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綺文
中山大學八十高齡的退休教授許錫揮著的《廣州伴我歷滄桑》(由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是一部描述他本人從學生娃到國家工作人員以及在高校工作的經歷。這部書的特殊性在于,作者出身名門望族,父親許崇清是教育家,新中國成立前后曾任中山大學校長,新中國成立后又擔任過廣東省副省長和廣州市教育工會主席等職務;父母的許多親戚,例如廖仲愷、何香凝、廖承志和許廣平、陳香梅等都是現代歷史上有影響的人物。作者本人也從基層學生,參加過解放初整改工廠的工作,后來又經歷“土改”、“四清”、“文革”和改革開放等多個歷史時期,使該書成為共和國一代學人百年興衰的人文心照,通過作者和親友的交往、在學校的經歷、工作成果以及去過的地方,我們可以讀到一代知識分子的成長與貢獻。
從小在教育世家的熏陶,與親人的交往使作者培養了家國情懷。在該書中,作者描寫父親許崇清對其直接影響有兩件事:第一是中學畢業后,作者參加中山大學的考試并被錄取,但沒有去中山大學,而是參加廣州市委對工廠進行民主改革工作,父親對作者不進大學十分不滿,托請他的老部下把作者調離團市委,去中山大學,作者就進了當時并不追求的大學之門;第二件是1954年春夏,作者在武漢讀書,參與武漢市戰勝洪水的戰斗。戰斗一個多月,筋疲力盡,父親在廣州去北京開會的飛機上目睹武漢被洪水圍困的情景,便給作者一封慰問和鼓勵的信,此時恰好也是作者在抗洪前線表現突出,被批準入黨。父親直接影響作者只寫兩件事,但可見一個教育家對后輩既強調學知識文化,又要鍛煉思想的主張。正因為有父親的督促,作者在北大讀研究生期間,在自由聽課的學習環境下,直接聽多個頂級學問家授課,這段學習時光不但成為作者人生之幸事,更重要的是為他日后在政治、哲學、歷史、文化等多個領域做出成就積累了學問基礎。
作者的母親出身名門,嫁入望族,經歷了三個朝代,但她不是固守舊式生活的人,她會跟隨風氣變遷去適應現實。解放后,她把旗袍藏進箱底,穿著樸素而大方的布衣;彈的鋼琴曲,由《少女的祈禱》變成《全世界人民心一條》,母親晚年身體不好,行動不便,但知道何香凝、廖承志等親人去世時,她由人陪伴,親自去北京奔喪,還去北京的醫院看望廖承志的姐姐。母親對親人的關愛,使作者從小就耳濡目染,作者在少年逃難香港時,母親就去醫院陪姨媽度過最后的日子。母親甚至對不認識的人也慷慨,“文革”期間,紅衛兵抄家,母親不認識的紅衛兵問她要棉衣過冬,她就馬上把家中的棉衣拿出來送之。母親對人的愛深深地影響作者,作者對妻兒也很體貼。“文革”期間,因為妻子身體不好,作者毅然放棄在省委大院這種很有政治保障的工作單位,回到中山大學,照顧妻子。作者任學校學報主任時,因為有大學老師在學報發表文章,被人炒作為影射國家領導,作者爭取校領導的支持,機智地保護寫文章的老師,并且不讓事情鬧大。作者在借調到省委教育辦公室的時候,因為了解“文革”期間大學老師戰戰兢兢的處境,大學老師講課會受到大學生的批判,學生是“改造者”,大學老師是“被改造者”,在這樣的環境下,辦大學是不正常的。于是,作者在為當時的省領導王首道起草講話稿時,寫道:“教師也是大學的主人,也要教大學、管大學,與學生一道,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這些字句,經過省領導親自講出,實際上改變了老師的地位。在九十年代,作者還幫助青年作家伊妮寫作歷史報告文學。在1990年到1995年的五年時間里,作者幫助伊妮反復琢磨,將她搭起的寫作架構推倒又重來,還親自帶她到香港采訪。在年屆六十以后,仍然從事香港研究,為香港回歸頻繁來回于粵港兩地,在香港這個“戰場”滾打十年,以致深圳邊防關卡的工作人員看到他證件上的照片和本人不盡相合,要請示領導才讓之放行。
母親對親人的關愛,以及父親對作者的期望,使作者體貼家人,愛護同事,提攜后輩,忠誠國家。如果說與親人的交往,培養了作者的家國情懷,那么在學校讀書和工作的經歷,則培養了作者又紅又專,且富于思辨性的特點。解放前夕作者在讀中學時,受老師的指引,閱讀解放區領袖毛澤東的著作,又受在大學念書的三哥的影響,喜歡聽民主革命的道理。在解放初,作者又參加廣州市委共青團改造工廠的任務,成為國家干部,走上紅色道路。在大學期間,尤其在北大讀研究生的時候,有幸聽了楊人梗、張芝聯、金岳霖等頂級學問家的課程,使作者有堅實的學問基礎,以致作者無論在中山大學教書,還是擔任學報主任,或者借調到省委,甚至晚年從事香港研究和軍事研究都取得不少成就。
作者還堅持對現實的思辨。作者在十九歲參加土改運動之后,寫道:“我愿意為千萬質樸而偉大的創造著社會財富的勞動人民服務到底。”但在1964年夏天,參加“四清”,發現農民對作者等工作組的人員很冷淡,也不太信任,不像土改時那樣親熱。“四清”的“三同戶”唯一高興的是,作者給之足以改善其生活的糧票和伙食費。工作組教育農民“立公破私”,批評農民斤斤計較,一位老農對作者說:“靠你們,我無得食。”這話使作者反思,“土改”時曾決心為勞動人民服務一輩子,“四清”時,還是為他們服務嗎?
作者對現實的思辨一直保持到老年,尤其在研究香港問題上,香港學者對作者論及新中國政府自1949年以來實行“長期打算,充分利用”的方針大呼“上當”,并且將其所寫的著作列入“持民族主義觀點”、“并無新意”之類,作者并不認同香港某些學者的說法,相反,明白了他們對歷史知之不多。在對香港百年歷史的認識上,作者認為英國統治下的香港曾經從積極消極兩方面影響了近代中國社會的發展。雖然這種認識未必被廣泛接受,但作者仍然堅持只有正確認識歷史,才能準確了解現在的歷史思辨。
作者由于家境和人生背景的特殊,他從小逃難到香港這個國際港埠,參加工作之后,成為大學教師,需要下鄉,在經歷“土改”、“四清”、“文革”以及“去干校”,了解中國基層鄉村。又因為家庭有海外關系,他成為改革開放之后,經濟轉型時期有機會到國外去的人士。1995年秋去加拿大多倫多參加國際學術會議,在那里,拜見很多親戚和舊日同事。在那時,作者已經成為喜歡懷舊的老人。2000年六十七歲時退休,現在心臟患病,聽力下降,因健康問題多次入院治療。作者上世紀三十年代出生,受教育于四、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后服務國家,到二十一世紀初退休。他的生命經歷,恰恰是開國第一代知識分子為穩定國家、建設國家做貢獻的歷程寫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