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江
一份12 年前的仲裁協議,涉及四家公司,其中三家公司對此毫不知情。蹊蹺的是,這份疑點重重的協議書,竟推翻了三級法院的判決結果。“一裁終局”的仲裁制度,如果仲裁不公, “被仲裁”的錯案豈不成了無法翻身的“鐵案”。
一宗原本使用權證權屬清晰的土地,歷經十幾年折騰,終于回到強振平的公司;2013 年的一紙仲裁,又把該宗土地打入“冷宮”,強振平的心情跌至冰點。
2013 年10 月19 日,銀川市仲裁委的一紙裁決讓強振平和他的公司陷入窘境。公司名下5315.16 平方米的土地,被裁定給了廣夏(銀川)賀蘭山葡萄釀酒有限公司。
此前,強振平作為法人代表的銀川春之醇保健品有限公司,擁有這塊土地《國有土地使用證》,但一直被賀蘭山葡萄釀酒公司占用并建有廠房。
雙方關于土地使用權糾紛持續了多年,至2012 年4 月,寧夏自治區高院裁定,維持一審、二審法院判決,春之醇公司土地使用權合法有效;駁回賀蘭山葡萄酒公司要求將土地使用權過戶的訴訟請求。強振平終于松了一口氣。
然而,就在三級法院判決結果下達后半年,一份強振平從未見過的《協議書》突然出現,讓整個事情急轉直下。
2013 年10 月19 日,銀川市仲裁委裁定,將該宗土地使用權變更到賀蘭山葡萄酒公司名下。致使三級法院已經生效的判決被推翻。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份強振平從沒見過的協議書上,竟然簽著自己的名字還蓋著公司公章。
這份協議書,共涉及四家公司,除賀蘭山葡萄酒公司之外,其他三家公司均否定簽訂過這份協議。
協議書中的另一當事人——寧夏中聯裝飾工程有限公司(下稱中聯公司)也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仲裁”,法人代表韓曉群稱自己完全是“躺著中槍”。
這是一份什么樣的協議書?這塊土地有著怎樣的前世今生?
蹊蹺的協議書
這份協議書簽訂于2002 年8 月9 日,是一份土地與廠房置換性質的協議,涉及四家公司,只有兩頁紙,看起來很簡單,內容卻讓人一頭霧水,百思不解。
春之醇公司委托代理人謝衛東律師向《中國民商》做了耐心講解。
該協議的甲方為銀川春之醇保健品有限公司;乙方為廣夏(銀川)賀蘭山葡萄釀酒有限公司。協議還涉及另外兩家公司,分別是廣夏(銀川)新進計算機高級技術有限公司(下稱新進計算機公司)和寧夏中聯裝飾工程有限公司。
協議主要內容為:甲方春之醇公司拿出14152.5 平方米工業用地給乙方賀蘭山葡萄酒公司;新進計算機公司(系中日合資企業,日方占70% 股權),將自己的資產——銀川高新技術開發區4 號標準廠房無償給予賀蘭山葡萄酒公司;賀蘭山葡萄酒公司再將該廠房過戶給寧夏中聯裝飾工程有限公司,以沖抵銀川昊都酒業有限公司(系春之醇公司母公司)欠付中聯公司債務。
這是一套相當復雜的置換方案,涉及到土地使用權的轉讓,而整個協議書中,只有春之醇公司和賀蘭山葡萄酒公司蓋章簽字。
甚至提供廠房給中聯公司的新進計算機公司,也未在此協議上簽字蓋章,事后也沒有追加認可。原該公司副董事長、2002 年初接任銀廣夏董事局主席的張吉生的證詞表明他對此協議也不知情。
作為協議約定中的土地所有人,春之醇公司法人代表強振平向《中國民商》表態,自己從沒有簽訂過這個協議,公章和本人簽字更不知道是從何而來。
中聯公司法人代表韓曉群多次明確并附書面證明:“我公司系工藝裝飾工程性企業,根本不需要任何廠房,也從來不知道寧夏尚有新進計算機公司,更沒聽說過接受賀蘭山葡萄酒公司作中介,將高新區4 號廠房代辦過戶給我公司一事。”
四家公司的置換協議有三家公司不知情,這份協議如此蹊蹺。
4 號廠房在哪?
置換方案雖然復雜,置換的標的物應該是很明確的。春之醇公司的14152.5平方米土地就放在那里,4 號標準廠房在哪里呢?
寧夏自治區工商行政管理局的企業信息顯示,新進計算機公司作為中日合資企業,由于日方的撤資,早在2000 年9 月已經注銷。后被并入松下日寶高級印刷公司。
相關檔案資料顯示,原4 號標準廠房產權人新進計算機公司也曾于2002 年6 月14 日申請作廢該4 號標準房產權證,并將產權轉移至松下日寶高級印刷公司,得到房產管理部門的確認。
換言之,協議書中所稱“新進計算機公司”轉讓4 號廠房給中聯公司,在協議簽署之日的2002 年8 月9 日,該公司早已不復存在,標的物廠房所有權人也不屬于新進公司。
相關部門的檔案還顯示,新進公司合并到松下日寶高級印刷公司后10 余年,該4 號廠房已經交易5 次,且始終與賀蘭山葡萄酒公司沒有絲毫關聯。
對此,強振平和韓曉群提出同樣的質問:“假設這個協議是真實的,我們現在來履行置換協議,問題是,那個廠房現在哪里?產權是誰的?賀蘭山葡萄酒公司有權處置嗎?他們不能提供廠房,卻只要我們的土地,這樣的協議為什么還會得到仲裁委的支持呢?
“簡單來說,就是賀蘭山葡萄酒公司用新進計算機公司的廠房,換取春之醇公司14152.5 平方米的土地,而賀蘭山葡萄酒公司不支付任何對價,就空手獲得了一塊土地。”謝衛東說。
交集“銀廣夏”
這塊命運多舛的土地,位于銀川市高新區15 號路東,原《國有土地使用證》(寧國用【2000】字第0835 號),地號為0100-817。
既然是春之醇公司擁有該地的土地使用證,為何賀蘭山葡萄酒公司在此建起廠房并使用十余年之久,春之醇公司與賀蘭山葡萄酒公司有過怎樣的交集?
強振平向《中國民商》講述這段歷史,這不得不提到曾經轟動一時的“銀廣夏”公司。
廣夏( 銀川) 實業股份有限公司,簡稱“銀廣夏”,是寧夏回族自治區首家上市公司。曾因其驕人的業績和誘人的前景而被稱為“中國第一藍籌股”。endprint
2001 年8 月,有媒體發表“銀廣夏陷阱”一文,銀廣夏虛構財務報表事件被曝光。銀廣夏受重創,下屬子公司開始分崩離析。
如今的賀蘭山葡萄酒公司和春之醇公司都曾是銀廣夏的控股子公司。
1995 年9 月,銀廣夏另一控股子公司寧夏廣夏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 通過出讓方式取得了這塊面積為14152.5 平方米土地的使用權,并繳納土地出讓金。
當時的銀廣夏正如日中天,執意要將寧夏利稅大戶——國營企業銀川白酒廠控股。種種壓力下,銀川白酒廠變更為銀川(廣夏)昊都酒業公司。
1996 年9 月,銀廣夏與銀川(廣夏)昊都酒業公司合資注冊成立春之醇公司,銀廣夏以該宗土地(14152.5 平方米)作為實物出資入股到春之醇公司,占65%股權,昊都酒業注入現金,占35% 股權。該宗土地使用權轉至春之醇公司,春之醇公司也辦理了國有土地使用權證。
1997 年9 月,銀廣夏又將該宗土地調撥給剛剛成立的另一子公司——賀蘭山葡萄酒公司使用,但未辦理土地使用權變更手續。
2002 年2 月,銀廣夏事發后,昊都酒業在銀廣夏的管理下,已由利稅大戶變成了資不抵債的“包袱”,被迫重新改制。經協商,銀廣夏與昊都酒業簽訂了股權轉讓協議,由此昊都酒業退出了銀廣夏系統。該協議明確約定:昊都酒業承擔春之醇公司600 萬銀行貸款,并安置接收公司全體員工;銀廣夏將65% 股權全部轉讓給昊都酒業,以零資產退出春之醇公司。春之醇公司由此成為昊都酒業的全資子公司。
“當年銀廣夏用這塊土地作實物出資,并已經過戶至春之醇公司名下,最后是零資產退出,該宗土地與銀廣夏再沒有任何關系。所以,春之醇公司對這塊土地擁有絕對的合法權益。”謝衛東解釋道。
2009 年12 月,銀廣夏所持賀蘭山葡萄酒公司62% 的全部股權,被山東濱州法院拍賣,銀廣夏與賀蘭山葡萄酒公司也再無任何關聯。
“丁海玉”搶地
不過,春之醇公司還未來得及清理完債權債務,寧夏另一位“傳奇”的人物已經盯上了塊地。
此人名叫丁海玉,他在寧夏以打官司為生意,其成本投入就是行賄法官,收入就是打贏官司。有媒體就曾經統計,從2001 年8 月至2003 年4 月, 多數與他有過生意往來的商家都被他官司“打了個遍”。他在石嘴山中級法院、銀川中級法院和寧夏高級法院掀起了連贏數十場的“官司風暴”,被當地人認為是奇跡。
這其中,最典型也最荒唐的就是丁海玉和昊都酒業的連鎖官司。丁海玉偽造證據,連贏昊都酒業四場官司,昊都酒業的全資子公司——春之醇公司擁有的14152.5 平方米土地,全部被丁海玉收入囊中。
2002 年6 月28 日,石嘴山中院枉法裁定,將本屬于春之醇公司土地(地號0100-817) 一分為二, 地號變為:0100-817-(1)和0100-817-(2)( 下稱1 號地和2 號地)。
其中1 號地(5315.16 平方米)被強制執行給丁海玉的金豐集團公司。四天后,剩余的2 號地(8837.34 平方米)被銀川中院以訴訟保全為由,查封了這塊地。而最終,2 號地也被丁海玉的金豐集團搶走。
也就是說,2002 年8 月9 日該協議簽訂之日,1 號和2 號地都已不屬于春之醇公司。根據相關法律,即使強振平與賀蘭山葡萄酒公司簽訂了所謂協議,也屬無效。寧夏國土資源廳(寧夏土資函【2003】40 號)給寧夏人大常委、高級法院和自治區檢察院的說明函證明了這點。
直到2006 年6 月15 日, 在中紀委直接查辦下,丁海玉被公安機關逮捕,官司勝訴背后的法官受賄、枉法裁判才逐漸浮出水面。
據中紀委的調查,丁海玉案件中被查處的領導干部共有38 人,包括12 名廳級干部,26 名處級干部,其中法官有25 名。2006 年至2007 年間,寧夏高院、銀川中院、石嘴山中院出現了人事大變動。
此后,最高法院亦對“丁海玉案件” 中的錯案進行了復查,寧夏高院對相關錯案全部作了改判。春之醇公司名下的合法土地使用權才執行回轉:1 號地(5315.16平方米)使用權屬春之醇公司;2011 年,2 號地(8837.34 平方米)使用權已經變更至中聯公司,以沖抵所欠債務。
風波再起
在中紀委查辦丁海玉案件的三年時間內,賀蘭山葡萄酒公司從未主張過自對該塊土地的權益,然而在土地執行回轉后不久,賀蘭山葡萄酒公司又挑起了法律訴訟。
2009 年8 月,賀蘭山葡萄酒公司曾向銀川市金鳳區人民法院起訴春之醇公司。該法院于2010 年8 月19 日作出(2009)金民初字第1534 號民事判決書,認定該宗土地使用權歸春之醇公司。后二審銀川市中級人民法院及再審寧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均維持一審判決,駁回賀蘭山葡萄酒的訴訟請求。
三級法院裁定,春之醇公司土地使用權取得是根據法律規定的方式取得,該土地使用權合法有效。后來,銀廣夏將這塊地調撥給賀蘭山葡萄酒公司使用,僅屬公司內部對土地使用方式的改變,不產生土地使用權的轉移。“銀廣夏將這塊土地作為注冊資本投入后依法不得隨意撤回。而且,銀廣夏公司的內部文件也不能成為合法取得土地使用權的依據。”
就在法院判決已經生效半年之后,2012 年11 月底,賀蘭山葡萄酒公司突然向銀川仲裁委申請仲裁,并出示了一份所謂的含有仲裁條款的協議書。
謝衛東稱,這份所謂的協議書有三個問題:
首先,僅就協議真實性來說,四方協議,只有兩方蓋章簽字,且一方否認簽字。該協議書中還存在一個明顯且嚴重的錯誤,協議書正文第二段及協議第一條,都將該宗土地的產權證號錯寫為寧國用【2002】字第0835 號,應為寧國用【2000】字第0835。
“顯然這是之后偽造協議書時,因時間過去十多年,才寫錯的。” 強振平分析,“土地證號這么重要的內容都會寫錯?而且該協議書沒加蓋騎縫章,這都不符合邏輯。”endprint
二是“從協議的合法有效性來說,協議中的廠房不是賀蘭山葡萄酒公司的,它沒有權力處理別人的財產。”根據《合同法》第五十一條規定:“無處分權的人處分他人財產,經權利人追認或者與無處分權的人訂立合同后取得處分權,合同有效”。顯然賀蘭山葡萄酒根本沒有資格也未取得上述處分權利。
三是同時履行抗辯權。“你不履行,我也可以拒絕履行。” 謝衛東稱,根據《合同法》第66 條規定:“當事人互負債務沒有先后履行順序的,應當同時履行。一方在對方履行之前有權拒絕其履行要求”。
但是,銀川市仲裁委的裁決卻是,將春之醇公司該宗土地的5315.16 平方米過戶給賀蘭山葡萄酒公司。
追問仲裁制度
春之醇公司也對銀川市仲裁委仲裁程序提出種種質疑:
賀蘭山葡萄酒公司于2012 年11 月29 日向銀川仲裁委申請仲裁,次日仲裁委決定受理,作為被申請人的春之醇公司收到應訴通知書則是在2013 年的3 月31 日,比法定送達時間晚了103 天。
受此影響,本應在受理之日四個月內做出的仲裁裁決,本案也推遲到了2013年的10 月份才做出裁決,距離2012 年11 月30 日拖延了整整320 天。
銀川仲裁委首席仲裁員張建民回應稱,他曾經于2013 年7 月15 日以本案復雜為由,向仲裁委秘書長楊文提請延長裁決。據另一位仲裁員回憶,楊文未經仲裁庭合議就同意延長。
“銀川市仲裁委在仲裁過程中,認定事實虛假,適用法律錯誤,違反仲裁法定程序,所做出的仲裁裁決侵害了春之醇公司的合法權益,支持偽造《協議書》的詐騙行為,侵害國有企業的合法財產。”強振平很氣憤。
現實的困境在于,仲裁委是社會團體,不受任何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依據“或裁或審原則”,仲裁案件,法院不再受理有仲裁協議的起訴,而且是一裁終局制。
在韓曉群和強振平看來,如此漏洞百出的《協議書》竟然可以作為銀川仲裁委裁決的依據,這背后必定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交易。
謝衛東介紹,仲裁屬于西方舶來品,西方國家的仲裁員都是社會名流,他們品德崇高、學識淵博,是民間選出的道德品質高尚的知名人士,他們不會為“利”而失去名譽,他們有極高的職業操守。而“我們國家的仲裁員都是律師在擔任,他們的職業操守能否經得起檢驗?”強振平表示懷疑。
那么,重要的是眼下,對于這起“被仲裁”案件,究竟誰來糾錯?誰來監督?誰來問責?究竟是中國仲裁制度有缺陷,還是仲裁人出了問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