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土
呼喚“民主”的多,倡導“科學”的少
“五四”至今已經95年,接近百年。近百年來,紀念“五四”、懷念“五四”、發揚“五四”、追尋“五四”、批評“五四”始終不絕。何謂“五四”精神?有人說是愛國主義,有人說是民主與科學,有的說是思想解放、崇尚理性、尊重個性,還有的總結是勇于探索、追求真理。我讀中學的時代,課本上說是徹底的反帝反封建,因此這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當然,說“德先生”和“賽先生”是精神內核的最多,因為陳獨秀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中將民主與科學稱之為“德先生”與“賽先生”,說:“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
上世紀80年代后,伴隨著改革開放,我們知道原來“火燒”和“痛打”之時,當時的中國政府并沒有簽字,此后曹汝霖在華北淪陷后也沒有走出賣國的一步,還援助了不少普通百姓。還明白了其實“五四”主要是一場啟蒙,“科學”與“民主”才是基本的口號和高揚的旗幟。不過,從此以后,人們談論“五四”精神時,呼喚“民主”的一面多,而倡導“科學”的一面少,即使講,也是泛泛而論。這恐怕是因為人們始終認為,科學的問題在中國早已經解決,誰還反對“科學”?誰還不認同“科學”?
事實也的確如此,早在晚清,從“師夷長技以制夷”,承認西方的“船堅炮利”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都已經肯定了科學技術的先進性。“科學”一詞,與中國近現代很多詞匯一樣,本身就來自積極向西方學習的日本。進入民國,“科學”更成為一個受人尊崇的名詞,即便在20世紀20年代初爆發的那場著名的“科學”與“玄學”的論戰中,無論哪一方也都不反對科學,只是在討論科學是否可以用在形而上,是否可以用在人生觀,是否萬能時,才出現了截然不同的觀點。胡適曾評論清末民初的這種風氣說:“這三十年來,有一個名詞在國內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的人,無論守舊和維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對它表示輕視或戲侮的態度。那個名詞就是‘科學。”
“文革”時期,科技并未都受到摧殘
1949年后,李四光、錢學森、華羅庚、王淦昌、周培源、茅以升、竺可楨、吳有訓、童第周等各個領域的一大批自然科學家不僅享有優良的研究環境,還被委以政治、行政的重任,盡管其中有人在1949年前就擁有舊時代的各類頭銜,在階級斗爭主導一切的年代本應該屬于被審查和被打倒之列,但還是能得到保護,順利過關。而倪志福,這位工人出身的科技革新能手、“倪鉆”的發明人,始終都是受重視的對象。
“文革”結束時,很多批判“文革”的文字都提到“文革”“摧殘科學”,其實,說“文革”迫害了很多科學家,擾亂了科研秩序、破壞了科研環境、耽誤了科學家的大好時光,確實沒錯,但將“文革”期間都說成是摧殘科學,也不確切。因為,在那個年代,有些科學家還得到了高層的特別保護,科學技術從政治需要出發,仍然被提升到相當的高度。
自“文革”前夕的原子彈爆炸成功之后,“文革”期間又有1967年6月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1966年12月24日,各報頭版頭條都報道了“我國在世界上第一次人工合成結晶胰島素”的消息,《人民日報》在頭條新聞的下方又用近半個版的篇幅發表社論《用毛澤東思想打開“生命之謎”的大門》;隨后,還有鐵路通車、輪船下海、大橋建成、斷肢再植、超高壓標準電容器、計算機、精密平面磨床、靜壓傳動內燃機車、日全食觀測、電子顯微鏡、雜交水稻、針灸等科技成果的問世。1970年,第一顆人造衛星發射成功。每次試驗成功,報紙都是頭版報道,而且還配以社論高度贊揚,盡管將這一切都歸功于政治和領袖,歸功于“文革”,但對科學技術的關切不能說不存在。
“文革”前,陳伯達已身居要職,是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可還兼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當他研究了日本等國正在全力發展電子技術的情況后,就提出“以發展電子技術為中心,開展新的工業革命”的意見。在中國科學院的幾次談話中,陳伯達都認為要研究電子學與其他各種學科的關系、電子技術與其他新技術的關系、電子工業和其他各種工業的關系,還希望能制訂電子工業的發展規劃。在他成為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文革小組”的組長后,仍然堅持發展電子科學技術的觀點,只有他倒臺那陣子,出于政治的原因,“電子中心論”才成為批判的靶子。
“文革”期間的雜志有限,1955年創刊的《無線電》卻能在1973年10月復刊,當時正值舉國上下歡慶中共十大召開之際。這本16開、32頁的月刊,雖然在復刊號“致讀者、作者”中充滿了“文革”式的話語,但最終還是總結這本刊物的宗旨是“普及無線電電子學知識,交流技術革新經驗”,希望來稿反映在無線電技術革新中的典型事例和新成就。那個年代,我家的親戚和好友,只要喜歡半導體且有一定的動手能力,無不訂閱這份刊物。可以說,《無線電》為中國的電子事業培養了幾代人才,據說累計發行量已有3億多冊。“文革”后期,林彪事件發生后,社會生活趨于穩定,在城市街頭,如果有出售半導體材料的商店,就會有三五成群的青少年聚集在門口,明里交流經驗,暗里交換器材。制作礦石收音機、玩弄線路板,是那個年代很多青少年的嗜好。
1973年2月,中國科學院數學所的陳景潤完成了對哥德巴赫猜想的證明,新華社記者得知后采訪了陳景潤,寫出內參,刊登在《國內動態清樣》上。其中說道,陳景潤的工作和生活條件極其艱苦,住在只有6平方米的小房間,屋內的光線非常暗淡,連一張桌子都沒有,工作時就把被褥翻起來,拿床板當桌子用。由于房間潮濕、陰暗,陳景潤患了肺結核,還經常腹脹、腹痛。江青看完這篇內參后流下了眼淚。由于江青的介入,陳景潤住進了醫院,隨后論文也以最快的速度發表。陳景潤是因改革開放后徐遲的報告文學才得以名聞天下,但他的人生轉折,卻與江青密不可分。
“文革”時期,除了馬恩列斯外,在新華書店看不到外國書,在圖書館也是偷著借,連蘇聯的那些革命文學都成了禁書,但我們卻忽然間聽說了李約瑟和他的《中國科技史》。原來李約瑟還曾多次訪問中國,與毛主席有交談,與周總理有深交,江青對李約瑟著述的評價也很高。
改革開放后,科學技術更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被認定為“第一生產力”。
什么是真正的“科學精神”
所有這些,是否就能說明“五四”倡導之“科學”在我國已經不成問題了呢?
其實,“五四”先賢所提倡的“科學”并非我們幾十年來所熟知的那些科學技術,而應該解讀為科學精神、科學思維、科學方法。
1915年9月,陳獨秀在《青年雜志》發刊詞《敬告青年》一文中稱:“科學者何?吾人對于事物之概念,綜合客觀之現象,訴之主觀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謂也。”在這里,科學被認為是一種思維方式。“五四”的另一位領軍人物胡適后來對“五四”所講的科學概念有了更為成熟的說法:“民主的意義只是一種生活方式,科學的真意只是一個態度,一個方法。”“科學不是堅甲利兵,飛機大炮,也不是聲、光、電、化。那些東西都是科學的出產品,并不是科學本身。科學本身只是一個方法,一個態度,一種精神”。
“五四”倡導的科學精神,發展到今天,若要概括的話,主要內涵應該是務實、求真、開放、理性、包容、懷疑、實證,此外,批評精神也不可或缺。回顧近百年歷史,可以看到,對民族素質的養成、民族品格的培育、民族心智的啟迪,科學精神的作用要遠大于科學技術及其產品,而科學技術之受青睞并不代表科學精神之受尊重。在很多時候,科學成就還常常與科學精神相脫節,一邊是高端科技的頻頻出現,一邊卻又是科學精神的步步淪喪。
最令人尷尬的是,在紀念“五四”調門最高的時候,對陳獨秀和胡適這兩位“五四”新文化領袖人物的評判,幾十年時間里卻一直處于既不理性,也不包容的狀態,完全與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背道而馳。陳獨秀成了“右傾機會主義的頭子”,胡適則是“帝國主義的買辦文人”。
在重工業和軍事工業科技成就不斷產生的年代,卻可以出現“畝產萬斤糧”的浮夸風,“趕英超美”的“大躍進”,以及“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的妄語。“文革”時期,就在科研成果一再登上報紙頭版并被熱烈頌揚時,就在陳景潤論證“哥德巴赫猜想”的同時,愛因斯坦和相對論卻成了大批判的靶子。中科院專門成立了學習班,認為“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中的嚴重錯誤就是目前阻礙自然科學前進的最大絆腳石之一”,要“批判相對論,革相對論的命”。相對論的罪名是:“地地道道的主觀主義和詭辯論”。在一篇《相對論批判》的文字中還舉例說:如果按照相對論所說的那樣,同時性是相對的,那么1969年3月,在中蘇邊界上發生的珍寶島事件中,我們說蘇聯開第一槍,蘇聯說我們開第一槍——事實上究竟哪一方開第一槍,就無法作出客觀判斷。愛因斯坦和相對論被定性為資產階級,早在“文革”前就已經開始,與他們同一個下場的還有社會學,也被認定是“資產階級的偽科學”。
“科學精神”的基本就是求真,求真起碼要講真話,可是歷次政治運動,從批判武訓到“文革”,每一次都是踐踏科學精神的結果,而且還都是在實事求是喊得震天價響的年月里。這些運動讓說假話成風,讓違心表態普及,假話的變種則是空話、套話,空話和套話的泛濫,使我們每個人至今深受其害。政治運動的語言和思維是極端的,什么都達到了極致,非好即壞的二元判斷影響深遠,這種極端的思維、語言和行為的惡果就是對開放、理性、包容的排斥,讓科學精神難以成活。運動中慣用的揭發、控訴,無不添油加醋,充滿水分,導致冤假錯案橫行,這更是對科學精神的反動。批判固然是政治運動的一大法寶,但這種批判不是追求真理的批判,而是一邊倒的大批判,在批判中不容許持不同的意見。一言堂的大批判,與科學精神更是背道而馳的。
科學是一種態度、一種方法、一種精神,所以,科學不僅僅存在于科學研究、技術創新中,而且貫穿在我們的所有生活里。科學家或許在科研工作中具有求真精神,但在科研之外,很可能違背科學精神,或說出有悖科學常識的話,做出違反科學方法的行為。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科學家以外的人,或許不懂科學技術的專門研究,但在社會生活中務實、明理,同樣可以看作是秉持了科學精神。
在我們的生活中,“科學”這個名詞早已經泛濫,動不動就以科學的、科學地為前提,連“文革”這樣的環境里,“科學總結”、“科學發展”都成了常用詞,讓科學成為反科學精神的保護傘。可什么才是科學,至今仍含混不清。大話和空話,盡管已被很多人厭倦,但那些藝術化的大話、美麗的空話,還沒有被人識破,依舊大受歡迎。譬如今日,翻開我們的中小學生守則,四下望望各城市的那些“城市精神”,空洞、千篇一律、放之四海而皆準,是其一大特色。胡適所說的“可解”,是我們識別這些話語的鑰匙,“可解的”才是科學的,“不可解的”則是朦朧詩,是意識流,是遐想,如果泛濫,則是空話、廢話。政治、法律、經濟,直至我們的社會生活,假如都是這些空話、廢話在支撐,恐怕就會讓人永遠摸不著頭腦。
理性是科學精神的根本,沒有理性,就不叫科學,而是迷信和糊涂。當你走到任何公共場合時就會發現,多數人的習慣思維都與理性相距甚遠,盲從、跟風是普遍的現象,損人不利己的行為比比皆是。今天別人的困難,明天就是你的困難,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幫助別人,也是幫助自己,公共道德的這些基本思維和共識,遠沒有深入人心。邏輯,如今仍然是個嚴重的缺項,邏輯混亂不能不說是常態。
科學精神,原本是知識分子的長項,但目前在各種公共討論中,關于房價、關于中西方社會比較、關于陪酒女、關于提前退休,非理性的情緒、沒邏輯的話語,恰恰成了一些大學教授的專屬,并且還被大肆宣傳,連情緒化的網民都忍受不了,以為望塵莫及。
懷疑和批判,既是科學精神的內容,也是科學精神實現的條件。無論求真、務實還是實證,必須對習慣的事情、不合理的事物敢于懷疑,懷疑之后的求證要經過批判來完成。這種批判不是一言堂的批判,不是無理性的批判,不是缺乏基本邏輯的批判,不是嘩眾取寵的批判,而是容許別人反駁、聽從別人更為合理的意見的批判,是一種在寬容環境下不同思想和意見相互交鋒的批判。一如“五四”那樣,有激進,有保守,有中間,各抒己見,甚至言詞激烈,但都可以生存,都可以暢所欲言,都可以在大學講堂和輿論中占一席之地,唯其如此,才是 “五四”精神的發揚,才是真正繼承了“五四”的科學精神。
“五四”將近百年,但“五四”倡導的民主和科學,依然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