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之境

馬夫

三個人的三組作品，無一例外地從中找不到一個人影，這還不僅是它們之間的唯一共性，關鍵是這些作品似乎都在想辦法掙脫或者躲避著什么，它們試圖從慣常的物象中抽離出屬于自己的與眾不同的表達。

三位作者恰逢知天命之時，曾經的日子給了他們深厚的生命感受。以往青澀的理想和年輕的激情，被太多的俗累消磨，沒有了張揚的氣質，也丟掉了糾結的煩惱，在人生的中途把腳步放得緩慢而堅定。用平靜的眼睛環望四周，在天地山海、植物昆蟲的大自然里找尋一份精神的契合。這種契合是源于內心的淡定與坦然，是面對萬物的敬畏與超然。

從這些帶有強烈詩意的作品中，找不到明顯的歌頌與批判，只是帶著思考的指引和悅目的輕松以及生命的溫情。羅丹說“從深度上觀察現實”，偉大的作品都無一例外地遵循著這恒定的規律。在現實的平庸中提取逼人的詩意，是一種非凡的功力。所以，我們時常看到的更多的作品，只停留在浮淺的表象，傳遞著平庸和媚俗。

這些貌似是對大自然描摹的畫面，其實早已是作者胸中溝壑的跨越，在世俗觀看的習慣中無聲地跳躍出來，證明著它們的別樣趣味。山水花草配合著作者的心性，舒展和收斂各自的身姿，冷靜地訴說屬于自己的故事。

恒父的作品在簡潔的形態下，彌漫著蒼茫與清雅，在虛實之間更顯露著抽象的表達，氤氳的氣氛，流暢老道的線形加上不夠強烈的色彩，一起構成了屬于他的世界。

恒父的作品一眼看去，就明顯是中國式的 ，或者說是東方的，它們完全承襲和烙印著傳統的審美取向與表達。在朦朧的水天之間，恒父制造了一種夢幻的場景，把我們的思想從現實中緩慢地拉開，同時，裹挾著陌生和懷疑。當把這一切柔和在一起的時候，就共同演繹出一 股強烈的神秘和淡淡地憂傷。

恒父有篇與這組作品同名的短文叫《佚心》，該是隱逸之心的意思吧，他在文中說：“保持特定的閑靜心態，不讓繁復的外在功利角逐亂了心靈。超越鏡頭的記錄功能特性，延東方文脈漸行，并以心靈意趣呈現之。 不欺世，不媚俗，無物障，無理障。不滯于形，賦予物以內在不息的生命和外在欲說還休的神韻。借山水之形融化自己心靈中的感覺世界。明確美麗、憂傷、快樂、得失等等不是生命的全部，擺脫紛紛擾擾的世事，以及功名利祿等物欲的誘惑，不用實用的目光去注視被表現的對象，而是要強調被表現主體與現實之間形成一定的心理距離，從而對表現形式作美的審視。在虛靜閑定的心態中，人的心靈超脫于自然人世，寄心于無限之時，游情于寂寥之間，物我兩忘，超越時空，生命由此獲得永恒。”

恒父的文字一定比不上他的攝影，但字里行間，我們還是明確了他關于人生與攝影的思考和想象。

蘇曉冬的作品總是閃爍晃動，顏色和光斑不停地交錯，最終定格于非理性的安靜。他似乎熱衷于在遭雜、躁動中找到某種秩序，或者，他愿意把畫面攪得混亂，再在混亂中找到他想要的統一和節奏。這或許是他看世界的方式，亦或是性格使然。他說：“關于拍攝，我始終堅持從自我的角度，由內而外自然地傾瀉而出。即使是含有技術性、藝術性的影像也不需要刻意，它們只是表達自我的附帶品。我知道如果至始至終的過多的拘泥于這些，或許讓我覺得會迷失自我。

于是，這種不經意、不刻意的方式，孕育了我現在的作品。它們不呈現物象屬性，或當下的某種含義，更不是情感依附。只是一種獨立面貌以孤獨獨立的姿態，拋開某些現實向著接近本質的改變和創造。”

蘇曉冬的以上表述亦如他的作品，在不太邏輯的結構中模糊和玄虛著他的主題。在他的一本叫《心像視界》的小冊子里，延續著他的這種風格，不搭調的作品沒有理由地混雜在一起，就連作品的題目也來回跳躍，比如有《沈陽馬耳山》這樣實在的地名，也有老套的《升騰的瞬間》，突然又會冒出《我只是一棵孤獨的樹在抗拒著秋的來臨》。雖然我們沒有道理去框定藝術的作為，但準確的掌握應該是在作者清晰的心智中毫不猶豫地確定。

蘇曉冬在盡可能地用現代趣味擺弄著線條和顏色的時候，把很個人化的情緒依附在上面，這就很難讓觀者更真切地理解他刻骨銘心的感情。但這也并不妨礙人們對這些裝飾感很強的 畫面的欣賞。我們沒有理由非要把某個作品解讀到怎樣的地步。

在多少人歷經千百年努力之后，再去畫荷寫荷，特別是拍攝殘荷，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呀。在這弄爛玩俗的題材中，熊漢泉還是固執地堅守在家鄉那片飄著枯枝敗葉的水塘。

熊漢泉的勇氣自有道理，他的荷確有著難得的不俗。他把脆弱的殘荷在心里幻化成堅實，如鐵鑄銅打一般不容侵犯。這些結實的，有分量的，更加有尊嚴的殘荷，脫去曾經蕭疏落寞的屬相，昂昂然挺立在苦水凄草間，凜凜然等待寒冬的嚴酷。

荷，是東方人感興趣的東西，人們把一些精神的想象與寄托附加其上。對荷的描摹大多是清雅高潔之類，表現形式也多為簡潔、清淡、空靈，而熊漢泉的荷卻一反常態地厚重濃烈，有著幾分西洋繪畫的模樣。把東方的意蘊用西洋的方式表達，確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在滿當當沉重的調子中，我們讀出的依然是東方的精神與情志，依舊是曾經的那株荷。

熊漢泉說：“原以為生命的壯麗是以色澤的絢爛與體態的豐腴作千載勾留，但殘荷卻用枯槁的容顏塑造生命的另一種風姿綽約，這是我沒想到的。

在一般人的眼里，荷花的美艷就在‘相到薰風四五月，也能遮卻美人腰， 而現在所展示的是蕭瑟、敗落、凄清的苦景，所生之情不外憂愁、落寞、孤獨和頹廢。早聽朋友說過，花開的時候要看荷，葉殘的時候更要看荷，因為殘荷是一種崇高的境界，一種堅韌的操守，一種可貴的精神。你可以不懂綠肥紅瘦，可以不懂花開花落，但不能不懂一枝殘荷比深陷于泥水中的蓮藕更為博大、更為豐富的內涵。這讓我想起了李義山的那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盡管殘是傷感的，是令人無限困擾的，但它歌頌的是人情與人性。在我看來，這滿塘荷花沒有枯、沒有死，它們將芬芳滲透到枯梗、敗葉上，我似乎感受到它們內心涌流澎湃的激情。”

看過三個人的作品和他們的文字表述，一下子讓人有些游走畫外。可能是他們的文字折扣了作品，其實，意會言傳的差異讓他們為難，知性與感性是很難分的，它們常常是平衡相濟，而又各自而去。所有對藝術作品的解釋常常陷入徒勞和蒼白。

對優秀作品的感受，我們更喜歡不動聲色的表現，因為我們厭倦了所謂的怦然心動，更不需要為作品附庸上糊里糊涂的說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