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蘆堅強,昆明理工大學社會科學學院講師,云南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
王芙蓉,長治市廣播電視臺助理編輯

電影《老無所依》海報
戴維·哈維在《后現代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中提出時空壓縮是后現代社會的主要特征,被壓縮的時空表現為社會狀況的改變與復雜。科恩兄弟的《老無所依》雖被認為是幽默、血腥的西部或動作影片,但其描述的內容更符合哈維描繪的后現代狀況圖景。本文以時空視閾觀照《老無所依》,發掘其對人類生存狀態進行的思考。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一種社會關系的生產空間,因為“它(空間)涉及廣義的生產:社會關系的生產和某些關系的再生產。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空間變成了這種再生產的場所。”[1]愛德華·索亞認為“人類從根本上來說是空間性的存在者……人類主體自身就是一種獨特的空間性單元。一方面,我們的行為和思想塑造著我們周遭的空間,但與此同時,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集體性或社會性產生了更大的空間與場所,而人類的空間性則是人類動機和環境或語境構成的產物。”[2]人類既存在于空間之中,又進行著空間中關系的生產,人類的存在是在空間中的存在。
《老無所依》的導演科恩兄弟相信每個故事都有其發生的獨特空間背景,空間具有深層的文化內涵和意義,對故事的發展不可或缺。故事中的人物與空間緊密聯系在一起,獨特的地理空間塑造了人物性格,支配著人物行為,同時促進著故事情節的發展。科恩兄弟的每部電影都劃定一個區域,“一些是德克薩斯州(《血迷宮》、《老無所依》)、亞利桑那州(《撫養亞利桑那》)、明尼蘇達州(《冰風暴》),另一些是洛杉磯(《巴頓·芬克》、《謀殺綠腳趾》)、紐約(《金錢帝國》),或是某個被黑幫掌控的美國城市(《米勒的十字路口》)。”[3]導演如此刻意地告訴觀眾故事發生的地理位置,“只是為了將那些事件與一些獨特的地域氣質聯系起來……背景,作為故事的震源,隱藏著一個封閉的微縮世界……主角們通常是他們生活環境的俘虜。”[4]獨特的地理空間是事件的發生背景和情節發展的推動力,也是文化觀照的獨特鏡像。
空間,這一科恩兄弟關注的重要維度在《老無所依》中扮演著情節發展組織和社會關系反映的角色,并形成對美國社會現狀的反映,完成對人類生存狀態的反思與展現。
影片開始在警長貝爾的敘述中素描式地展現了德克薩斯州12幅不同的圖景,說明故事發生的背景地是德克薩斯州,這里是神秘的西部、牛仔的故鄉,曾經創造了無數的傳奇,濃縮了美國國家的歷史記憶。如今這里卻成為現代社會的荒原,無法再看到傳統西部英雄單槍匹馬對抗邪惡、法律化身的賞金殺手行俠仗義、惡貫滿盈的殺人者伏法待斃的場景。如今這里的人們做事沒有理由、沒有準則,無視道德與法律,只要自己愿意就隨意殺人,同樣的空間滄海桑田的變幻讓人唏噓不已。
影片講述在德克薩斯展開的追逐游戲。莫斯打獵失望之余意外發現毒品交易失敗的現場,并找到裝有兩百萬美元現金的錢箱——科恩兄弟電影中偶然性總是改變著故事情節的發展,莫斯意外的發現使其成為一個“幸運兒”和被追逐者。圍繞兩百萬美元的追逐與逃亡隨即展開,追逐雖然從荒野到城市,但是始終在德克薩斯——美國歷史、社會的縮影中進行,通過這一獨特空間,觀眾看到的并非追逐與逃亡那么簡單,而是看到了人所面臨的焦慮及困境,看到了導演在影片中傾注的人文主義和道德倫理關懷。
莫斯因偶然的發現而逃亡,只不過逃亡并無終點,雖然他深信自己能夠逃到安全之處并使家人過上平靜而富足的生活,但直到他和妻子死去,他們再也未能回到平靜的生活之中。正如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爾,希望能由甲蟲變回人類一樣無法實現,甲蟲之變的突如其來猶如財物出現的突如其來,突如其來的改變使格里高爾面臨無法正常工作和生活的困境,財物出現的突如其來則使莫斯失去了正常的生活。
作為獵人的莫斯深諳追捕之道,能在逃亡之中感受追捕者的存在,并采取相應對策。只是他忽略了這并非一場平常的追逐,因為目標是二百萬美元的現金,追捕者不會因為暫時的失去線索就放棄追逐,相反由于目標的吸引力還招致了更多追捕者(如警察和殺手)的加入。莫斯面臨的困境是如何在保有金錢的前提下擺脫追捕者,而史格作為追捕者則是為了達到目的不顧一切,尋找線索及追逐過程中瘋狂地殺害無辜者。他人在史格的世界中并不重要,他們好像是多余的人、渾渾噩噩的人,他以審判者的面目出現在他人面前,無論是隨意殺人還是讓人猜硬幣,史格對他人而言就是終結者和命運之神。同樣,史格也是莫斯的終結者和命運之神,莫斯同史格的斗爭亦是同命運的斗爭,在相信自己卻又無法贏得命運的過程中,科恩兄弟向觀眾展現了命運的突兀與不可抗爭,影片的悲劇色彩和消極態度油然而生,黑色幽默效果也展露無遺。
影片中空間生產的作用在莫斯不經意間撞入毒品交易現場之后就開始顯現:莫斯發現毒品交易現場之后氛圍驟然變得恐怖,到處是死尸、彈孔,死亡的氣息充斥整個空間,無論是空曠的荒野還是狼藉的現場,無論是垂死的傷者還是沉重的毒品,觀眾的心情也隨著莫斯謹慎地對現場的檢查而變得益發緊張。之后,盡管莫斯心安理得地將現金帶回家中,并認為發現者即擁有者,但緊張的氛圍始終未變。尤其當他在黑夜之中重返現場意圖送水給垂死者卻發現現場已經有人涉足時,緊張、恐怖的氛圍使觀眾懸著的心始終無法放下,直至影片結束。
另外,《老無所依》在此空間中還反映出人與人之間純粹是一種金錢關系。這是現代社會的一種空間生產關系,無論荒野還是城市,以金錢為利益的社會關系和標準使人們在精于算計的同時也變得更加冷漠,金錢關系充斥人與人之間:莫斯的逃亡和史格的追逐是為了金錢;莫斯與出租車司機之間是金錢關系;賞金殺手卡森對錢的追求執著而細膩。
當然,影片也對這種金錢關系進行了批判。當莫斯受傷后穿越邊境碰到三個年輕人,其中一人問莫斯是否車禍受傷,莫斯在含糊回答后提出要用錢買年輕人的衣服;史格遭遇車禍后,也向兩個小男孩購買衣服,盡管小男孩表示可以將襯衣免費提供給史格,但史格堅持付錢。令人感嘆的是:莫斯和史格付錢后,年輕人和小男孩馬上被改變——其中一個年輕人馬上反問莫斯要買啤酒他可以出多少錢、史格走后兩個小男孩圍繞金錢而爭執,年輕人和小男孩的態度由憐憫轉化為貪婪,而激發這種轉變的恰恰是金錢!
哈維認為時間的“易變性和短暫性相似地使人難于維持對于連續性的任何穩定的感受。過去的體驗被壓縮進了某種勢不可擋的現在之中。”[5]時間的快速變化使得即刻性的價值更加突出,任何連續穩定感受都不復存在,而即刻性使人們扔掉更多東西——物質的和精神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記憶情感等都離人們遠去,《老無所依》所要反映的正是這種在后現代狀況中人的思維、感受和行為方式。
影片的時間背景是20世紀80年代,那時“美國出現了經濟蕭條,大量失業使人們對生活喪失了信心,年輕人自暴自棄,惡性犯罪愈演愈烈;年長的人對經濟蕭條的美國催生出的種種不同以往的社會現象難以理解,并難以接受,更遑論融入其中了。”[6]時間的變化使貝爾對糟糕的社會現狀表現出擔憂,擔憂之中又隱含深深的焦慮,社會狀況為何如之糟糕?時間的變化為何如此之快?時間的變化在影片中形成了深刻地追問。
墨西哥警長與貝爾喝咖啡時道出變化的原因:“這一切都是金錢造成的。”金錢和毒品作為資本的運作,造成“生產的不斷革命,一切社會關系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確定和騷動不安……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7]生產的革新使一切都被改變,社會傳統處于永不停息的改變之中,而神圣東西的被褻瀆出現一種可怕的狀況:“現代的男女因為沒有了可以制止他們的恐懼,很可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由于從害怕和發抖中解放出來,他們就可以自由地踩倒一切擋道的人,只要自我利益促使他們這樣做。”[8]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的利益而放棄信仰與道德的約束,失去約束的社會變得無序而混亂,這樣的狀況使人的內心無法找到寄托的空間。荷爾德林和海德格爾希望人能夠在地球上“詩意地棲居”,但沒有信仰與道德的人們將會怎么樣呢?
《老無所依》表現的正是這樣一種信仰、道德褪化的后現代狀況。以往的時間不再,過去的美好難回,流逝的不只是西部的傳奇,還有人們內心的道德和信仰,從這個角度講后現代狀況也是一種拯救無法實現的狀況。當尼采看到現代人所信守的傳統價值體系即將倒塌,虛無主義的時代正在到來,人們的宗教信仰已完全衰落時,他宣稱“上帝死了”。為了加強宗教與社會現實的聯系,馬克斯·韋伯在其著作《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力圖證明資本主義興業成功率與基督教新教背景存在著重要的關聯,將新教傳統與資本主義的奮斗精神結合起來,希望宗教在社會中繼續發揮其重要作用。但是隨著社會發展,宗教信仰、道德倫理與社會現實之間的聯系越來越脆弱,當金錢和毒品的力量顯現,金錢可以讓人類欲望得到不斷的滿足,人類的感性欲望又促使自身不斷追求金錢,二者的迅速結合使社會狀況出現與傳統之間的斷裂,最終,宗教信仰和道德倫理讓位于金錢和毒品,人們已不再相信宗教信仰的力量。影片中無論是莫斯拾獲金錢還是史格無故殺人,他們的行為都表現出信仰與道德的缺失,唯獨在貝爾身上,信仰道德力量與職責結合在一起,只是這種結合,使曾經的精神力量僅僅淪落為一種職業道德,當貝爾退休以后,這種信仰的力量和道德的作用也隨之退到社會幕后。
時間猶如川流不息的河流,在其維度中信仰與道德力量迅速流逝,貝爾心目中的“黃金時代”同樣一去不返了。因此,影片“老無所依”的內涵應該是面對時間和傳統的消逝,記憶情感與精神信仰的無所寄托,現在生存狀態的難以接受。影片中時間維度指向的是過去,而非未來。
塔可夫斯基認為“時間是一種狀態:其中的烈焰正是人類靈魂元神存活的所在。”[9]他希望通過影像將人類在時間中的表現凝固下來以完成對時間的雕刻。科恩兄弟在《老無所依》則希望表現在時間中流逝的東西,他們所做的不是雕刻而是表現,表現人們所面臨的困境。
總之,通過時空視閾觀照《老無所依》可以更直接地、更深入地直面人的生存狀態。空間和時間壓縮之后的社會,是一個與傳統斷裂的社會,生活于其中的人們遭受更多的是靈魂的煎熬與存在的無奈,影片對與傳統斷裂的后現代狀況的表現,是對現代人類生存狀況的深刻反思與憂慮。
[1](法)亨利·列菲弗.空間與政治[M].李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33.
[2]包亞明.后大都市與文化研究[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1.
[3][4](法)弗雷德里克·阿斯特呂克.科恩兄弟的電影[M].劉娟娟,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7,8.
[5](美)戴維·哈維.后現代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M].閻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364.
[6]郭健.從《老無所依》透析美國七八十年代的社會冷漠與迷茫[J].電影文學,2008(11):47-48.
[7](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M].中央編譯局,編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0-31.
[8](美)馬歇爾·伯曼.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M].徐大建,張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148.
[9](蘇)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雕刻時光[M].陳麗貴,李泳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