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柳傳志
科技創新的出路在哪里
易中天:平日我們講科技創新問題,以中華民族之偉大和智慧,本應是走在世界科學技術前面的,但實際情況并不如理想。比方說,美國的創新精神很強,我們就有明顯差距,問題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柳傳志:民族的科技創新能力,有的跟民族性格有關,有的是另外的問題。其實,中國優秀的科研成果轉化率低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對企業管理、對企業家不重視,好的科研成果要轉變成社會財富,其中還有很多個環節。在我國,科學院、大學一類的學術機構格外重視科學家,但成果不容易轉出去。即使把科研成果轉化出來了,應該給參與的人多少股份等亦不明晰,諸如此類的體制漏洞妨礙著科技進步。
我們的經濟實力逐漸雄厚以后,不僅是國有企業,民營企業也開始格外注意研發。我覺得科技創新的首要問題應是“是否真正以企業為主體”,其次是原創性思想的問題。就拿電腦行業來說,它剛起步時基本以大型電腦為主,把它變成PC(個人電腦)這種架構,還是美國人做起來的,而日本人則考慮如何把工藝做得更精細,比如筆記本電腦如何耐摔等,在這些方面日本人是強項。中國人比較缺少原創性,這可能一部分原因與我們的應試教育有關。有統計稱,中國有個“第十名現象”,即經常拿第一名的學生反而成就不太大。
易中天:高分低能。
柳傳志:是不是低能我不清楚,不過我估計,學校里經常拿第一名的學生,要把太多的精力放在吸取具體知識這件事上,而沒有更多的精力去參加各種活動,去拓展一些其他領域。而實際上,這些“其他的”東西恰是原創的基礎,很多東西是要舉一反三的。中國也有非常聰明、非常優秀的科學家,但和西方發達國家相比,總體上還是少。
易中天:中國的科學家,可能在純理論領域的研究非常棒,卻缺少把優秀研究成果轉化為產品的。
柳傳志:極少。中國有個“千人計劃”,就是從國外引進優秀人才回來,但這里面絕大部分是科技人才。這個問題我向中央領導同志反映過:不管多優秀的科技人才,如果這個企業的第一把手是無能的,一樣做不出成績。一位優秀的企業家所處的位置很關鍵,因為他清楚“碗里的飯”有多少,怎樣通過“碗里的飯”往“鍋里的飯”過渡,我怎么預備將來的糧食,當他對這套系統比較清楚時,科學家們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就如瓦特發明了蒸汽機,如果當時不是遇到了投資者,這個偉大的發明也是會被埋沒的。這些東西在過去的中國一直沒有得到重視,后來為什么中國重視科學家了呢?那是因為解放后,我們所學習的蘇聯體系就是這樣做的。國家領導同志包括我們這些人很多是學工科出身,實際上在美國,領導人很多是學法律、學經濟出身的,因為管理國家這個問題更宏觀。
易中天:您認為在將來的100年里,這個問題能解決嗎?
柳傳志:應該不斷地得到解決吧。你看在中關村有不少從國外回來的企業人員,也有不少的企業家創辦民營企業,他們就非常注意怎樣把企業管理和科技研究進行結合。這里可能更多的還是時間問題,中國開展市場經濟競爭的時間還不是很長,時間再長一些,自由競爭規律成熟起來,相信這個問題很快會迎刃而解。
易中天:那您認為什么問題很難?
柳傳志:原創精神,像牛頓定律、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等這些問題,實際上是要從根本出發,從教育制度上進行培養的。
易中天:我覺得教育的目的要明確一點:人的全面而自由發展。這個話聽起來似乎沒什么分量,因為我們一直在說要“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但請注意,我們的教育方針只有“全面”,沒有“自由”,其實“自由”比“全面”重要得多。我們現在的教育完全是填鴨式的、應試的,學生有自由嗎?沒有自由哪來的原創啊!如今教育領域總是拿管企業的辦法來管學校,如同一個工廠,校長就是廠長,系主任就是車間主任,教研室主任就是班組長,教授就是流水線上的工人,整天“算工分”——今天發表了幾篇論文、上了幾節課……當年民國的大學有考核評價體系嗎?沒有這一套,完全由校長說了算,也不看你學歷,從不考核你寫了多少論文。
科技讓生活更美好還是更可怕?
柳傳志:我想起來前幾天在網上看到的一篇文章,主題是科技發展造成了人類的惡夢,我看了以后受到很大震動。
易中天:我覺得說科學技術的進步是導致惡夢還是美夢,這個問題本身是個“偽問題”,為什么?人類的發展或者延續,或者人類走的這一條路,叫做悲劇性的“二律背反”。就是一個命題從這個角度看,站在他的立場上是正確的;另一個命題站在他的角度也是正確的,但放在一塊是矛盾的,所以康德將這個問題稱為“二律背反”。
柳傳志:就是雙刃劍。
易中天:對。科技的發展一定要損壞和破壞一些東西。比方我們現在的生活越來越方便、快捷,但同時也越來越沒有個人的時間、空間。科學技術的發展,一定同時帶來美夢和惡夢,它絕對不會只有一個結果。科學技術永遠不能保證人類的幸福,因為它的目的不是這個,幸福是每個人的感受,是靠每個人自己去爭取和獲得的。
柳傳志:像富士康招收員工時,它的硬件條件比如宿舍、待遇等,在國內還算是不錯的,但就是缺乏了一些中國式的人文關懷。比如到了晚上或周末,怎么去舉行集體性活動,讓員工的壓力得到釋放,讓他們更高興等等,這方面考慮不周。一個企業,尤其是強體力勞動型的企業,工作的內容是比較枯燥的,不和人打交道的企業,就要讓它變得格外有辦法和人打交道。我作為企業管理者,一直有這樣的理念,就是幾十人、幾百人的企業做好了,員工就能生活得好,員工只需考慮切身相關的事情。其中一部分上進心很強的、想要更大舞臺的、想掙更多錢的,就等于是賽馬中的好馬,伯樂應該有識別好馬的能力。所以,不見得說科技進步以后就把人全部變成機器了,現在已不是卓別林的那個年代了。
易中天:我倒是覺得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未來簡單的重復勞動,將會大量由機械來承擔。人之所以難受、崩潰,就是長時間的簡單重復勞動,老是擰螺絲,能不瘋掉嗎?人將來更多會像柳總說的,比如說服務業,直接跟人打交道。再一個就是手工產品,將來的價格會提升,機械化普及了,人工的東西就貴了,這是必然的。第三就是我們要倡導大家要有業余愛好,哪怕是不為謀生的勞動,也就是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里面講過的,勞動不再是謀生的手段,而是人的第一需要。如果朝這個方向想,未來還是可以很樂觀的。
傳統文化是否阻礙了科技發展?
柳傳志:我覺得傳統文化也應一分為二,里面確實有非常好的部分,也有一些糟粕。
易中天:我跟柳總的觀念不太一樣,我認為傳統文化就是阻礙了科學技術發展。尤其是儒家文化,這是中華文明的一個嚴重問題。
柳傳志:像王陽明的理論,他不是也很講究在實踐中求真知的嗎?他不也屬于儒家文化的一個分支嗎?
易中天:對,但是請注意,他們講的“格物致知”的最后目的是平治天下,這其中有非常明確的目的,即一切為了現實的、社會的生活。中國人沒有真正的科學思維,就是完全超越世俗生活,進行純客觀的、超功利的、純理論的、純思辨的思考,這是我們文化傳統的一個嚴重缺失。我們看古希臘的哲學家都是科學家出身,畢達哥拉斯是數學家,所以畢達哥拉斯得出的結論“美是數與數的和諧”,講世界都是數學關系,整個宇宙都是數學的關系。亞里士多德的哲學,希臘文的原文叫“物理學之后”,被中國人翻譯為“形而上學”,所以“形而上學”就是物理學研究“形而下”,而形氣之上的那個道叫“形而上”,人家都是從自然科學過來的,我們的文明卻缺乏科學和宗教這兩個傳統。孔子說得很清楚:“未知生,焉知死”,不能是人,焉能是鬼,彼岸世界的問題不談,終極目的的問題不談,第一推動力的問題不談,我們從來不討論第一推動力的問題,但第一推動力在西方物理學界是何其重要的問題。
易中天:而且我們還有一個很糟糕的傳統,即認為我們的先圣先王把所有問題都解決完了,后輩不需要思考問題了,所謂“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但什么叫“傳道”,傳誰的“道”?是先王之道嗎?“先王之道”又是什么“道”?只是倫理之“道”,而非科學之“道”和哲學之“道”。“授業”是授的什么“業”?解的又是什么“惑”?你領悟不了的,有先王的英明幫你解惑,所以我們的文化傳統不提倡懷疑、批判,也不提倡分析、實證,這樣哪里會有科學精神?現在很多人提倡愛國主義,開口閉口四大發明,但我們的四大發明全部是技術啊,哪有“科學”的影子?
所以說,中華文明缺失科學和宗教這兩個維度,這是我們的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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