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道路

刀爾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過行政、研究、編輯等工作。

早晨八點鐘，我發動汽車，店主的女兒走過來說：“不能往上邊走。”

“也不能往下邊走啊，”我說，“我昨天就是從下邊來的。”

她向我解釋，前面有一段路損壞了，正在修，十分難走。看我在猶豫，她讓我看停在旅店前的一輛汽車，它的保險杠上有許多傷痕。這輛車是昨天傍晚從上面開下來的。

那該如何呢？這個姑娘告訴我，應該返回興山縣，從一個叫古夫的地方，走另一條路到松柏鎮，便可把修路處繞過去了。她怕我迷路，找出筆，從小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工工整整地寫道——

往前到昭君大橋過橋向左轉彎到古夫鎮方向到古夫大橋有一個路牌。

我謝過她，上路。不知是因為早晨在下小雨，山色潤澤，還是我在上午一貫地心情愉快，同樣的一段路，我感覺比在前一天美麗許多，兩側的山巒和密布在坡上的樹木，在雨水及柔和光線的照顧下，潔凈而沉穩。四周十分安靜，偶過村莊，也都掩門閉戶，闃靜無聲，我能聽見的唯一動靜，是汽車駛過濕潤路面的嗡嗡聲。這才是道路，我對自己說。

我找到了有路牌的橋，在橋頭，一個小客車的司機——還有熱情的售票姑娘——告訴我說，應該走木魚鎮那邊。我說那邊在修路。

“這邊的路也不好。”他說。售票姑娘給我分析說：“那邊修路的，只有二十公里，這邊不好的路更長。”

我覺得我得想一想了。橋頭有許多賣橙子的農婦。這時雨下得比剛才大些了，我買了五斤橙子。吃掉了兩只，仍然沒有主意，我再次詢問那個司機，前面的路到底有多壞。他說：

“就是大車壓的，好多坑——”

我趕緊問：“露沒露石頭？”

“那倒沒有。”

我心頭大定。只要沒有尖石，我就不在乎了，至于路上的坑，已經是老熟人了。

順便說一句，這幾天中，在神農架及附近一帶，我接觸到的當地人，無不善良而簡單。如果不計入各種壞心眼兒，我差不多也是這樣的人，所以，同他們打交道我很愉快，如這司機和售票員，剛才加油站的小伙子和旁邊的一個小店主，如旅店的父女倆，我光顧過兩次的那家飯店的夫妻，交談過的其他木魚居民，賣橙子的婦人和賣香菇的姑娘，給我檢查輪胎的工人。還有檢查站的一個警察，他擔心我聽不懂他的方音，有意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我：

“那也是209，這也是209，那邊叫迎賓大道了，這邊就是209了。”

是的，我拐上的這條路，路碑上有“X209”的字樣，X何指，我尚不知道，但看來是沒有錯的。

這是一條美麗而安靜的公路，在兩排山巒中間，伴著平水河伸向西北方向。雖是枯水期，平水河的水量可觀（我還看見了船呢），如湖水般的深青綠色，說明著它的水深。在山區中并不總能遇到這樣平緩的河，沒有任何波形，水面上只有微風織出的細密綿紋。

公路雖然陳舊并有些破損，只要我不開得太快，并無妨礙。我當然不會開快，這條公路如此賞心悅目，而且我用不著趕路，十堰也好，房縣也好，都不是目的地，實際上今天我連松柏也不需要趕到。我不需要趕到任何地方。

是的，路上是有些坑，但大多數很淺，我甚至用不著閃避，如果前幾天的硬坑見到它們，一定會不高興，以為給坑類丟臉。中間有一段，河道里出現許多采沙場，往常我遇到采沙場，總是不太高興，今天我想的卻是：

“這是很正常的不然他們采什么呢？”

采沙場一出現，通常公路會立刻變成坑洼地，不過在今天的這段路上，情況好得多，許多地方有沙土墊過的痕跡，我想，他們也許是最有道德的采沙工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