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退化與文學斷代
朱大可

以“10年斷代”標定文學,正在成為一場可笑的文學史災難。從來沒有哪一種文學按照10年斷代年份來出產作品,也沒有哪種合格的文學史會以這種方式書寫記憶。文學成了一種反轉的威士忌酒,以“越年輕越好”的價值標尺推銷給閱讀市場。而媒體則以這種方式誤導著大眾的文學閱讀。
在上述斷代問題里,深含著一個重大的歷史觀謬誤,那就是所謂的“文化進化論”。這種進化理念來源于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進而演進為“科技進化論”,并要求借此對文化“發展”的圖式做出浪漫主義的界定。
但只要反觀中國文化史就能輕易地發現,文化與科技恰好相反,它在總體上遵循著退化的原則。在公元前6世紀前后,全球文明都經歷了一場詭異的文化大爆炸。希臘、印度和中國是這方面的范例,哲學、政治學、文學等各種思潮,以大爆炸方式突現在歷史現場,在短短一兩百年內(春秋戰國時期),中國文化被迅速推向頂峰,然后就是一個歷經數千年的漫長退化期。我們至今還置身于這場退化過程之中。其間每一次“文化革命”的努力,最后都被證明是無效的,相反,它只能加速文化的退化。
發生在中國文化領域的三次“語文革命”——漢字革命(簡化字)、漢字書寫方式革命(橫寫)和語音革命(普通話),并沒有真正確立中國文明的現代性,卻導致了歷史傳統、經典文化、區域文化和弱勢民族文化的崩潰。許多知識分子高喊“文藝復興”的口號,承認文化退化,卻指望其在退化的同時還會以“螺旋上升”方式重獲進化的契機,這種歷史邏輯,最終總是被史實無情地擊碎。
中國文學的最高峰只能在先秦,最高代表作只能是莊周的《逍遙游》。漢賦、唐詩和宋詞,都無法望其項背,猶如上帝的完美瓷器被打碎后的殘片。五四新文化運動引進西方文學元素,企圖復興先秦文化,結果只能進一步瓦解經典性文本。它所締造的“現代文學”,距離唐宋都無限遙遠,更遑論偉大的先秦。
先秦、唐宋、現代文學,向我們展示了文學退化的明晰軌跡。單個文體的分化與成熟(比如唐代詩歌、元代雜劇和明清小說),造成在總體退化態勢里的區域性進化。人們誤以為,這種短暫的回旋和細小的局部進展,就是總體進化的明證,而它實際上只是一種“螺旋下降”的態勢。但它卻成為文化進化的幻覺根源。人類的愿望何其美好。但歷史的宏大真相卻只能令人失望。
回到斷代的話題,我們就可以發現,這種所謂“70后”、“80后”、“90后”之類的斷代法,不僅是一種低級的區分,而且正在加劇我們的文化進化論幻覺,以為越年輕的文學就越好。年輕無疑是活力的標志,但活力不是魅力,更不能與生命力等同,我絲毫不懷疑,每個時代都會擁有自己的明燈,在“80后”或“90后”中間,也一定會出現幾個優秀的作家,但就整體而言,以市場激素催熟果子的策略,只能導致文學的速朽,驗證我關于文化退化的斷言。
從1980年代開始,越過二戰后的短暫繁榮,文學已經開始了全球性的大規模衰退。而在1990年代的資訊資本主義時代,數碼技術的飛躍,加劇了這種衰退的進程。互聯網瓦解傳統的文學閱讀方式,擊潰龐大的書頁讀者群體,也粉碎了人們對于內在精神性的渴望。沒有人能制止這場深刻的悲劇。諾貝爾文學獎致力于維持虛假的繁榮,但日益高漲的獎金數額,仍然無法改變獲獎者二流化的態勢。這個文學精英主義的最大堡壘,正在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
指望中國文學能夠獨自擺脫這場退化噩夢,無異于扯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大地。年輕化只能拯救閱讀市場,卻不能拯救文學本身。但媒體和批評界的部分聲音卻在混淆這兩種完全不同的事物。市場主義批評扮演文學導師的角色,企圖把讀書的羔羊們引向由出版商設定的文化圈套。“10年斷代論”就是這樣的產物。它看起來是如此低幼、天真和簡單,以“文化進化主義”的邏輯分解了文學社群,也向我們標示了中國文學退化的底線。
名家新作
非 馬 卷

非馬,本名馬為義,旅美著名華裔科學家、詩人及藝術家。1936年生于臺灣臺中市,在原籍廣東鄉下度過童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核工博士,在美國從事能源研究工作多年。出版有21本中英文詩集、2本散文集,以及多種譯詩和譯文選集。另外,他還編選了幾本深獲好評的大陸及臺灣現代詩選。他的作品被收入100多種選集,包括兩岸的中學及大學教科書,并被譯成十多種文字。曾任美國伊利諾州詩人協會會長。近年并從事繪畫與雕塑創作,在美國及北京舉辦過多次藝術個展及合展。現居美國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