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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獨秀的火氣、骨氣和運氣

2014-03-05 17:49:17尹家民
黨史博覽 2014年2期

尹家民

皖人中常有性直脾氣大者,安慶、桐城一帶尤甚。陳獨秀的祖父如此,陳獨秀更是如此,粗喉亮嗓,動輒拍桌子、摜茶杯。在黨內,陳獨秀儼然一家長,故同志皆在背后呼其“老頭子”,以示對其以勢壓人之不滿。同時,安徽又多飽學之士,以博聞、國學功底深厚著稱。陳獨秀祖父如此,父親、嗣父如此,陳獨秀更是如此。陳獨秀學識淵博,才氣橫溢,懂日語、英語、法語等語言,工宋詞,擅隸書,對舊學很有根底,新學造詣亦深。他才思敏捷,立馬成文,長于筆戰,演說稍遜。他雖多年漂泊他鄉,濃重的安慶口音卻一直未改。

陳獨秀就是這么一位火氣與才氣并蓄,因而注定命途多舛之人。他是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的旗幟、先鋒,又是中共的主要創始人,在中國共產黨一大至五大連任總書記。因其頑固的個性和驚世駭俗的見解,有時甚至是奇談怪論,于是也有人稱他為“怪杰”。

陳獨秀的一生就像過山車一樣,從頂峰到谷底,其中充滿了怪異與矛盾:他是晚清秀才,卻厭惡八股文,鄙視科舉制度;他數度留學日本,逐次學過法律、政治、文學,卻未經畢業;他在日本留學,尊崇的卻是法國文化,后又以俄為師。他性格鮮明,喜怒于色,絕不屈從,被好友稱為“終身反對派”。他是中共的創始人與早期領袖,卻被中共開除;不久,他又轉向托派,成了中共的反對派,后來又以中共首領身份被國民黨當局拘捕。他的北大朋友認為他曾是自由主義者,而中共方面卻說他不懂馬列主義。他以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3歲時父親即歿)創造了一個個輝煌,最終又帶著“世無朋友實凄涼”的感覺離開了人世。

自幼性格倔強,有時卻優柔寡斷,自認受母親影響

陳獨秀從小勤學好讀,稟賦聰慧。1896年,他17歲時參加科舉考試中第,獲秀才第一名。

陳獨秀自幼就有著倔強的性格,與他的祖父有幾分相像。陳獨秀幼年喪父,祖父陳章旭擔當起對他啟蒙教育的職責。這位晚清候補知縣性格孤僻古怪,周圍鄰里的孩子都怕他,背后叫他“白胡爹爹”。陳獨秀在他那沒寫完的《實庵自傳》中說:

“我從六歲到八九歲,都是這位祖父教我讀書。我從小有點小聰明,可是這點小聰明卻害苦了我。我大哥讀書他從來不大注意,獨獨看中了我,恨不得我一年之中把四書五經都讀完他才稱意。四書五經還罷了,我最怕的是《左傳》,幸虧這位祖父或者還不知道三禮的重要,否則會送掉我的小性命。我背書背不出,使他生氣動手打還是小事,使他最生氣,氣得怒目切齒幾乎發狂令人可怕的是我無論挨了如何毒打總一聲不哭。他不止一次憤怒而傷感的罵道:‘這個小東西,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惡強盜,真是家門不幸!我的母親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可是母親對我并不像祖父那樣悲觀,總是用好言勸我,說道:‘小兒,你務必好好用心讀書,將來書讀好了,中個舉人替父親爭氣。你的父親讀書一生未曾考中舉人,是他生前一樁恨事!我見了母親流淚倒哭出來了。母親一面替我揩眼淚,一面責備我道:‘你這個孩子真淘氣,爹爹那樣打你,你不哭,現在倒無端地哭了!母親的眼淚比祖父的板子著實有權威,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怕打,不怕殺,只怕人對我哭,尤其婦人哭,母親的眼淚,是叫我用功讀書之強有力的命令。”

陳獨秀的個性是剛烈與溫情的矛盾統一。剛烈,使他見義勇為,疾惡如仇;溫情,使他優柔寡斷,以致姑息養奸。他在《實庵自傳》中說:“有人稱贊我疾惡如仇,有人批評我性情暴躁。其實我性情暴躁則有之,疾惡如仇則不盡然,在這方面,我和我的母親同樣缺乏嚴肅堅決的態度,有時簡直是優容奸惡,因此誤過多少大事,上過多少惡當,至今雖深知之,還未必痛改之。其主要原因固然由于政治上之不嚴肅、不堅決,而母親性格的遺傳,也有影響罷。”這一段自我剖析的話,既真實又中肯,恰如其分地表達了陳獨秀的一貫作風及其原因。

但總的來說,直率、暴躁、固執是陳獨秀的主要個性,這種個性既使他受益,也使他受害。

1909年底,陳獨秀在杭州陸軍小學當教員。一天,他在同窗好友劉季平家中見到一幅新掛上去的字,是一首五言古詩,落款為“沈尹默”。陳獨秀就說:“這詩寫得很好,字卻不怎么樣,流暢有余,深厚不足。”因沈尹默也在學校任教,陳獨秀翌日便去拜訪。一見面,他就直言不諱:“我叫陳仲甫,昨天在劉季平那里見到你寫的詩,詩寫得很好,但字則其俗在骨。”沈尹默聽了,心里很不舒服。素不相識的人,相見便把自己貶一通,太不像話了吧!但沈尹默細細一想,自己的字也確實平常,連忙對陳獨秀熱情招呼。

陳獨秀的尖銳批評,讓在書海里迷茫多年的沈尹默從此發憤,最后成為一代書法大家。陳獨秀的直率由此可見一斑。

幾塊錢難倒一時豪杰,卻不肯拿家里的一文錢

因為性格倔強,陳獨秀一生都沒有逃脫艱難困厄。命運好像在故意考驗他,他便笑稱:“幸有艱難能煉骨,依然白發老書生。”他的一生一直保持著書生氣節和風骨。20世紀初,他到蕪湖辦《安徽俗話報》,寄宿在中長街科學圖書社樓上的一間破舊的樓房,一天兩頓稀粥,工作極為艱苦,除了撰稿、編輯外,還要做分發、卷封、付郵等瑣碎小事。為砥礪自己的意志,他在樓下客廳掛著一副對聯:“推倒一時豪杰,擴拓萬古心胸”。他樂此不疲,并引以為傲,以至20年后還回憶說:“我那時也是二十幾歲的少年,為革命感情所驅使……日夜夢想革新大業。何物臭蟲,雖布滿吾衣被,亦不自覺。”

中共一大后,陳獨秀辭去廣東省教育委員會委員長職務,來到上海,走上中共領導崗位。當時,脫產的黨務工作者,每月只有三四十元的生活費,他一家的開銷,自然是入不敷出。他雖然每天都給黨刊寫文章,可那是沒有稿酬的。于是,他只得來亞東圖書館,預支《獨秀文存》的版稅。每當他來亞東時,經理汪孟鄒先和他閑聊,然后便主動開口說:“拿一點錢吧!”這時,他點點頭,拿走一元或二元,再略坐片刻,便走了。亞東圖書館的職員多是安徽人,對他的家境十分了解,陳走后,總要私下議論:“他家里有錢哩!但是,他不管怎樣,再也不要用家里一個錢。他真是一個硬漢子。”endprint

陳獨秀的嗣父陳昔凡實為其四叔,人稱“昔凡公”,是個畫家,為陳家第一個中過舉人之人,后做官,為知縣,因治河有功升至遼陽知州,因無子,陳獨秀五歲時就過繼給他。他1913年去世,曾置下龐大的家產。陳獨秀完全可以繼承,但陳獨秀卻對其嗤之以鼻,從不愿談起,更不愿沾嗣父的錢財。

被開除出黨,與其強硬甚至偏激的個性不無關系

陳獨秀和李大釗在共產國際的協助下,攜手建立中國共產黨,并于1920年上半年在上海成立中共發起組,陳獨秀任書記。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在上海召開了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當時陳獨秀任廣東省教育委員會委員長,未能出席大會,但大會仍然推舉他擔任中共中央局書記。此后至1927年7月,他曾任中共第二屆、第三屆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長,第四屆中央執行委員會總書記,第五屆中央委員會總書記。

從中共創立到1927年大革命失敗,這七年間風云激蕩,革命斗爭既激烈又復雜。中共中央所制定和實施的方針政策,各項革命工作的進行,以及對形形色色的新老敵人的斗爭,其中的功過是非,成敗得失,莫不與身為中央領袖的陳獨秀有著密切的關系。

在他擔任中共早期領袖期間,他與共產國際陸續派來的代表維經斯基、馬林、鮑羅廷、羅易、羅明納茲等共過事,對這些黃頭發藍眼睛的“欽差大臣”他沒有一個看上眼的,尤其反感他們脫離中國實際的瞎指揮。所以,這些人都向共產國際告過他的狀,這也為他早早下臺,以至被開除出黨,埋下了伏筆。

中共一大后,當年9月,陳獨秀在廣東辭職后與包惠僧乘船回滬,在船舷上陳獨秀對包惠僧談起共產國際:“我們沒有必要靠它,現在我們還沒有陣地,以后工作展開了再找第三國際聯系。”包惠僧說:“陳先生,馬林說過中國共產黨從成立起,就編入第三國際,是國際的一個支部。”陳獨秀聽后十分反感,說道:“他們承認與否沒有用!要靠中國人自己組織黨,中國革命要靠中國人自己干,要一面工作,一面革命。”

回到上海后,陳獨秀就任中共中央局書記。剛一上任,陳獨秀就從李達那里得知馬林不尊重中國同志、態度傲慢、擅自處理一些問題的情況。還聽說馬林曾公開表示“一年以來,第三國際在中國用了20余萬(元),而成績如此,中國同志未免太不努力”。陳獨秀當即與馬林發生沖突,駁斥說:“我們哪里用了這樣多,半數是第三國際代表自己拿去住洋房、吃面包,為何誣賴別人!”

與此同時,陳獨秀也責問張國燾:“你為何向馬林提出勞動組合書記部計劃和預算?而且對于工作人員還規定了薪給,等于雇傭革命!中國革命一切要我們自己負責的,所有黨員都應無報酬地為黨服務,這是我們所要堅持的立場。”他還多次在黨的會議上說:“我們沒有必要事事都要依靠第三國際,聽馬林的。馬林以共產國際自居,他馬林就是共產國際?他要我們聽他的,牽著我們鼻子走。否則,不聽他的,就是不聽共產國際。”

關系鬧僵,馬林也是有責任的。當他接到共產國際指示,在中國、朝鮮、日本選派代表參加遠東人民代表大會時,不征求中共中央同意,事前也未同陳獨秀商量,擅自派遣擔任其翻譯的中共黨員張太雷赴日工作,并要張太雷不告訴黨內其他同志。陳獨秀對此事極為不滿,認為馬林簡直是胡作非為,藐視中共中央。他表示不與馬林見面,并擬要求共產國際撤換馬林的代表職務。

他被勸才與馬林在上海見面時,馬林就用帶有命令的口吻說:“陳獨秀同志,你如果是真的共產黨員,就應該聽共產國際的。”陳獨秀一聽,猛地站起來對馬林說:“中國革命有中國的國情,目前也不需要國際的經濟援助,中共的工作,也無須樣樣依靠國際,我們有我們的獨立性。”馬林一聽氣得無言以對,雙方第一次會面就不歡而散。

張太雷奔走于馬林和陳獨秀之間,試圖說服陳獨秀。一天,張太雷借用馬林的話勸陳獨秀說,全世界的共產主義運動,都是在共產國際的領導之下,中國也不能例外。陳獨秀不聽則罷,一聽就發起火來:“各國革命有各國國情。我們有多大能力干多大的事,決不能讓任何人牽著鼻子走,我可以不干,決不能戴共產國際這頂大帽子。”

大革命失敗后,陳獨秀幾乎承擔了全部責任。8月7日,中共中央在漢口召開緊急會議,共產國際代表羅明納茲將他拒之會外。他被邊緣化了,只得與黃文容、汪原放等乘船去上海。一路上,他臉色鐵青,嘴角緊閉,很少說話,難得開口。說的也是反反復復一句話:“中國革命應該由中國人自己來領導。”到了上海,黃文容問他:“仲甫同志,鮑羅廷和中央屢屢讓你去蘇聯學習,你為什么拒絕呢?”他回答說:“你懂什么?莫斯科讓我去學什么啊?學中國革命問題?中國歷史是中國人懂得還是外國人懂得?你以為中國問題還要請教外國人,難道外國問題也請教中國人,中國人能懂嗎?”

八七會議后,陳獨秀正式離開了中共中央的領導崗位。他的心情非常沉重,表現得十分消極,整天躲在上海的小屋里研究中國文字拼音化和音韻學問題。

1929年四五月間,陳獨秀從歸國留學生托派分子手中見到了一批托派文件。他驚喜地發現,他的許多主張,原來與遠在莫斯科的素不相識的托洛茨基的主張不謀而合。他似覺找到了精神寄托,漸漸地接受了托洛茨基主義。

陳獨秀接受托派觀點以后,身邊很快形成了一個意氣相投的群體,并在黨內加緊進行反對中央的分裂活動。1929年8月5日,陳獨秀給中共中央寫了一封1.5萬字的長信,猛烈抨擊八七會議和六大以來的路線,并要求在全黨公開討論,企圖以托派路線代替六大路線。中共中央多次對陳獨秀等人的派別活動提出了警告。8月28日,共產國際和中共中央的代表約陳獨秀談話,指出他不應該發表和中央不同的意見。陳獨秀不聽,宣稱“我不應再為尋常組織紀律所拘囚”。此時的陳獨秀已聽不進任何勸告。

正如陳獨秀的老朋友汪孟鄒所說,他是個“無法無天”的人。他在給中央的信中甚至膽大到要求“公布列寧遺囑”,而列寧遺囑最核心的內容是:“我建議同志們想個辦法把斯大林從這個位置上調開。”斯大林此時正穩穩當當地坐在國際共運領袖的位置上,可陳獨秀根本不顧忌這些。endprint

客觀地說,陳獨秀獨特的個性使他缺乏政治家的靈活性,尤其厭惡玩弄權術。他的優點和缺點都是外露的。像他這樣性格的人并不適宜政治家的角色,但歷史卻把他推上了政治舞臺的重要崗位。他氣質剛強,目光銳利,富有革命開拓精神,凡是他認為看準了的政治方向,就勇往直前,義無反顧;而當他一旦走入歧途之后,他那剛強的個性便一變而為剛愎自用,是很難回頭的。

魯迅是有傲骨的人,他也認為陳獨秀非常固執己見:“每當辯論的時候,他會聲色俱厲地堅持他個人的主張,倘然有人堅決反對他,他竟會站起身來拂袖而去。”同時魯迅又說:“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魯迅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陳獨秀待人處事的方式。

11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決定開除陳獨秀黨籍。

被捕后仍堅稱自己是共產黨人,讓辯護人尷尬

陳獨秀被共產黨開除以后,被托派選為總書記,專心做起了托派工作。開始,他把主要精力放在揭露國民黨的腐敗統治上,“九一八”事變后,他調整策略,把斗爭的重點轉向聲討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罪行,譴責國民黨政府的不抵抗政策。1932年10月15日,陳獨秀的托派中央被國民黨中統特務機關一網打盡。

陳獨秀因有前三次被捕的經歷,對被捕早已等閑視之。當他被押到租界巡捕房看守所,看到先行被捕的彭述之、宋逢春等人時,還開玩笑說:“嗨,原以為就我一個人被捕,沒想到你們都來了。這下我可有伴了。”在被押往南京的京滬列車上,他竟然“酣睡達旦,若平居之無事者然”,車到南京時還未醒來。

到了南京,何應欽在會客室傳訊他,竟要起他的字畫。陳獨秀揮毫題贈:“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何應欽欣然接受。傳訊畢,軍政部的青年軍人團團圍住他,向他索要墨寶。一時間,大家都忘了他是囚犯,而他自己似乎也忘了其處境,詩興大發,一一應允,揮毫題贈,寫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等,直到墨汁寫盡,方才解圍。

次年4月,國民黨江蘇省高等法院公開審訊陳獨秀等人的案件,指控他有“危害民國”的“叛國罪”。消息傳出后,蔡元培、胡適等紛紛向陳獨秀推薦辯護律師,章士釗自告奮勇義務擔任他的律師,他最終接受了章士釗。章是陳獨秀早年的諍友,兩人曾合作辦過《國民日日報》和《甲寅》雜志,那時兩人朝夕相處,志同道合。后來,由于章士釗當了段祺瑞政府的司法總長、教育總長,兩人便分道揚鑣。這次陳獨秀被捕,二人不計前嫌,再次站到了一起。

審判長胡善稱等人上庭后,開始審理。胡善稱問:“是否尚有抗辯?”

陳獨秀大聲說:“有抗辯。”

這時,大廳里一片安靜,只聽陳獨秀說道:“我只承認反對國民黨和國民政府,卻不承認危害民國,因為政府并非國家。……孫中山、黃興等,曾推翻清政府,打倒北洋政府,如謂打倒政府,就是危害國家,那么國民黨豈非已兩次叛國?”

旁聽席上傳出陣陣哄笑。

陳獨秀最后說:“檢察官之控告,根本不能成立,應請法庭宣判無罪。”

陳獨秀抗辯后,章士釗起身為陳獨秀辯護:陳獨秀鼓吹的共產主義與三民主義不但不沖突,“而且是一對好朋友”,陳曾與國民黨“合作”,擔任過廣東國民政府教育委員會委員長;陳在《汪陳宣言》中苦口勸阻“主張打倒國民黨的人”;陳與中共分裂,組織托派“與國民黨取掎角之勢以清共”。他極力把陳獨秀描繪成國民黨的功臣、三民主義的信徒,真可謂煞費苦心。

可陳獨秀對章士釗的辯護毫不領情,因為在他看來,這些辯護不是他的光榮,而是他的恥辱。他一貫認為托派與國民黨有本質的區別,托派是為了“拯救共產黨免于墮落”。他不愿自己被人看成是國民黨一條道上的人。因此,在章士釗辯護后,他立即發表聲明:“章律師之辯護全系個人之意見,至本人之政治主張,應以本人文件為根據。”這使章士釗連連苦笑,一時尷尬難言。

這個“本人文件”就是陳獨秀自己寫的《辯訴狀》。在文中,陳獨秀稱“國民黨才是‘危害民國者”,國民黨政府是“誤國政府”,這樣的政府不如早日下臺。同時,他始終不承認自己已經偏離了共產黨,背棄了自己所信仰的主義,說到底,自己是個黨內反對派,即他的詩中所說:“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國民黨中統特務頭子徐恩曾滿懷信心地前去勸降,可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談話中,徐恩曾驚異地發現,陳獨秀“仍不肯放棄他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他雖已被中共開除黨籍,但仍以真正馬克思主義者自命”。

國民黨終以所謂叛國罪判處他13年徒刑。陳獨秀不服判決,當場起立大聲抗議:“我是叛國民黨,不是叛國。”6月30日,國民黨最高法院終審判處陳獨秀有期徒刑8年。

陳獨秀的老朋友、國民黨元老柏烈武事后對陳的兒子陳松年說:“你父親老了還是那個脾氣,想當英雄豪杰,好多朋友想在法庭上幫他的忙也幫不上,給他改供詞,他還要改正過來。”

博學多藝,會為一字爭得面紅耳赤

陳獨秀被關進南京老虎橋監獄之初,對被捕、審訊、判決堅決不服,進行抗爭,心煩意亂,只讀點書,無心寫作。經過一年多的思索和準備,他根據自己的興趣、特長和朋友們的建議,擬定了一個龐大的著述計劃,豪言“擬謀中國學術長足之進展”,并“制造中國新政治學術之結晶,以謝國人”。

他緊緊圍繞著自己所研究的課題,有目的、有計劃地博覽群書。在獄中,他每月要花費100元,除藥費26元外,就是買書。《獨秀文存》印了32000冊,版稅很快花光。他全靠友人接濟,章士釗接濟最多,但他仍很窮困。有一次,獄卒為他買了三個銅板的辣醬,他竟瞪著眼睛埋怨:“買一個銅子就夠了,怎么買這么多!”他是個愛書勝過性命的人,寧肯中止服藥也要買書,許多老朋友也不斷給他送書。endprint

陳獨秀勤奮讀書,潛心著述,這一時期成為他一生中學術成果最豐碩的時期。由于1937年提前出獄,他的寫作計劃沒有全部完成。

在獄中,很多人慕他名氣大,字寫得好,紛紛向他求字,他寫了不少。平時他潛心研究文字學。當時,江蘇南通有位程老先生,是位酷愛訓詁、音韻學的文字學家。1937年初,他在《東方雜志》上看到陳獨秀寫的《荀子韻表及考釋》,3月又在該刊上看到連載的《實庵字說》,于是不辭勞苦,親赴南京監獄,探望這位“知音”。陳獨秀也非常高興。一回生,二回熟,談了幾次,兩人所見略同。于是互相交換著作、文稿,然后,兩人推心置腹,侃侃而談。

起初,雙方都心平氣和,各抒己見。突然,兩人為了一個“父”字的解釋,激烈爭論起來,鬧得面紅耳赤,互斥淺薄。兩人都高聲大叫,拍桌對罵,幾乎動武。陳獨秀說:“‘父字明明是畫著一個人,以手執杖,指揮人家行事。”而那位程老先生說:“‘父字明明是捧著一盆火,教人炊飯。”

陳獨秀說他不通,程老先生也說他淺薄,兩人誰也不服誰。同獄室的濮德治好不容易把他倆勸開,說:“學術討論應該心平氣和,不應發火。”又隨口謅出幾句打油詩:

一曰執杖一曰火,二翁不該動肝火;你不通來我不通,究竟誰人是淺薄。若非有我小濮在,遭殃不只是板桌;異日爭論平心氣,幸勿動怒敲腦殼。

程老先生聽了這首打油詩,笑了;陳獨秀則嬉罵道:“你這小鬼是淺薄,我要敲你的腦殼。”濮德治笑著說:“我豈止淺薄,對于你們這一行,我簡直無知。”

陳獨秀博學多藝,對歷史、哲學、文學、文字音韻學等都有精深造詣、獨到見解,還通曉日語、英語、法語,懂得德語、拉丁語等多種語言。根據濮德治回憶,陳獨秀對當時許多翻譯的書頗有意見。有一次,他對濮德治說:“現在許多翻譯的書,實在不敢領教,讀它如讀天書,浪費我的時間,簡直不知道講些什么,如胡秋原這小子,從日文中譯出這樣一句話,‘馬克思主義在三層樓上展開,這是什么話?我當然不懂,我想也沒有人懂。我要問馬克思主義為什么一定要在三層樓上展開呢?難道二層樓上不能展開嗎?我找到原本查對一下,原來是說‘馬克思主義發展分三個階段。日文中的三階段,就寫三階段,而三層樓則寫三階。若說胡秋原眼誤,未看到這個‘段字,那是不能原諒的。譯出書來,起碼要自己看看,懂不懂,通不通,連自己也不懂的東西,居然印出書來,真是狂妄無知,害死人呀!”

他“不遷就任何人”的態度,使其陷入徹底的孤立

性格決定命運。陳獨秀的這種脾氣,在他的前半生適應了那個轟轟烈烈的時代,盡管受盡苦難,卻仍然是勝利者;而后半生,他的脾氣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與他參與創建、當了五屆領導人的那個黨也漸行漸遠,他再也不是時代的寵兒,這倒應了他自己最后時刻常說的一個“拋”字,他的命運再也沒有好過。

1937年8月出獄的當天,蔣介石派國民黨調查統計局處長丁默邨去獄中接陳獨秀。丁當年從事早期社會主義活動,加入過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后來叛變當了國民黨中統特務。丁默邨接陳獨秀到國民黨中央黨部招待所去住。陳獨秀說:“不妥,我出獄后,必招來社會輿論,不如還我原來面目,做一個平民好。”丁默邨不好勉強,只得讓陳獨秀住到他的學生傅斯年家去了。

此后,蔣又命他的親信,時任國民黨中央秘書長、教育部部長的朱家驊來見陳獨秀。朱說:“中正很關心你,我向他建議,由你再組織一個共產黨,參加國防參議會,給你們10萬元和5個名額。”并表示可以請陳出任勞動部部長。陳獨秀聽完后笑著說:“以前我主張開國民大會,主張參加國民參政會,是從獨立的共產黨出發,現在叫我再成立一個共產黨,在別人縫隙中過日子,那完全成了裝點門面,有什么意思。”朱家驊見陳獨秀態度很硬,就不好再往下說了。

蔣介石見自己的親信不行,又要一直很關心陳獨秀的老朋友胡適出馬。胡適見陳獨秀兩鬢添了不少白發,明顯衰老了,但態度謙和,與以前判若兩人。胡適問陳獨秀出獄后有何打算,陳獨秀說:“這一把老骨頭,真不知還(能)干什么事呢?”胡適說:“我覺得仲甫可以進國防參議會,現在國難當頭,正是用人之際,中正、兆銘都有此意,我現在也是國防參議會參議員,仲甫若進來,我們又可以轟轟烈烈在一起干了。”陳獨秀搖了搖頭說:“蔣介石殺了我許多同志,還殺了我兩個兒子,我和他不共戴天。”

陳獨秀出獄時,曾想去延安,他托人轉告中共駐南京的代表,說明自己已脫離托派組織。他對中國共產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表示擁護,并表示愿意在黨的領導下工作。他的態度受到了中國共產黨的歡迎,毛澤東甚至表示:“可以與陳獨秀先生等形成某種合作關系,以期一致抗戰。……現在我們是團結一切力量抗日,陳獨秀托派如果表示改悔,何嘗不可一起抗日?”

當時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的張聞天也是如此主張。于是,中共中央就向陳獨秀提出了合作抗日的三項條件:(一)公開放棄并堅決反對托派全部理論與行動,并公開聲明同托派組織脫離關系,承認自己過去加入托派之錯誤;(二)公開表示擁護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三)在實際行動中表示這種擁護的誠意。在“三項條件實現后,方能考慮其他關系問題”。但是,陳獨秀卻始終不肯登報聲明自己的態度,還說:

“我決計不顧忌偏左偏右,絕對力求偏頗,絕對厭棄中庸之道,絕對不說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痛不癢的話,我愿意說極正確的話,也愿意說極錯誤的話,絕對不愿說不錯又不對的話。我不遷就任何人的意見……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張,自負責任。……我絕對不怕孤立。”

林伯渠、周恩來、王若飛、葉劍英等對陳獨秀的回歸亦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1937年11月,王明、康生帶著共產國際的指示回國后,他們仿效莫斯科攻擊托洛茨基的辦法,攻擊陳獨秀是“每月拿三百元津貼的日本間諜”。陳獨秀誤以為是中共中央的聲音,氣憤不已,準備“隨時收集材料,將來到法庭算總賬”,致使關系徹底破裂。王明失勢以后,周恩來曾多次托人請陳獨秀到延安去,他都委婉地拒絕了。他對勸他的好友朱蘊山說:“中共中央里沒有我可靠的人了,大釗死了,延年死了,我也落后了。他們開會,我怎么辦呢?我不能被人牽著鼻子走,弄得無結果而散。”endprint

上海的托派組織知道陳獨秀出獄后,數次邀請他回滬主事,重整旗鼓,卻被他嚴詞拒絕。

生活窮困潦倒,卻堅守自己的信條

出獄一個月后,國民政府搬遷武漢,陳獨秀亦隨之住到武昌一老友家中。怎料武昌公安局局長蔡孟堅常來“光顧”,假以噓寒問暖實則盤查詰問,陳獨秀非常厭煩和憎惡,遂遷漢口德潤里暫住。

由于戰局惡化,國民政府又從武漢遷到重慶,陳獨秀又來到“陪都”,寄住在禁煙委員會主任李仲公的辦事處,后又改住到上石板街的川原公司主任黃氏家中。

不斷的遷徙、漂泊,使攜帶著家室、拖著病軀的陳獨秀幾乎喘不過氣來。山城的酷暑高溫,日本飛機的頻繁空襲,以及特務不斷騷擾,更使陳獨秀難以安寧。在客居江津的友人鄧仲純一再邀請和催促下,陳獨秀只好抱著“住住看”的心情,與妻子再一次踏上了旅途。

1939年5月,陳獨秀抵達四川江津。此時的他不僅身心疲憊,而且貧病交迫。還是在南京蹲大獄時,他就靜下心,作音韻學和文字學的研究。他的這方面專長,在知識圈內人人皆知。所以,國立編譯館即時約請他編著文字學專著,并預支5000元稿費,這成了他重要的經濟支撐。不久,高血壓引起的腦疼痛,使他不能握筆寫作,以文賺酬的謀生手段,受到嚴重影響,只好靠親友的接濟。一向孤傲、清高的他,此時的心情是感動而復雜的,也是極不情愿的。再貧困,他也要堅守原則:“素無知交者”的錢不收,共產黨叛徒的錢不收,政治立場不合者的錢不收,國民黨著名官僚的錢不收,“無功不受祿”。

一位叫“晉先生”的人,與陳獨秀素無交往,卻先后資助陳2200元。1942年4月5日,陳獨秀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與晉公素無一面之緣,前兩承厚賜,于心已感不安,今又寄千元,更覺慚惑無狀,以后務乞勿再如此也!”

朱家驊贈送的一張5000元支票,被陳獨秀拒絕。朱家驊又托張國燾轉交,陳獨秀再次拒收。中共叛徒任卓宣(即葉青)匯給陳獨秀的200元也被他當即退回,并憤然道:“這些人的錢不能收,我寧愿窮死、餓死!”

朱家驊又托張國燾寄去,陳原物寄回。張再托鄭學稼寄贈,陳不僅照退不誤,并致函鄭學稼:“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以后萬為我辭。”“請國燾以后不要多事。”張國燾接信和匯票后悻悻地說:“仲甫先生總是如此。”羅家倫、傅斯年曾是陳獨秀在北大任教時的學生,后來做了國民黨的官,他們的錢他也沒收,弄得二人很尷尬。兩人臨走時,陳獨秀對他們說:“你做你們的大官,發你們的大財,我不要你們的救濟。”

抗日戰爭期間,中央銀行國庫局曾以蔣介石的名義,匯給陳獨秀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可是,過了一個星期,“仍不見江津省銀行辦事處寄回陳仲甫(即陳獨秀)的收據”。國庫局還派員前來督查,催促盡早將錢交與陳獨秀。江津辦事處負責人又親自去見陳獨秀,陳獨秀還是堅決拒收。

厄運中之幸運,最后的妻子陪他走完了最后的歷程

如同政治生涯的坎坷曲折一樣,陳獨秀的情感世界也是纏綿起伏,讓人捉摸不透。陳獨秀一生有過四次婚戀,他的一生似與“四”有緣:四次被捕,育有四子二女。

1897年冬,陳獨秀18歲時與高曉嵐結婚。高曉嵐長陳獨秀三歲,為安慶統領高登科之女,因高與陳的嗣父陳昔凡熟悉,又門當戶對,才有這門親事。高曉嵐因自幼受繼母虐待,雖是將門之女卻目不識丁。她恪守婦道,足不出戶,思想保守。兩個人越來越沒有了共同語言,夫妻關系日趨惡化。說來也巧,比高曉嵐小10歲的同父異母的妹妹高君曼,是個新派女性,愛好文學,曾在北京女子師范學院學習,對姐夫陳獨秀從崇拜到愛慕。1911年,陳獨秀在杭州與高君曼結為伉儷。這引起了全家的反對。嗣父陳昔凡認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比陳獨秀干革命還難以容忍,罵他敗壞門風,揚言今后不許他倆踏進陳家的大門。高家也認為兩姐妹同嫁一人為禮教所不容。離經叛道的二人憑著堅決“自由戀愛”的倔勁兒,不顧家庭的反對和輿論的指摘,陳獨秀干脆帶上高君曼私奔,從此形影不離。到1912年陳獨秀任安徽都督府秘書長時,他與高君曼住在安慶城宣家花園內,同高曉嵐的夫妻關系已名存實亡。

高君曼跟著陳獨秀走南闖北,顛沛流離,初時尚能忍受,時間一長,總斷不得埋怨爭吵。1921年,陳獨秀在上海創建共產黨,無法顧家,家中三次被抄,陳也被捕過,高君曼已經無法忍受這種日子,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日漸淡漠。據亞東圖書館的汪原放后來說:“他們夫婦常吵,吵得厲害的時候,老要叫大叔(即汪孟鄒)去調停。有一次大叔對我們說:‘仲翁脾氣真不好,暴躁、性急。君曼總是哭號。其實,陳仲翁是黃茅火性,發起來,不可收拾,過一下,又好了,沒事了。君曼也很強,不肯讓。”

陳獨秀與高君曼之所以經常爭吵,除了性格和生活瑣事外,也因高君曼還聽到了許多有關陳獨秀在外面尋花問柳的傳言。同時,陳獨秀的執拗和對家庭的不關心終使二人漸行漸遠。1925年,高君曼徹底心灰意冷,帶著孩子離開上海,到南京去住,那里有陳獨秀在“二次革命”失敗后購置的10間草房和幾十畝地。

1930年,在三個子女慘死(陳延年、陳喬年被國民黨殺害,陳玉瑩得知消息后悲傷而死)后,高君曼一病不起,悲愴離世。

大約在1925年,也就是陳獨秀與高君曼感情破裂之時,陳獨秀去醫院看病時認識了一個叫施芝英的護士(一說醫生)。當時施芝英20多歲,正當妙齡,這引起了40多歲的陳獨秀的注意。二人超越年齡的界限,相互吸引,并秘密同居。但這段躲躲藏藏的戀情時間不長,可能是迫于黨內的壓力(黨內同志都以為陳獨秀失蹤了),大約一年后便中止了。施也嫁于他人。

陳獨秀被撤職后,心灰意冷地回到上海,隱姓埋名,在永里租界居住下來。在陳獨秀的樓下住著一位叫潘蘭珍的年輕姑娘。兩人因同住一棟樓,不時會打個照面,時間一長,兩人竟在眉宇間產生吸引,生出愛情。潘蘭珍,江蘇南通人,1908年生于貧苦農家,較陳獨秀小29歲。1931年前后,陳獨秀與潘蘭珍結為夫妻。二人婚后僅憑潘蘭珍在煙草公司做工的微薄薪水度日,陳獨秀一直未將自己的真實身份說出。

陳獨秀被捕時,潘蘭珍因和陳發生小爭執已在一個月前回娘家去了。當她從報上得知自己的丈夫原來就是政府通緝已久、大名鼎鼎的共產黨總書記時,十分震驚。陳獨秀被捕后,為了不牽連潘蘭珍,提議與她斷絕關系,但潘卻不畏艱險,立即收拾行裝,趕赴南京。她到南京后租了一間小屋,就近照料陳獨秀。晚年的陳獨秀貧病交迫,她不但不嫌棄,而且一直陪伴著他,料理他的生活。這是陳獨秀晚年不幸中的唯一幸事。

陳獨秀人生的最后四年光景,是他最為苦悶、孤獨、痛苦、絕望的四年。

1942年5月27日,陳獨秀在江津逝世。5月29日,《江津日報》上刊登了陳獨秀的死訊,其中寫道:“陳先生死得不松活,在床上拖了10多天才落氣。”

陳獨秀臨終時囑咐潘蘭珍:“今后一切自主,生活務求自立。”潘分得了陳獨秀的一部分稿費,另嫁他人,后丈夫也病故。1945年抗戰勝利后,她回到上海,在浦東一所小學做炊事員,與18歲的女兒鳳仙相依為命。1949年10月30日,在孤寂與病痛的折磨中,潘蘭珍病故,年僅41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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