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慧
《同舟共進》:在近現代中國的發展歷程中,“科學”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您如何理解“科學精神”的內涵?
葛劍雄:照理說,科學除了對科學本身以外,還應對社會起到更積極的作用,但中國因為從古代以來長期處于專制集權的政治體制下,所以科學往往只限于物質文明方面,對精神文明的影響不是太大。
任何科學的結論,第一必須是可以驗證的,第二必須是可以重復的,但若將科學的具體標準用在社會政治生活中,就有它本身的局限性。我們要驗證一個社會的制度是否完善,往往會很困難,比如“蘇聯式的社會主義是否優越”這一命題,如要驗證的話,缺少公開、公正、客觀的驗證標準,種種干擾的因素包括冷戰時期的兩大陣營、國家利益,甚至還有意識形態,所以無法做到完全客觀,更談不上可以重復。所以說,科學作為一種方法,不能機械地拿到政治、社會等方面來,但科學作為一種精神,是完全可以的。
科學精神最大的特點,即它是追求真理的,它尋求的是客觀存在的規律。以前我們提到馬克思主義的構成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科學社會主義”,馬克思寫《資本論》,預言資本主義制度的消亡,也是作為一種科學研究來進行的。他找了大量的資料,客觀地闡述,而且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這本身就體現出科學精神。當然了,正因為他具備了科學精神,他也不可能超越當時的歷史條件。今天我們再回過頭看馬克思主義理論,肯定有需要修正的地方,它已經不完全符合今天的實際了。我相信如果馬克思還健在的話,秉著他的科學精神,他也會糾正自己的學說。所以說,科學精神放在社會變革、社會管理等方面是適用的,我們需要這樣一種科學的精神。
但中國受專制、極權政治制度的影響太深了,這種影響壓制了科學精神的運用,甚至扼殺了科學精神,如“文革”中的極左思潮等,科學精神在實踐中往往會受到各種阻力,甚至面臨被異化的命運。后來,我們在改革開放初期提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實際上是把科學精神運用到社會變革中來的極好例子——嚴格講起來,實踐也并非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因為有些真理是沒辦法通過實踐來檢驗的,且人的實踐總是受到各種條件的限制,真理也很難通過一代人或幾代人得到驗證。但在當時作為一種政治標準,尤其在剛結束“文革”的特殊情況下,的確體現著科學精神,是這一精神具體而成功的運用。今天我們講深入改革開放,其實就是進一步弘揚科學的精神,思想解放就要秉承實事求是,用科學精神來推進改革開放。
《同舟共進》:您怎么看待“科學精神”與“科學主義”的區別?
葛劍雄:人類認識真理是有一個過程的,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已經掌握或在未來可能掌握的,大多只是真理的一部分,是“相對真理”。科學精神是一個不斷尋求真理的過程,首先它承認我們現有的科學知識和結論是有局限的,有的甚至是錯誤的,而并非把現有的經驗、知識和結論奉為不可移易的真理。一味地強調唯科學是問,就會導致一種片面的科學精神,等于我們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一成不變的、教條式的,這就陷入“唯科學論”的陷阱,實際上是不科學的。
所謂科學主義,就是否認科學存在的局限性,一味地強調已有的科學結論和科學經驗,它實際上是一種教條主義,同時否認人的精神、社會同樣在起著積極的作用,否認它們是作為現有科學不足的一種彌補和平衡。所以,我們是要反對“科學主義”的。人類沒有解決的科學問題還有很多,科學精神是一種探索,而探索的前提是認識到不足,產生懷疑,而科學主義則是固守現有的結論,認為這些結論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同舟共進》:科學史上有一個著名的“李約瑟問題”:近代科學為什么沒有在中國發生?有人歸結為相應的社會建制和文化環境;有人歸結為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阻礙了科學的發展,您對此有何看法?
葛劍雄:這一問題中對于科學的解釋是片面的,包括我們對李約瑟命題本身的認識。比如他的著作《中國科學技術史》,原文用的是“civilization”,這個詞我們一般翻譯成“文明”,但在此書中被翻譯成了“科學技術”。其實,“civilization”一詞包含了精神的層面,并不是簡單地指向技術。同樣的,對“現代科學”到底怎么解釋,這也是成問題的。李約瑟在考察中國古代科學文明的過程中,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往往只看到思想或觀念方面,而沒有同時看到這些思想和觀念是當時人的自覺認識,還是他用現有的知識觀念來分析的結果,更沒有看到或區別出這種思想或觀念有沒有在當時社會產生影響。實際上,他過高估計了中國古代科學技術文明所達到的水準。所以,在他的命題里,就出現了中國古代與現代科學技術之間的斷裂,我認為這個斷裂是不存在的。拿我比較熟悉的地學部分來說,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一些中國古代的科學成就實際上是一種誤解,或是李約瑟用現代的觀念作出的解釋,實際上當時的人根本沒有這樣的意識,更沒有產生社會影響。
即使中國古代的科技有這樣的水平,我認為發展到近代落后于世界,也是正常現象。因為現代科學產生的條件,應是現代的生產方式,工業化生產、機器大生產等。舉個例子,在中國古代,因為講究“天人合一”,講究“君權神授”,皇帝是“天子”,把統治者的權力解釋為來源于“天命”,所以對天文學特別關注。但這種天文學的發展是畸形的,說它到了近現代階段出現斷層更是誤解,它的起源和發展本來就呈現一種畸形的狀態,它是脫離了社會生產力基礎的。再說,中國古代的天文學依靠的主要是肉眼觀察,或是一些簡單的儀器及個別天才人物的推算,而現代天文學一個重要的組成是高精度的天文儀器,有了這些儀器才能產生實證的科學。中國缺少這個東西,思想上再先進,個別天才再了不得,也不可能產生現代意義的天文學。
若歸結到思維方式方面,比如有人說中國從古到今缺乏理性思維,當然也存在這方面的影響。春秋時代諸子百家的學說就包含了不少科學的因素,但后來受到壓制。可我認為,即便中國一直有思想自由的環境,離真正形成科學還是會有差距。莊子說過:“一尺之錘,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一方面我們可以說,他肯定了物質是無限可分的,這是很了不起的發現,但另一方面我們也知道,這是邏輯推理出來的結果,并非經過科學實證出來的,這跟今天我們通過高精度的望遠鏡、加速器來認識到物質永遠可分,畢竟有本質上的區別。宋應星編寫《天工開物》,里面有很多關于科學的內容,但更多的是技術,在沒有機械化生產的情況下,他所描述的人的手工勞作狀況,更大程度上只是一種實踐經驗的總結,而沒辦法達到“科學”的高度。
所以,我覺得根本原因不在于中國社會思想的根源,而應歸因于中國的生產力不發達。世界上任何一門科學,都要通過實驗、觀察和必備的工具、儀器等,在這樣的基礎上,才可以形成科學的基本的概念和常識,但中國是長期缺少這樣的基礎的。
《同舟共進》:在科學史上,有很多科學大師同時也是宗教信徒,但在一般人看來,科學與宗教是不相容甚至是對立的,您怎樣看待這個問題?
葛劍雄:人的精神層面不是完全可以用科學來解決的,如果認為科學可以解決一切精神問題,就是我前面批評的“科學主義”。因為到目前為止,人類對客觀存在的真理,對自然界、地球的認識,跟實際還差得很遠,也正因為科學不能解決一切問題,所以人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還是要依靠信仰,依靠道德規范及長期形成的習慣。所以這就不難理解,有些科學家同時又是宗教信徒。
對社會的大多數人來講,是不能完全靠科學來解決問題的,因為科學不可能解決一切問題,比如我們在科學上不斷會有新的發現,且會不斷推翻已有的結論。有人曾經問航天員,你跑到太空去有沒有看到上帝?回答是:沒有。那你是不是信上帝呢?他認為當然信了,而且比以前更信了,為什么?因為作為信仰,他無需求證。有些科學家的科學研究過程,跟他的宗教信仰是有沖突的,但并不都有矛盾。所以我們說,唯物主義要講辯證唯物的才好,辯證唯物論也充分肯定精神對物質的反作用,比較難的是怎么掌握好這個度。
另一方面,現在連宗教也關注科學,它不能否定科學的結論,也要與時俱進。羅馬教廷在三百多年后給伽利略平反,因為它認識到現代的科學結論已經不可能被推翻。這些宗教領袖都知道,如果完全否定科學,宗教本身也很難再進一步發展。據我所知,羅馬教廷派了大批能干的年輕人到各國學習先進的科學知識,這樣可以增加宗教對社會的影響力。如果宗教還像當年一樣否定一切科學,它的影響反而小了。
中國現在面臨的問題,不是靠物質、科學來解決一切社會問題,還需要精神、信仰和道德。我們的精英往往過多地關注政治,似乎政治能解決一切問題,同時片面夸大了傳統社會儒家思想的作用,實際上儒家思想沒起到那么大的作用。儒家思想針對的主要是精英群體,民間還是信仰“因果報應”的多。在儒家思想傳播的過程中,國人形成了一種雙重人格,這一思想走到極端就是虛偽、脫離實際,對己、對人提出極高的道德目標,這就變成了既脫離社會又脫離實際,也脫離自己的“偽君子”。若跟政治結合起來的話,會變得非常麻煩。比如我們知道偉人的很多教導本身是非常正確的,如“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這是高尚到極點了,但要民眾如何做到這一點呢?缺少具體的辦法,往往靠的是階級斗爭或政治高壓,或樹立一些“高、大、全”的道德典型。又比如,現在的小學生和中學生行為規范,不是通過從小的習慣養成,去啟發他的天性,讓他講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而往往企圖通過教化或政治灌輸,所以現在很多小孩從小就是雙重人格,不說假話就沒辦法生存,如此循環下去,就變成了整個社會都是雙重人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些不僅是我們還沒有充分重視信仰、道德、宗教對社會的積極作用,其實也是國民教育中不重視科學精神的具體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