違。他想通過這件事,使自己能名正言順地成為碾盤村新的領導人。因次,他一方面假裝和大家一樣同仇敵愾地堅守在鎮衛生院,又想方設法地溜出去給鎮長秘書出謀劃策,讓富華盡快拿錢善后,好解鎮長的被圍之困。
富華雇的十幾個打手是鄰村狼灣人,為首的馬古拜馬元旦都是亡命之徒,聽說剛從監獄里出來不久。由于作惡多端屢教不改,家里人早就與他們斷絕了關系。因此,出事后,他們一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賴皮架勢。富華本想二三千元把事情擺平,誰知一場群毆,似乎要他傾家蕩產寢食難安了!王國才為了撇清嫌疑,給鎮長秘書介紹了十幾戶傷者的情況以及社會關系甚至面授機宜,再讓秘書說給富華。
十幾個輕傷員陸陸續續地治愈了,都已經活蹦亂跳了。馬智告誡大家,這緊要關頭大家不要麻痹,咱們一定要堅守。于是,大夫護士進來時,哀嚎聲此起彼伏,這個喊胳膊疼,那個喊頭痛,等到大夫護士出去了,一個個又活蹦亂跳有說有笑了。
王國才一點也沒閑著,他一次又一次地裝作倒水出入院長辦公室,借口報送材料地一次又一次溜出衛生院。他的活動范圍大致為衛生院、縣醫院、鎮政府。
第四天上午,一份快遞到了馬智手里。識字不多的馬智讓王國才給他念。王國才念完了,老成持重的馬智神色凝重地站了起來,說,我要去一趟省城,兒子出事了!大家一定要堅守,咱們一定要讓鎮長答應咱們的要求,他哪天答應咱們那天撤離。我去去就回。說完趕緊坐公交車趕去省城的最后一趟班車了。人群中,王國才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笑。
馬智一走,人群開始不安了。仿佛火勢很旺正在滾沸的一大鍋水,隨著柴火的日益燃燒,沸騰的頻率愈來愈慢,直至馬智一走,仿佛釜底抽薪,大家的熱情一下子沒了。有人說帶頭人都走了,咱們還守個啥名堂。有人說蕎麥還沒種上,有人說胡麻黃了,有人說莜麥燕麥再不割就爛地里了……有些人什么也不說埋頭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了。
中午,鎮長秘書來了,說大家辛苦了,每人發了一百元,傷員每人一個五百元的紅包,大家的要求鎮長答應了,希望大家回家去,該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時,王國才從人群里鉆了出來,揭秘似地說,大家可能蒙在鼓里,馬智想自己辦砂場,他一個人勢單力薄,所以才鼓動大家上訪。大家趕走了富華,他才好接手……
王國才的一番話仿佛往人群里扔了一顆炸彈,鋼板一塊的一個整體頓時四分五裂支離破碎了。有人拿上錢離開了,有人錢裝進了兜里坐下來觀望,只有七八個和馬智年紀相仿的老人依舊破衣爛衫地躺在大廳的長椅上,一副視死如歸不肯罷休的樣子。
王國才從院長辦公室再次出來后,挨個地對每個老人耳語幾句,然后陪同著鎮長大搖大擺地離開了。仿佛西安事變中張學良陪同被囚的蔣介石出現般神氣十足。頑強不屈的老人一個個繳械了,慢慢地起身,抖抖索索地收拾衣物,步履蹣跚地走出了衛生院。
走到大街上,大家頓時覺得空氣清晰陽光明媚。
有人提議說,咱們去縣醫院看看麻乃。于是,十幾個年輕人買了燒雞水果鍋盔擠上了剛要開動的公交車。
麻乃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頭上還纏著繃帶,剛剛修復的鼻子紅紅的,在白皙的皮膚映襯下仿佛馬戲團里小丑的大紅鼻子一樣鮮艷無比。
馬爾沙說,咱不能讓他白打,兇手不法辦,咱不出院。
舍爾布說,沒個十萬二十萬,他休想結案。
瓜蛋說,他這是黑社會,公安局不管,咱一莊人不答應。
眾人的聲音一浪接一浪,都是希望麻乃堅守到最后。最后到底是什么,誰也說不清。
在護士的一再催趕下。大家放下手里的東西一個個離開了。擁擠不堪的病房又恢復了寧靜。
碾盤村又是十天前的碾盤村。碾場的碾場,種蕎麥的種蕎麥,割胡麻的割胡麻,河對岸地里的麥子架子車無法通行,只好全家總動員地從地里往場里背……大家忙碌得好幾天互相見不上面。一個星期前的上訪似乎陳年舊事般淡出了人們的生活。
十天后,馬智回來了。見著王國才后,惱怒地說,信上說得火燒眉毛,去了屁事沒有,非讓給他看幾天門。
富華的砂場停工了。先是父親和一條狗看場,后來只有雇來的一個人,再后來機器拉走了,活動板房拆了,只留下一個矮矮的沙丘。遍布河道、溝溝坎坎的大大小小的水坑,波光粼粼,仿佛幾十雙神色迷離的眼睛,張望著村莊和藍天白云。
年底,鎮長到了村上,宣布王國才榮任村長。
來年春天,村長王國才貸了款,買來了機器,想轟轟烈烈地辦自己的砂場。誰料,開工前一周,縣上下了紅頭文件,國家巡視組明確指出,鐵路沿線河道禁止取沙取土,違者追究主管部門責任。
據說麻乃在接受了一筆八萬元的賠償后領著女人娃娃去外地打工了。那些不愿離開的老人,王國才威脅說誰不離開就去掉誰的低保,誰沒有下次一定補辦。馬智收到的那個快遞是王國才打電話讓在省城的外甥冒名寫的,而識字不多的馬智至今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