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北
前些時候,當我讀到幾段“類大躍進時代”的文字時, 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到生產中去, 不知道我們的無知, 到了田間地頭, 你才會知道農民創造的效益遠遠大于科學家。老百姓種田, 比我們種的試驗田要好得多。”“……(農民)每家就是一塊試驗田,100戶農民就有100塊試驗田。”“把……農民的家家戶戶每個大棚跑一遍,就能寫一本《蔬菜栽培學》”。
這段文字令我發懵,不為別的,為的是它重復了過去年代宣揚過多少遍的階級斗爭觀念——“知識分子必須放下臭架子老老實實地向工農兵學習”。記得在“大躍進”年代,康生的“農業院校無用論”(1958)更是語出驚人。他向最高領袖進言:“農業科學沒有東西,真正的農業科學在中國農民手里,沒有辦農業大學的必要”。他極力否定科學,否定教授,否定教育,否定大學,其愚昧和野蠻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可那時的廣大教師只能把不滿埋在心中。當時筆者所在的北京農業大學差點因此解散,后來一度舉校被迫遷往陜北甘泉縣清泉溝的廢棄勞改場,全體教師和家屬受盡折磨,有人還死于非命。
可是60多年后的21世紀,居然又聽到上述那種“隔世語言”,且出自一位專攻三農問題的資深記者之口,并有媒體給力捧場宣揚、擴大影響,悲乎哉!
這一問題涉及如何看待實踐與理論的關系。 首先,什么是“實踐”?實踐本身是分門別類的, 也有不同層次。毛澤東在《實踐論》中說:“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 就得變革梨子, 親口吃一吃。”這里的“吃”只是個人口舌的直感實踐,不同的人嘗了梨子之后,可能會做出不同的反應,難知應以何為準。
自然科學的宗旨就是客觀地研究事物的規律和成因(機理), 排除主觀因素和各種外界干擾因子。相比之下,人文學科就困難多多。因為人文學科涉及各個階級、群體、黨派、個人的利益、愛好和習性等,又很難作出精準的統計分析。這也是為何人文學科很容易分裂成“學派”, 且可能因見解和結論無法取得統一而長期相持不下的原因所在。而自然科學研究的結果可以通過客觀的手段和方法進行重復檢驗。在不同論點的博弈之間,可通過科學實驗去辨識、證實和證偽,所以自然科學自身很難形成“學派”,即便出現所謂“學派”(實為不同論點), 也難以持久。
自然科學研究不但可以借助于先進、精密的儀器作出客觀的評斷,而且可以設計精巧的實驗以分辨不同因子的效應, 并通過統計學方法對所獲的實驗數據加以測驗, 把實驗誤差降到最低限度。自然科學強調的“可信度”就是指研究結果的“可重復性”,這在社會科學中幾乎是做不到的。
農民作為生產實踐者,往往有多年甚至世代的實踐經驗,這會給科學研究者提供有價值的啟示,作為科學家的我們,對此是絕不應忽視的。這里不妨談談筆者和團隊的親身體驗。幾十年來,我們團隊有不少例子說明理論創新曾始源于群眾成功經驗的啟發。試擇其中一二事例言之。
上世紀60年代初,我們調查發現安徽蕭縣葡萄農有傳統經驗稱,葡萄在開花坐果期間若不實行“堵”(當地民間話語, 實指“新梢和副梢摘心”)的操作,必會出現大量落果和無籽小果(當地民間俗稱后者為“砂子”)。我們通過精心設計的實驗, 發現存在“落果”和“種子敗育” 兩個臨界期。基于此新創理論,我們進而制定了夏季修剪新技術,所生產的“玫瑰香”葡萄(原來是松散稀落,果粒大小不齊)的果穗碩大飽滿,果粒大而均勻,竟然令來收購的水果罐頭廠人員大為驚奇,以為我們換了新品種。
21世紀初,根據廣東群眾的傳統經驗——荔枝枝梢先端出現“小白點”現象,經過精密設計的多學科的實驗研究, 我們團隊提出 “白小米粒期”概念——預示著從“低溫誘導期”進入“花芽形態分化期”的分界點, 發表了相關論文,澄清了理論界嚴重混淆的一些問題。
然而,群眾對于事物的判斷基本上是依據“直接觀察”(感官的判斷和簡單的計量)。“直觀” 的結果有時可信, 有時卻不可信,因為觀察結果常會摻入一些“錯覺”在內。此外,生產環境也是復雜的,群眾在實踐和觀察中,不可能消除生物個體間的天然誤差和某些干擾因子對主因子的影響,所以不同的“老農”或“生產能手”持不同看法和做法并不奇怪。因此,群眾的有用經驗必須通過科學工作者精心設計的嚴格科學實驗,乃至借助于先進的儀器設備,進一步揭示事物的內在規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然后進行嚴謹的邏輯思維,才能最終上升為理論。
這里筆者講一兩個故事。澳洲史密斯老太太在自家后院蘋果樹上發現一種芽變, 后來被專家繁殖并定名為著名的“澳洲青蘋”,但她是不可能被聘到悉尼大學當教授的;美國培育出一種著名的無籽葡萄品種的G. Remaily是個民間育種者(筆者曾參觀過他的居所和試驗地),他被美國康奈爾大學試驗站只邀為“合作研究者”——原因就在于,他有豐富的實踐經驗和掌握大量育種試材,但缺乏專業素質和系統科學的理論素養。
人類的知識并非完全來自親身的實踐,也來自前人和他人的發現和創造的知識積累。所以應當說,科學家的“實踐”理應是更高層次的實踐。籠統地說教授不如農民,是將生產者與研究者、學者對立起來,是歷史上“極左觀”遺留下來的偏見。
(作者系第七屆廣東省政協委員、華南農業大學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