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期雪影像的策劃,緣起于2012年歲末在新疆克拉瑪依的一次出差,當時零下30攝氏度的嚴寒中,那無聲無息飄落著的厚厚大雪將編者帶回了遙遠的童年。全球氣候持續變暖,大的雪也越來越少了,在專題進入到制版階段時,北京依然霧霾深重,2014年的第一場雪遲遲未來,看著這些影像中的雪景,恍如夢境,感覺尤其珍貴了。
雪與人類的關系密切,在愛斯基摩人的語言中,和雪相關的詞語竟有幾百個。因為雪的潔白,因為雪的難得,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有雪的情結,雪也是文學家和攝影師鐘愛的題材。
在雪的下面,是什么?雪掩蓋了很多東西,浮現其上的也未必都是詩意。事實上,現實中的雪絕大多數是被踐踏的、并不總是潔白的,描繪雪景,本質上還是要歸到自然與人的關系上。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川端康成小說《雪國》的開篇,把讀者引入了一個縹緲、遼闊的雪國。在文學中,同樣沒有一場無緣無故的雪,實相與心像,詞與物,像與境,借著雪,都可在攝影與文學的搭配中產生新的理解與延伸。這些影像,是從上百張備選作品中選出來的,也試圖打破風光、紀實、觀念、當代等攝影分類,根本的標準是一張與雪有關的好照片。——編者按
2013年歲末,北京的初雪遲遲不來,家鄉云南倒是趕了個早。母親在電話里說這是十五年來的第一場雪,從家里的窗戶望出去,壩子四周的龍馬山頭一片白色。在霧靄蒙蒙的城市,聽著亞熱帶傳來的雪訊,頗有點《乞力馬扎羅的雪》的味道,一本正經地荒誕著。對于亞熱帶長大的孩子,雪的意象和影像比經驗來得更早,遠在觸摸人生的第一瓣雪之前,我們已經背熟“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雪在中國文化里有著特殊的位置,它是旅人在邊塞邂逅的壯闊風景,是畫家孤高拔俗之意的外化,小說家也喜歡以雪地為背景寫就人生世態的“炎涼書”,金蓮在一個清冷的雪天撩撥武松,寶玉在雪地里謝幕。自攝影將其納入取景框以來,文學中用意象表達,繪畫里用筆觸和色塊努力描摹的雪花,在攝影中有了觸手可及的顆粒感。不過,很多攝影師也在借鑒文學與繪畫的手法,將實相與虛境合而為一。描繪雪景,還是要歸結到人與自然的關系。隨著時代的變化,攝影師鏡頭里的雪也有了更多樣的面貌,它們或具體,或抽象,或荒誕。如今,這些意象與影像伴著我,等待今冬的第一場雪。
時間的印記
上和下在白膠里翻動
天鵝和花瓣,藥粉和繃帶
誰和誰纏繞著。
漫天的大風雪呵
天堂放棄了它的全部財產。
一切都飄下來了
神的家里空空蕩蕩。
——王小妮《我看見大風雪》
雪是一種開啟。《霧中風景》里的小姐弟,偶然聽說從未謀面的父親遠在德國,便執意踏上了尋父之旅。他們在雪地中目睹了一匹馬的死亡。此時,他們剛剛踏上旅程,顛簸的命運還沒有追趕上來。安哲羅普洛斯用近五分鐘的鏡頭,拍攝了一匹馬的死亡和一個五歲孩子的哭泣,不遠處,穿婚紗的新娘和一群黑衣人歌著舞著穿過。雪原上,死亡與婚禮同時發生,而兩個小孩正走向未知的命運。“誰正把最大的悲傷降下來?”某些時候,落雪有如神啟,讓人瞥見命運的一個暗示。也是在這部電影里,第一場雪落下來,小城的時間仿佛靜止了,人們放下手中的工作,紛紛走到大街上,等待雪花落到身上。人們期待一場落雪,如同等待一個奇跡,雪會讓這個城市突然安靜和美好起來。在西方文化中,雪常常意味著神圣的時刻。復活節的晨禱給聶赫留朵夫一輩子留下極其鮮明極其深刻的印象,他踏著散布著幾堆白雪的道路來到教堂,打扮得齊整干凈的莊稼漢和農婦正在做禮拜,純潔無瑕的瑪絲洛娃喚起了他心中最美好的感情。這是他沉淪之前的最后一個復活節。布魯諾·巴貝(Bruno Barbey)的《復活節前一周朝圣的人群》,拍攝了風雪中波蘭鄉村的路上朝圣的人群,看不到人的面目,望不到盡頭的傘面落滿了白色的粉末。誰能說傘下的人群里就沒有另一個瑪絲洛娃?
已經過世的名導演胡金銓,他與徐克合作的《畫皮》,開場即是在一個落雪天,二三行人在荒郊野嶺中趕路,隨即轉入青樓中飲酒作樂的場景。凄冷與熱鬧的交替,是古典小說中常見的筆法。清冷冷的雪天往往演繹著熱鬧的故事,《金瓶梅》第二回里,欲望與死亡的世界尚未真正啟幕,金蓮在家里燒著炭火等武松歸來。金蓮“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里,踏著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推起簾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火爐既象征著金蓮炙熱的情欲,也象征著武松的暴烈的脾氣。第四十六回又是一簇男女雪中出游的場景,元宵之夜陳經濟陪著月娘、瓶兒、玉樓、金蓮等人“走百步”。那天夜里,“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香消燭冷樓臺夜,挑菜燒燈掃雪天。”
如果說滾滾紅塵是皮相,傳統中國文人更愿意把一片白茫茫看作世事的底色。寶玉最后一次現身是在一個雪天。“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繁華過盡,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人事的興衰與四季的流轉達成了一致的節奏。
不過,在現代人這里,雪并不總意味著時間的終結。1920年代的憤怒中年魯迅形容雪是“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時間的終結轉化為空間的膨脹。先生不愿重復世事蒼茫的老調,他喜愛的是“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決不粘連。1990年代初,崔健唱出“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野”。我還記得當時香港的電視臺播放這首歌的MV,16歲的姐姐不顧父母的斥責將音量調到最大。亞熱帶的家鄉其實很少下雪,患了青春熱病的少女依然渴望“一片閃著光的 燃著火焰的雪地(芒克語)”。彼時的世界身處市場經濟初期,北島詩里江河凍結的冬天似乎已經成為歷史,青年崔健卻說這是又一個“沒有感覺”的時代。對于“60后”、“70”后的文藝青年,雪地里撒野的召喚,和揭下“一塊紅布”,都是他們成長經驗里重要的啟蒙。endprint
可時代在變,崔健歌里熱血與雪地的決裂,到蔣志這里走到了盡頭,雪地的存在讓“光”顯出了無能無力的另一面。《圣經》里寫道: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可是一束投在雪地里的光,又有什么用呢?《事情一旦發生就會變得虛幻》:一個人在雪地里或匍匐或蹲坐,焰火與光亮始終伴隨著他,他卻依然孤獨如昔、寒冷如昔。正如著名的悖論:“你無法喚醒一個裝睡的人”,雪地焰火也是一件徒勞無益的舉動。與此相對的是《事情一旦發生就會變成釘子》。2007年3月底,在重慶“史上最牛的釘子戶”被拆除前的最后幾天,蔣志在其旁邊的一幢樓房里,架上了一支大功率的追光燈,讓一束強光刺破夜幕,直射到位于巨大深坑中的孤樓上。大多數時候,我們寧愿相信,光亮能讓歷史定格,讓卑微者顯影,可是雪地的存在讓“光”看到了自己的限度。
寂靜的緯度
某些地域的記憶與影像,似乎總與茫茫大雪聯系在一起,比如北方,比如藏區。雪之于這些地方,不僅是風光,更是某種與生俱來的氣息。2007年至2009年,離家多年的游莉重返故地,在北方的過境線上行走、拍攝,她將這組照片命名為《寂靜的緯度》。大雪覆蓋之下的荒原,少年漠然地看著前方,雪似乎讓整組照片的調子調低、節奏放慢。“寂靜”不僅指向一個地理位置,更是人心中的一塊雪原——潔白、荒蕪,一個愣愣的少年在其中探頭探腦。很多人鏡頭里的“北國風光”,無一例外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風光固然壯美,可風光背后的人心似乎也沒掩藏在甜熟的套路中。難的是拍出雪的精氣神,捕捉到它和人心的聯系。這組作品中有一張照片:穿藍色羽絨服的小姑娘走在雪地里,臉上凍得看不出表情。我忍不住把她看作攝影師的化身,一個孤身行走在世界開始之初的孩子,那時荒原依然荒蕪著,少年依舊無所畏懼。“林中雪地的寂靜中,回響著你腳步的音樂聲。……在寂靜中心靈已經成熟,這薄冰來自我的心靈。”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也許可以作為注腳,在隨雪花而來的寂靜中,心靈已經成熟。
開始籌劃這個專題的時候,我以為雪域高原一定盛產佳作。仔細翻閱下來,好片子并不多。“圣潔的雪山、潔白的哈達”一旦進入鏡頭,就顯得千篇一律。相比日本人對富士山雪景新意迭出的表現,中國攝影師的藏區雪景圖卻每每跌入了套路中。實地中人人仰視的雪山,一旦進入取景框,仿佛就成了一坨平庸無奇的色塊。高原的風景與人們的服飾、身姿,對習畫者和攝影者都有著極大的誘惑,卻也因此容易迷失在絢爛的色彩與造型的健美之中。畫面不免顯得過于鬧騰,大量的色塊朝觀眾砸來,表面的震撼之下并沒有留下回味的余地。即使是雪山草原,也多半流于奇觀的呈現,難以造成精神的觸動。與此相對照的是,莊學本1937年拍攝的《康定老城》,則是以“靜氣”取勝,遠處繚繞的云霧與飄雪漸漸不可分,氈房頂的積雪將居民區切成了一個個小白方塊,“圣境”亦在人間煙火中。江南的雪不如北方朔勁,倒也別有一番滋味。森秀的山水,纏繞的人世,一被積雪覆著,驀地添出多少層疊來。陸元敏《蘇州河》系列里有一張照片,落雪覆蓋了河畔的泊船和附近的弄堂,平日不服輸的、總在撒嬌斗氣的上海仿佛也軟了下來,嘈嘈切切的兒女私語暫時沉默了。緊閉的閣樓里不知藏著多少故人舊事,“短夢似的一場一場在心上跑著(俞平伯語)”。
1941年,中央大學藝術系的年輕助教孫宗慰追隨張大千,擔任助手一道臨摹和研究敦煌壁畫,先取道渝成公路,而后從成都換乘火車到西安,從西安往蘭州一段依靠步行、搭車和騎驢并舉,在戰火中走走停停,用了兩個月時間才到達蘭州,和張大千會合。這段經歷也成了他日后繪畫的重要素材,包括一組《蒙藏生活圖》,皆是取自旅途中的目睹的場景。其中的一幅《踏雪》,五分之四的畫面被茫茫雪原籠罩,近景處才勾勒了幾位衣著艷麗的藏民的背影,高原特有的景致無意中達成了留白的效果。1950年代人民攝影師藍志貴入藏,拍攝藏族人民歡呼“金珠瑪咪雅古朵(解放軍好)”,構圖也與《踏雪》如出一轍。照片中景遠遠地掠過解放軍騎兵的身影,右下角留下了幾位歡呼的藏民的背影,大部分的畫面仍被茫茫雪原覆蓋。晚近呂楠、楊延康拍攝的藏區,雪山與風光在作品中的位置微不足道,他們著力表現的是四季中的人,是人的生活與信仰。無論是《四季》里冒著風雪勞作的女人,還是楊延康拍攝的冒著風雪趕路的女尼,雪都褪去了神圣的光環,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水,如光,如草木,它們首先是生活中物質性的存在。
具象與抽象
論到雪的表述之豐富,也許日本文化中是極致的。“物語”與“俳句”中不斷出現“詠雪”的場景,到近代以來,谷畸潤一郎的《細雪》、川端康成的《雪國》、三島由紀夫的《春雪》,櫻花與落雪一直是最能體現“物哀”之美的。永井荷風《江戶藝術論》中寫道:“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望無告的,使人無端嗟嘆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于我都是可親,于我都是可懷。”雪在日本文化中是一種特殊的“風物”,除了風景、風光的含義外,還具有時間的特征。《細雪》正是通過四季風物的變化,展現了以大阪為代表的日本古典文化的境遇。書寫或者拍攝雪景,不僅是風光的呈現,更是一種地方審美心態,是對人和世界之間的關聯的一種特殊解讀。馬格南的攝影師溫納·比肖夫(Werner Bischof)拍攝雪中的日本神宮門前,身著和服的旅人匆匆趕路,是很接近于日本古典文化的意境。可見在一般外國人心中,雪景已經成為日本文化的固定表述之一。
日本攝影師中,將雪作為一種獨特的精神表達的也不乏其人。在山本昌男的作品中,總能感受到一些日本文化的意趣,不過他的表述又是頗具現代主義意味的,并非浮世繪般地再現藝妓、櫻花、富士山。他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定格日本文化的象征物,將他們從風景畫中抽離出來,凝視每一個具象。他的作品大多是黑白的,即使是彩色攝影,顏色的使用也并不雜亂。剔除了絢爛的景致和色彩,作品中只剩下抽象的點、線、面。雪無疑是最適宜承載山本的思考與審美的對象,無論是雪中的彩色水桶,還是雪窟窿里的幾尾小魚,抑或是微光中被白雪覆蓋的富士山頭,都以其抽象、簡潔的現代表述呼應著“無”的哲學。如果要用文學作類比,它們更像是短小的俳句。他抵御住了“詩意”的誘惑,又在暗中呼應著它們。其中一幅作品,蒼茫的天空與雪白的富士山交接,山頂露出一小彎黑色,一個剛剛抽芽的樹枝從山腳延伸而來。富士山、雪景、櫻花,都是來自成熟的日本文化符號,不過山本昌南的作品并非風景的再現,而是意象的拼貼與再造。endprint
如果說詩歌是隱喻的藝術,那攝影則首先是對具象的凝視。至少,文學中用意象表達,繪畫里用筆觸和色塊努力描摹的雪花,在攝影中有了觸手可及的顆粒感。“紀實”是長期以來攝影最引以為自豪的特征,除了反映社會現實,它還具有科學般的精確性,可以讓神秘的自然現象顯出平實的本相。阿列克謝·克佳托夫(Alexey Kljatov),這位來自莫斯科的攝影師超近距離地單獨捕捉雪片的幾何形狀和線條,呈現六角形的冰晶精巧的結構。一些西方攝影師的作品里,雪原具有一種幾何之美,遠遠看去,仿佛點、線、面的自由組合,觀者也獲得了觀看抽象畫般的美感。
在攝影作品里,雪也可以成為萬物的底色。雪的背景,與鏡頭里的人事形成參差對照之美。馬克·呂布1957年中國之行拍攝的《紫禁城》,一個穿長袍的中國人面朝積雪覆蓋的宮殿,小小的背影在一片白茫茫中更加醒目。這也是攝影師心中老中國的背影吧,歷史的謂嘆最終只剩下一片蒼茫。攝影的神奇在于它能將抽象與具象合二為一,從“物”的凝視到“境”的升華,很多攝影師也在借鑒文學與繪畫的手法。比肖夫拍攝雪中的日本神宮,構圖與意境似乎都來自于葛飾北齋、歌川廣重的浮世繪。莊學本、藍志貴的藏區雪景圖,表現對象看似是異域風情、新時代新氣象,骨子里還是受到從小習得的筆墨山水審美影響。山本昌男“向普通的石頭與事物致敬”與他一向喜歡讀俳句也是有關的。我們在前面提到,某些時候,雪景的出現,能夠起到一種類似中國畫“留白”的效果,影調的變化也與筆墨的烘染、敷粉有神似之處。這種效果,在東方攝影師或者東方題材中尤為多見。
詩意的誘惑
雪有時是一種誘惑,它有著固定、成熟的詩畫表現,影像的表達者很容易陷落其中。我們看一幅雪景照片,最常發出的贊美是“像一首詩”或者“像一幅畫”,這未必是一個好的評價。究竟攝影只能以攝影的方式呼應“詩意”,而非某一文學場景的再現。“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里的這一段,可能是中國文學中關于“雪”最早的表達。在文學的源頭,詩歌與物象之間存在著直接的、面對面的聯系。鋪陳、比附、起興,正是“詞”與“物”聯結的紐帶。在后世的文學發展中,“雪”逐漸脫離了與具體物象的聯結,升華為一個象征。王子猷雪中訪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張岱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雪景成為文人心像的外化,意蘊著他們高潔的志趣。
雪景圖在中國山水畫史上也長盛不衰。文徵明在《關山積雪圖》的圖尾題跋處,對此總結道:“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筆作山水以自娛。然多寫雪景者,蓋欲假此寄其孤高拔俗之意耳,若王摩詰之雪溪圖、李成之萬山飛雪、 李唐之雪山樓閣、閻次平之寒巖積雪、郭忠恕之雪霽江行、趙松雪之袁安臥雪、黃大癡之九峰雪霽、王叔明之劍閣圖皆著名今昔,膾炙人口,余皆幸及見之,每欲效仿,自嫌不能下筆。曩于戊子(1528)年冬同履吉(王寵,1494-1533)寓于楞伽僧舍,值飛雪幾尺,四顧千峰失翠,萬木僵仆,履吉出佳紙索圖,乘興濡毫演作關山積雪,一時不能就緒,嗣后攜歸,或作或輟,五易寒暑而成。但用筆拙劣不能追蹤古人之萬一,然寄情明潔之意當不自減也,因識歲月以歸之。”把雪景圖視為文人品性的象征。它們是古代世界的“實相”,也是文人追慕的意境。
如果攝影追求的是這樣的“詩意”與“畫境”,其實是很難達到的。如今的世相與人心都已改變,雪花不再落在青山古寺上,更可能落在一片狼藉的工地,落在城市里急著討生活的路人身上,落在早已改變了樣貌的城市和鄉村。一些攝影師即以“反詩意”的路徑行之,姚璐用“中國垃圾”重繪了宋人馬麟的《暮雪寒禽圖》,雪落在當代的建筑工地上,綠色防塵布代替了青山綠水,民工的身影取代了樵夫、漁翁;何崇岳把鏡頭對準農村的計劃生育宣傳欄,在雪地的襯托之下,顯出追問的意味;李鼎拍攝的舊居民樓前的“馬踏飛燕”,被一堆殘雪環繞著,雪不再神圣、潔凈,顯出了它的另外一重面貌:它只是城市里一種普通的物質,由水汽和灰塵結合而來,短暫地升騰之后又回到了骯臟的地面。
不過,依然有一些攝影師希望能拾起古典的“詞”(詩)與“物”(風物)的聯結,塔可的《詩山河考》、魏壁的《夢溪》是其中之一二。可是古典是回不去的,山河已改。《詩山河考》中也有幾張雪景圖,可稱之為雪景又是勉強的,他們不是展現大好河山的風光,不是傳達四時流變的“風物”,甚至是否是具象的一堆雪也不重要了。純粹的對物的凝視,反而有了抽象的意味。他對于風物的處理有著手術刀式的冷靜利落,削去了旁枝溢出的情感,以非詩意、非抒情的方式接近最原初的“詩”。塔可的實驗與山本昌男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他們都用抽象的、現代主義的線條“造像”,迂回曲折地尋找與古典的聯結。
這樣的實驗不是唯一的路徑,至少說明現代詩意的獲得是困難的,越是在“雨”、“霧”、“雪”這些古典詩意的集合處,越難喚起舊的感情,也越難說出新的含義。在現代詩中也是這樣的,很多時候,飄落的雪花并不意味著純凈,它可能是弗羅斯特的《一片陳雪》:“一張被雨水沖著,想在那里休息一下的報紙”;是帕斯捷爾納克黑色的春天里“像梨子被燒焦一樣,成千的白嘴鴉”;是張棗筆下出沒在布拉格的,穿著“灰色的雪衣,凍得淌著鼻血”的一位天使;是韓東看到的《冬天的荒唐景象》:“雪地贈與的白紙,還是畫上雪地”。現代的經驗、現代的情感,需要一種新的語言。在喚起新意的同時,它們也越來越遠離公共的、約定俗成的表達。他們可能成為“一個人的雪花”。說到底,取景框背后是人的眼睛和心,鏡頭里的雪花只能是“人化的自然”。它可寂靜,可反諷,可戲謔,也可以只是一片雪。
(段凌宇,文學博士,現任教于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盧綸:《塞下曲·其三》
大自然有很多辦法使人類相信人生有限——例如川流不息的浪潮,猛烈的風暴,地震引起的震動,隆隆不息的雷鳴——不過,最可怕,最讓人失魂落魄的,還是這冷漠無情的寂靜雪野。什么動靜也沒有。天氣晴朗,天色卻像黃銅一樣;只要微微有一點聲息,就像褻瀆了神明,人變得非常膽怯,連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會害怕。endprint
——杰克倫敦:《寂靜的雪野》
到了下雪的時候哩,景象當然又要一變。早晨從厚棉被里張開眼來,一室的清光,會使你的眼睛眩暈。在陽光照耀之下,雪也一粒一粒的放起光來了,蟄伏得很久的小鳥,在這時候會飛出來覓食振翎,談天說地,吱吱的叫個不休。數日來的灰暗天空, 愁云一掃,忽然變得澄清見底,翳障全無;于是年輕的北方住民,就可以營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趕冰車雪車,就在這一種日子里最有勁兒。
——郁達夫:《 北平的四季》
雪花從灰暗的天際,
慢慢飄落,
城市里,再也聽不到,
呼喊聲和生命之音:
既不聞賣菜女人的吆喝聲,
也沒有轔轔的車聲,
更聽不到愛情的歡唱,
青春的歌曲。
沙啞的鐘聲,
從廣場塔樓響起,
一下下在空中哀鳴,
像發自遠方世界的嘆息。
飄泊無依的鳥兒
撲擊著暗沉沉的玻璃窗,
知友的亡魂
此刻回到我的身旁。
哦,親愛的,不久,
(你平靜下來,狂野不馴的心啊)
要不了多久,
我即將趨于沉寂,
在陰暗的地方安息。
——喬蘇埃·卡爾杜齊:《飄雪》
龍華寺的得一大師問:
“如何是我自己?”
答:“你是雪上敷霜。”
——《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一
籠罩在雪中的金閣之美,是無與倫比的。這座像亭子式的建筑物,在雪中任憑風雪席卷進來,它那細長的柱子依然以其清爽的肌膚挺立著。
我在尋思:為什么雪不結巴?在被八角金盤的葉子阻擋的時候,雪也會結結巴巴似地降落在地面上。我沐浴在從毫無阻隔的天空紛揚而降的雪中,就忘卻心靈的扭曲,好像沉浸在音樂中,我的精神恢復了工整的旋律。
事實上,多虧下了雪,立體的金閣才變成與世無爭的平面的金閣、畫中的金閣。兩岸紅葉山上的枯枝幾乎掛不住雪花,那林子顯得比往常更加光禿。遠近的松樹的積雪卻蔚為壯觀。池子里的冰面上積雪更多了。奇怪的是,個別地方卻不積雪。這些疏疏落落的大白斑點,恍如大膽描繪的裝飾畫上的云。看起來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島都與池子冰面上的雪聯結起來,繁茂生長在其間的小松樹,像偶然從冰和雪原的中央冒了出來似的。
—三島由紀夫:《金閣寺》
一大早,冬日的天空就陰沉沉的。傍晚時分,下了一陣冰涼的小雨。江口老人走進“睡美人”家門之后,這才覺察到這場小雨已變成雨雪交加。還是那個女人悄悄地把門扉掩緊并上了鎖。女人手持手電筒照著足下走。憑借這昏暗的照明,可以看見雨中夾有白色的東西。
來到二樓的房間,只見室內一如既往。壁龕里先前掛的山村紅葉畫,到底還是換上了雪景的畫。無疑這也是復制品。
—川端康成:《睡美人》
我遭逢了幾次快樂的風雪,在火爐邊度過了一些愉快的冬夜,那時外面風雪狂放地旋轉,便是梟鷹的叫聲也給壓下去了。好幾個星期以來,我的散步中沒有遇到過一個人,除非那些偶爾到林中來伐木的,他們用雪車把木料載走了。然而那些大風大雪卻教會我從林中積雪深處開辟出一條路徑來,因為有一次我走過去以后,風把一些橡樹葉子吹到了被我踏過的地方;它們留在那里,吸收了太陽光,而溶去了積雪,這樣我不但腳下有了干燥的路可走,而且到晚上,它們的黑色線條可以給我引路。
—亨利·戴維·梭羅:《瓦爾登湖》
我憶起了晶瑩的雪花
它像一塊潔白的紗巾
驟然從天而降
覆蓋著城市美麗的倩影。
—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布拉格穿上了黑衣服》
我光著膀子 我迎著風雪
跑在那逃出醫院的道路上
別攔著我 我也不要衣裳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給我點兒肉 給我點兒血
換掉我的志如鋼和毅如鐵
快讓我哭 快讓我笑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崔健:《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千里黃云白日熏,
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已,
天下誰人不識君。
—高適:《別董大》
圣誕節前的最后一天過去了。一個晴朗的冬夜降臨了。繁星映著眼睛。一輪明月流光溢彩地冉冉升起,照徹人家和世間善良的人們,好讓大家興高采烈地挨家挨戶去唱圣誕節祝禱歌和贊頌上帝。從清早起,天氣就越來越冷了;然而,四周悄然無聲,人們腳上的靴子踩在冰凍的雪地上嘎吱作響,半俄里開外都聽得分明。這時還沒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出現在村舍的窗戶跟前;只有一輪明月在俯看著家家農舍,仿佛在等待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們快到嘎吱作響的雪地上來。這時,一家房舍的煙囪里升起了一團團炊煙,像烏云似的布滿天空,一個妖精跨著掃帚,隨著煙霧一道騰空而起。
—尼古拉·瓦西里耶維奇·果戈理:《圣誕節前夜》
春天姍姍來遲。大齋期最后兩三個星期天氣一直是晴朗而嚴寒的。白天,在陽光下溫暖得可以融解冰雪,但是在晚間,卻冷到零下七度。雪面上凍結了這么厚一層冰,以致他們可以坐著車在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復活節的時候還是遍地白雪。但是突然之間,在復活節第二天刮了一陣暖和的風,烏云籠罩大地,溫暖的、猛烈的雨傾瀉了三天三夜。到禮拜四,風平息下來了,灰色的濃霧彌漫了大地,好像在掩蔽著自然界變化的奧秘一樣。在濃霧里面,水流淌著,冰塊坼裂和漂浮著,溷濁的、泡沫翻飛的急流奔馳著;在復活節一周后的第一天,在傍晚時候,云開霧散,烏云分裂成朵朵輕云,天空晴朗了,真正的春天已經來臨。endprint
早晨,太陽燦爛地升起來,迅速地融解了覆蓋在水面上的薄薄冰層,溫暖的空氣隨著從蘇生的地面上升起來的蒸汽而顫動著。隔年的草又返青了。鮮嫩的青草伸出細微的葉片;雪球花和紅醋栗的枝芽,和樺樹的粘性的嫩枝都生機勃勃地萌芽了;一只飛來飛去的蜜蜂正圍繞著布滿柳樹枝頭的金色花朵嗡嗡叫著。看不見的云雀在天鵝絨般綠油油的田野和蓋滿了冰雪的、刈割后的田地上顫巍巍地歌唱著;田鳧在積滿了黃褐色污水的洼地和沼澤上面哀鳴;仙鶴和鴻雁高高地飛過天空,發出春的叫喊。脫落了的毛還沒有全長出來的家畜在牧場上吼叫起來了;彎腿的小羊在它們那掉了毛的、咩咩地叫著的母親身邊歡蹦亂跳;敏捷的小孩在印滿了赤腳印跡的干巴巴的路上奔跑,可以聽見在池旁浣衣的農婦們的快活的閑談聲,和農民們在院子里修理犁耙的斧聲。真正的春天已經來臨了。
—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
二月。墨水足夠用來痛哭,
大放悲聲抒寫二月,
一直到轟響的泥濘,
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輛輕便馬車,
穿過恭敬、穿過車輪的呼聲,
迅速趕到那暴雨的喧囂
蓋過墨水和淚水的地方。
在那兒,像梨子被燒焦一樣,
成千的白嘴鴉
從樹上落下水洼,
干枯的憂愁沉入眼底。
水洼下,雪融化處泛著黑色,
風被呼聲翻遍,
越是偶然,就越真實。
并被痛哭著編成詩章。
—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二月》
這些界樁跨過積雪覆蓋的田野,穿越森林中的通道,下到峽谷,又爬上山崗,然后伸向河邊,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注視著冰天雪地的異國原野。
天非常寒冷。雪在氈靴下面咯吱咯吱作響。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戴著英武的盔形帽,從那個有錘子和鐮刀的界樁走起,邁著有力的步伐,在他負責的地段內巡邏。這個魁梧的紅軍戰士穿著灰色的軍大衣,戴著綠色領章,腳上穿的是氈靴。大衣外面還披著一件又肥又大的寬領羊皮外套,腦袋包在呢子的盔形帽里,很暖和。手上戴的是羊皮手套。那羊皮外套很長,一直拖到腳跟,即使在嚴寒的暴風雪天也凍不透。
這個紅軍戰士肩膀上背著一支步槍,在巡邏線上走著,皮外套下擺擦著地上的積雪。他津津有味地抽著自己卷的馬合煙。
……
在這開闊的平原上,蘇維埃邊境線上的兩個哨兵之間的距離是一公里,彼此可以看見,而在波蘭那邊是一公里到兩公里。
波蘭人想抽煙,可是火柴忘在兵營里了。微風故意把馬合煙的誘人香味從蘇維埃那邊吹過來。波蘭人不再搓他那凍壞了的耳朵,他回頭看了看——說不定班長或者中尉老爺會帶領騎兵巡邏隊到邊境線上來,他們會出人意外地從山崗后面鉆出來查崗的。但是現在四周空蕩蕩的。白雪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空中沒有一片雪花。
—尼·奧斯特洛夫斯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凜冽的暴風雪中凍僵的手指扳動著
車輪的輻條,移動著歷史的輪胎
大汗淋漓,耗盡青春的年華
前進的距離卻是寸寸相挨
抬頭風雪漫漫,腳下白雪皚皚
小風吹過,哆嗦得叫你說不出話來
可要生存就在苦寒中繼續抗爭
這就是孕育著精神的冰和雪的年代
—食指:暴風雪(節選)
在人行道旁某一處原來就有一堆龐大的雪。馬可瓦多正準備整壓它以與他的小墻同高時,才發現那是一輛汽車:公司董事長亞伯伊諾的豪華大轎車,全被雪蓋住了。既然一輛車和一堆雪之間的差別這么微小,馬可瓦多埋首用起鐵鍬來雕刻一輛汽車。他雕得實在很好:在兩者之間還的確分不出來那個才是真的。為了給這個作品做最后修飾,馬可瓦多用上了一些鐵鍬挖出的廢物:一個生銹的圓罐子作車燈,一片煤氣閥讓車門有了把手。
門房、傳達員和工友一陣脫帽禮,董事長亞伯伊諾從大門出來。有深度近視眼的董事長,自信地快步走向他的汽車,抓住突出的煤氣閥,拉出,低下頭連脖子一起鉆進雪堆中。
—伊塔羅·卡爾維諾:《迷失在雪中的城市》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
—歐內斯特·海明威:《乞力馬扎羅的雪》
它又像是活的生物,像夏天黃昏時候的成群的蚊蚋,像春天流蜜時期的蜜蜂,它的忙碌的飛翔,或上或下,或快或慢,或粘著人身,或擁入窗隙,仿佛自有它自己的意志和目的。它靜默無聲。但在它飛舞的時候,我們似乎聽見了千百萬人馬的呼號和腳步聲,大海的洶涌的波濤聲,森林的狂吼聲,有時又似乎聽見了情人的切切的密語聲,禮拜堂的平靜的晚禱聲,花園里的歡樂的鳥歌聲……它所帶來的是陰沉與嚴寒。但在它的飛舞的姿態中,我們看見了慈善的母親,柔和的情人,活潑的孩子,微笑的花,溫暖的太陽,靜默的晚霞……它沒有氣息。但當它撲到我們面上的時候,我們似乎聞到了曠野間鮮潔的空氣的氣息,山谷中幽雅的蘭花的氣息,花園里濃郁的玫瑰的氣息,清淡的茉莉花的氣息……在白天,它做出千百種婀娜的姿態;夜間,它發出銀色的光輝,照耀著我們行路的人,又在我們的玻璃窗上禮札地繪就了各式各樣的花卉和樹木,斜的,直的,彎的,倒的;還有那河流,那天上的云……
—魯彥:《雪》
“那么請您說說,是誰下的這場雪,這雪的秘密是什么?”
他們一起望著空蕩蕩的車站大樓外,在霓虹燈光中,落向空蕩蕩的軌道的飄雪。
卡想:我在這個世界上做什么?雪片在遠處顯得是那么的可憐,我的生活又是多么的可憐。人活著,衰老,消亡。他在想,一方面在消亡,一方面又存在著。他愛自己,像一片雪一樣,既歡喜又憂傷地沿著自己生活的軌道走下去。endprint
—奧爾罕·帕慕克:《雪》
人必須用冬天的心境
去注視冰霜和覆著白雪的
松樹的枝椏;
必須凍過很久
才能看到掛滿冰的刺柏,
和遠處一月的陽光里
粗糙的云杉,才能不因為風聲
以及這片土地上
葉子的聲音,想到
任何悲慘的際遇,
同樣的風在同樣的
荒涼的地方,也為傾聽者
而吹,他在雪中傾聽,
完全不是他自己,看見
一切,以及一切存在中的空無。
—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雪人》
角落里有一片陳雪
我猜它會是
一張被雨水沖著,想在那里
休息一下的報紙。
它有著污濁的斑點如同
被不大的印字布滿了,
一天的新聞我忘記了—
如果我曾經讀過。
—羅伯特·弗羅斯特:《一片陳雪》
一片雪花飛進來落在清顯的眉毛上。聰子瞧見,不禁“啊”地一聲的時候,清顯不由自主地向她轉過臉去,感覺到睫毛上的冰涼。聰子突然閉上眼睛。清顯正面看著這張閉著眼睛的臉。黑暗里只有紅紅的嘴唇格外顯眼,她的臉如同被指尖輕彈的鮮花一樣,顫顫巍巍地搖曳,看不清輪廓。
—三島由紀夫:《春雪》
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
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運往無淹物,年逝覺已催。
——謝靈運《歲暮》
人性收起它眩目的光芒
只有雪在城市的四周格外明亮
此刻使你免受風寒的城市
當已被吞沒于雪野的空曠
沉默的雪,嚴禁你說出
這城市的名稱和歷史
它全部的秘密被你收藏心中
它全部的秘密將自行消亡
而你以沉默回應沉默—
在城市的四周,風搖曳著
松林上空的星斗:那永恒的火
從雪到火,其間多么黑暗!
飛行于黑暗的靈魂千萬
悄悄返折大雪的家園
——西川:《大雪十四行》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信上抬起茫然的、沒有眼淚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見,悲痛灼干了淚水,痛苦使他眼睛失神。他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什么都意識不到了。
窗外雪花飛舞。風把雪向一邊刮,越刮越快,刮起的雪越來越多,仿佛以此追回失去的時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望著眼前的窗戶,仿佛窗外下的不是雪,而是繼續閱讀的東尼姬的信,在他眼前飛舞過的不是晶瑩的雪花,而是白信紙上小黑字母當中的小間隔,白間隔,無窮無盡的白間隔。
—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生》
他循聲望過去。她正站在窗前,位于暖氣片和亞瑟·克萊伯—人稱辦公室的羅密歐—之間。黑魆魆的窗戶外面正下著雪。米爾克大街辦公大樓窗戶的燈光給人一種迷蒙、飄忽的感覺。珍妮特是那年秋季來經紀人事務所上班的。她穿著辣椒紅的羊毛衣,配一件有褶邊的端莊外套,把秘書的工作做得井井有條。為了今晚的聚會,她穿了一雙鞋尖鏤空的鞋,一件淡紫色的華達呢質料的套裙,上有“之”字形的褶皺,并在轉折處飾有扁平的蝴蝶結。晚會上的混合果汁飲料使她面頰發紅,聲音興奮。
這也是布拉德第一次看到她小巧玲瓏的身軀里某種極精致的東西,覺得她從頭到腳—到鏤空的鞋尖里的腳趾——都是一件優雅的作品。當她抬起頭看著亞瑟那張愁眉不展、盛氣凌人的臉,她的側影看上去活潑而又堅定。布拉德向他們走過去,進入到暖氣片旁蒸騰的暖流中。雪下得更大了。整個沿街的窗戶散發著柔和的黃光,像一塊塊黃油。
—約翰·厄普代克:《天堂制造》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世說新語·任誕》
小雪飄飛的晚上,
打著傘經過
干枯的柳樹下。
忽然想起
夏夜柳蔭下,
升起的焰火。
雪地里升起的 焰火
我多么想,
多么想要啊。
小雪飄紛飛的晚上,
打著傘經過
干枯的柳樹下,
我好像聞到了
很久以前的焰火
那令人懷念的氣味。
—金子美鈴:《焰火》
這世上沒有永遠不變的事物。
你難道不知道嗎?
和往年一樣飄下的潔白的雪。
—佐佐成政:《太閣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