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友
故鄉在遠方
◎徐鳳友
亙古荒原上,他們用愛、勇氣、奮斗、抗爭、犧牲與奉獻譜寫了一首生命之歌。
爸爸的日記告訴我:故鄉,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山東省東南部樂陵縣的一個小村莊。
1958年,故鄉連續2年遭受水災,水災過后又是一年大旱,一家人吃了上頓愁下頓,孩子們經常餓得哇哇直哭……
1961年情況更為糟糕。那年,蘇聯逼迫我們國家還債,據說蘋果都要用篩子篩。本來就沒糧食吃,有點糧又都上交了。屯子里人人吃不上飯。我家7口人,人口多,吃飯成了大問題。樹皮扒下來吃光了,就用玉米瓤子熬水充饑,每個人的腿和臉都浮腫著,屯子里幾天就有人餓死,我們一家實在熬不下去了。
在這種危機時刻,中央動員災區的人去東北,工作人員常說的一句話是:尋條活路吧,不能等著餓死。
那時,一家人商量好,由爺爺帶領著太爺和爸爸先去東北逃命,家里由奶奶照顧著,等站住腳了家里人再都過去(那年,爺爺 32歲,太爺70歲,爸爸12歲)。奶奶留下看管著兩個叔叔和一個姑姑。
1961年農歷八月初六,爺爺領著太爺和爸爸一步三回頭含淚告別故鄉,告別了親人,踏上了闖關東的路。因為他們都不知道這一別,親人能否再次見面,他們能否再回故鄉。
去東北的人太多了,爺爺他們費了好大勁才擠上車,過道擠得滿滿的,座位底下都躺滿了人。
那時,來東北的大多數都是投奔親人朋友的。我們在秀水公社也有一門遠方親屬——爸爸的大伯,這位大爺爺是前些年闖關東在這里立腳的,爺爺他們想找到那里落腳。
經過幾天的饑餓和顛簸,爺爺帶領著我的70歲的太爺和年僅12歲的爸爸在榆樹縣閔家車站下了車,爺仨背包攜簍的一路打聽走著來到了秀水公社。
到這以后,他們失望了,沒有看到想象和傳說的那種吃喝不愁的景象,東北這里也是在吃“低標準”,吃糧也不足,也很困難,特別是從山東來的人很多,每戶人家每天都要接待幾伙來要飯的。
到爸爸大伯家正趕上八月十五中秋節,爺爺他們詳細說明了關內的情況,想讓爸爸的大伯幫助落戶。在他家住了一夜,可爸爸的那個大伯說也不認識公社的人,落不了戶。一看吃的少,他家也非常困難,爺爺他們第二天就走了。
爺爺他們走了10多里路,去了爸爸的伯父家——大坡北嶺,我稱呼他為二爺。到了二爺家沒吃到一點東西,二爺非常冷漠:“你們來這我也沒辦法,我們吃飯都困難,也幫不了你們什么,住可以,吃的是沒有了。”
此時此刻,爺仨手足無措,倍感凄涼,他們不約而同地流下了無奈又無助的淚水……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在這里呆不下去了,爺仨商量了一下:干脆,戶口也不落了,把帶來的東西賣點,作為回關內的路費,要是死也得回故鄉去死,和親人死到一塊。爺爺他們三人兩天沒吃東西,一路走著叫賣帶來的物品。
第三天,他們跌跌撞撞地走到秀水公社橋頭那個屯有個姓王的家里。這家有4口人,兩口子領著兩個孩子,看樣子生活好一些,正趕上他們吃中午飯,主食是大米飯,菜是豆角子。爺爺他們進屋后就給主人跪下了:可憐可憐我們,給點吃的吧,我們都3天沒吃東西了!。
王家的兩口子是好心人,看到此情此景,沒說什么,就把剩下的大米飯和菜都拿出來讓爺爺他們吃。吃完后,他們又走了10多里路回到二爺家住。
飯菜很涼, 饑餓過度,爺爺吃得過猛,胃還不好,吃完飯回到伯父家里不一會就開始拉肚子。爺爺不停地拉肚子,他們都走不了了,也沒處找醫生,那時也沒有醫生。
第四天,爺爺就在爸爸的伯父家離開了人世。當時爺爺才32歲啊,本想來東北混口吃的,沒想到還把命搭上了。
太爺和爸爸嚎啕大哭,用柴草把爺爺的尸體裹上,想找塊蒙臉布都沒找到,只得用半拉葫蘆瓢蓋住臉,在大坡北嶺的屯頭掩埋了。
70多歲的太爺白發人送黑發人,他撫摸著年僅12歲的爸爸的頭哭著說:“我們還是回去吧,死也要死在故鄉,死在家里……”爸爸當時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東南西北。他對太爺說:“爺爺,你說咋地就咋地,聽你的。”
二爺家5口人,生活也確實困難,也是吃不飽的,爸爸和太爺白天出去要點米,想在二爺家遷就幾天,攢夠路費回山東老家。
就在這時,遠在山東的爸爸的堂叔把戶口遷移郵到二爺家了,想通過二爺轉交給爺爺他們,太爺和爸爸商量:回山東也是個死,要是能把戶口落下,有個地方站腳沒準一家人還能活下來,山東一家子人還等著我們呢,太爺和爸爸決定還是不回去。
爸爸用瘦小的身軀攙扶著太爺拿著遷移來到了秀水公社,把他們來的情況詳細向領導作了說明。太爺不停地陳述爺爺是怎么去世的,也說明想在這里落戶的理由,經過苦苦哀求,最后,真的獲得了領導的同情,公社的領導聽了他們的情況,答應給他們安排到雙廟大隊。
出了公社,太爺和爸爸拿公社領導批準落戶的條,像得到寶貝一樣,顧不得要飯吃,忍著饑餓,打聽雙廟大隊,爸爸生怕太爺餓倒了,用弱小的身體盡力攙扶著他,幾經打聽,好不容易找到了雙廟大隊。
到了大隊找到了領導,領導了解具體情況后,時任于書記把太爺和爸爸送到了11隊。
到了隊里,隊領導和群眾都很關心我們,看我太爺大腿還腫著,吃不下東西,大家很擔心,怕我太爺也死了,剩個孩子沒法辦。他們詢問了山東家里情況,太爺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爸爸告訴他們,家里還有四口人:媽媽、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隊里的好心人給家里去了電報,電報上寫道:戶口已落下。沒有寫爺爺死去的事。
奶奶時刻盼望著來信,接到電報幾天后,就領著一家人撲奔爸爸他們來了,當時兩個叔叔一個11歲、一個9歲,姑姑才7歲,舅爺怕路上出事,也護送過來。
奶奶和舅爺手牽著三個小孩子在閔家火車站下車,冒著大雪和呼嘯著能把人吹起來的北風,雇了個馬車,蜷縮擁抱著取暖,艱難地尋找著秀水雙廟……
馬車夫老馮一路打聽找到了雙廟11隊,到地方天都快黑了,爸爸和太爺正在隊上,聽到奶奶來了又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一家人終于團圓了;難過的是,爺爺已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奶奶到了隊上第二天就知道了爺爺去世了,她當時就哭得沒氣了,連續幾天不吃不睡,那時奶奶才36歲。
看到這凄涼的情景,屯子很多人就建議讓奶奶改嫁,奶奶堅決不從,奶奶說死活也要領著孩子過,把孩子拉扯大。得知奶奶的決心,誰也不敢再說啥了,舅爺看到自己這個36歲就失去丈夫的妹妹,領著70多歲的老人和一群未成年的孩子,這日子可得怎么過啊?舅爺很不放心,因為心疼妹妹、為了照顧這個家,也全家都過來了,搭伴著過日子。
36歲的奶奶用她堅強不屈的肩膀,撐起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
房子成了大問題,我們沒處住,只得和隊長好說歹說,把馬圈騰出一間,搭了個5平米的火炕,沒有被子,只好弄些谷草鋪在炕上過夜。馬圈沒有門窗,只能用草簾遮擋,屎尿味成天熏得人不敢喘氣。那時的冬天比現在的冬天要冷得多,零下30多度是經常的,一家人晚上根本睡不多少覺。我不知道也不敢想象:一家9口人怎樣在不足5平米的炕上鋪著谷草度過那個寒冷的冬天……
奶奶怕把孩子們住出病來,怕70多歲的太爺受不了,在馬圈住一年后,在屯子找了一個房戶,一年給5塊錢。
生產隊每天發給3斤高粱糠。9口人一天僅3斤高粱糠。為了讓大家盡可能的多吃上點,奶奶派我11歲的二叔和表叔專門負責挖野菜,來填補充饑,一家人就是這樣艱難度日。
冬天過去后,春天地里有野菜了,奶奶趁農閑時就領著叔叔、姑姑們去挖野菜。他們每天的三頓飯都是高糧糠包的菜團,吃得他們大便都便不下來,疼得只能用手。奶奶把每天3頓飯的菜團皮都剝下來,給太爺吃,奶奶光吃野菜,然后跟著生產隊的硬勞力下地干活,出田抱壟。
看到奶奶這樣辛勤,12歲的爸爸也拿起農具,參加了隊里的勞動。
家族爺爺、大伯都在附近,他們很少光顧,都怕被連累,偶爾來一次,隊里人問你們離得遠不遠,他們都說很遠。奶奶不想連累任何人,她說:“做人得有志氣。”她想靠自己的努力改變現狀。
后來奶奶要求和舅爺分開過,當時舅爺想不通,舅爺對我們都很好,想和我們再住幾年,等孩子們都大了再分。可是奶奶想:舅爺家3口人,生產隊分啥能有一份,這樣在一起住舅爺一家受了連累,奶奶堅持和舅爺一家分開住,沒辦法,舅爺第二年就找房住了,舅爺的條件比與大家在一起住時改善了一些。
奶奶不分季節晝夜地忙碌。白天下地干活,晚上還要拿起針線縫補衣服,入冬時,大家都能穿上奶奶親手縫制的棉衣、棉褲。爸爸整天在生產隊里干活,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多少公分,加上人口多,還欠隊里不少。
一年到頭最愁的是房戶的5元錢還不上,人家總往出攆。奶奶沒黑夜沒白日地從種地到家務幫著房戶,為了我們能住下來。11歲的叔叔和年僅7歲的姑姑每天去生產隊的大井奮力打水、抬水常年供房戶用,冬天的井沿冰山似的,兩個孩子合伙奮力搖著轆轤,現在想起來,他們那一幕在腦海中呈現,非常慶幸沒出事。剛來到生產隊想站住腳,社員們晚上推碾子、拉磨,奶奶經常拿著蠟燭給他們照亮。
奶奶算計著得有個房子住,孩子越來越大了,沒有房,也沒人給媳婦。秋天時,奶奶領著一家人去收割后的麥地里撿麥穗,把麥穗一小兜一小兜地保存起來,去生產隊碾完后,孩子們都盼著能吃上一頓面飯,可奶奶舍不得吃;養幾只雞也舍不得吃雞蛋,賣了之后一角一角地積攢起來,準備蓋房。奶奶在山里花了200元錢買的三間房的房木,把鄉親們找來,幫工蓋房。
奶奶用撿麥穗碾的面給來幫工蓋房的鄉親們蒸饅頭吃,鄉親們非常感動:沒想到這家人吃菜團,我們吃饅頭,都說這人家好!他們干得非常起勁,就這樣,我們終于和舅爺合蓋了三間草房。搬進新房時,一家人都高興得不得了,奶奶更是一宿沒睡。
過年了,她走著去秀水街里買點年貨,也不過是幾斤凍梨和幾塊糖,三十晚上時分給太爺和孩子,自己從不去吃。穿的更不用說了,奶奶的衣服從來都是補丁摞著補丁。
經過幾年的艱辛努力,家里有了點積蓄,奶奶張羅著給爸爸說媳婦,別人一打聽,都說這人家好,是正經過日子人家,愿意給媳婦。1969年爸爸結婚了。
沒過幾年,兩個叔叔也結了婚,姑姑找到了理想的對象,都有了孩子。奶奶的壓力和干勁更大了,帶領著所有人不辭辛苦地勞動。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還和叔叔們天不亮就出去撿糞,奶奶還炸果子、麻花讓媽媽和嬸嬸們出去賣,奶奶很有支配能力,把所有人安排得沒有閑著的時候。
爸爸、叔叔們都長大成人了,可還是奶奶在掌管這個家,大家掙錢都放奶奶那兒,由奶奶支配,誰也沒有想法。
1983年,農村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我家分了田地,到了秋天,一家人從來沒有過這么多糧食,挨餓挨怕了,糧食留得足足的。為了改善條件,爸爸從沈陽購買了半自動的草片編織機,每到冬天就織草片,在大人的帶領下,全家出動,分工明確,就像一個很正規的加工廠一樣,我們這幫孩子也參加勞作,每到冬天都把我們的小手凍壞,我們姐哥九個負責手工編草片的邊。凍得小手都像小饅頭似的,不過都沒有怨言,可能都已經適應了我們家長輩的那種生活節奏了!雖然家里還很拮據,但是家里充滿著其樂融融的氣氛和干勁!過了兩年,我們家又購買了拖拉機,實現了機械化耕種;爸爸還和姑夫承包了鄉里的磚場。條件改善有了積蓄后,我們前后院都翻蓋了磚瓦結構的好房,寬敞明亮,家里14口人歡喜一堂,日子過得蒸蒸日上,整個秀水鄉,甚至整個榆樹也沒有四世同堂在一起吃一個鍋的飯菜過的,唯有我們。
奶奶對我們慈愛而嚴肅。我們淘氣犯錯從來沒罵過我們,總是不厭其煩地說明道理;親戚來串門時拿點好吃的她總是一份一份地分給我們,自己從來不吃;每到過年時,奶奶都會打開她的錢匣子發壓歲錢、發兩元買鞭炮的錢,我們買兩元錢一掛的“洋鞭”,藏在炕席底下,和小朋友一起拿著用罐頭瓶自制的燈籠到處狂跑,一小掛“洋鞭”放一個正月,現在想來,我的童年是艱難的,但那時我們很快樂,從沒感到痛苦。

奶奶鼓勵讀書,她喜歡讀書人、支持念書。她要求我們這一代都得上學,一到開學時,她會把錢匣子打開,根據每個人的需要發放學費,在奶奶的叮囑、管教、管理下,我們這輩九個姐弟, 5人考上了上級學校,都有了美滿的家庭,過上了幸福生活。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我家也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家庭。奶奶在秀水公社勤儉致家勞模大會上還講過話,多次受到公社表彰,獲得了“幸福家庭”、“雙文明戶”等好多獎勵證書。1987年縣里時任縣長楊寶山還親自去我家,給奶奶頒發了很精美的“雙文明戶”獎牌。至今我們仍像寶貝一樣珍藏著。
1999年,心愛的奶奶因第二次腦出血復發無法醫治離開了我們。之后的幾年,我們都沉浸在思念與痛苦之中。每逢回到家,每逢春節聚會,縱然是人那么的多,但是屋里總是靜悄悄的,都會不約而同默默地流眼淚……
奶奶過世3年后,我們的大家庭分開過了,雖然爸爸哥三個分開過了,但是每到節日,依舊是聚在爸爸那里一起過春節,依然和以前一樣不分你我。
2005和2009年,二叔和爸爸因病也相繼離開我們。他們安詳地長眠大地,和他們戰斗過的青山綠水永遠相伴了。留給我們的是深深的思念和無盡的苦疼。
今天,當我躺在席夢思床上過著風雨無憂的日子;當我看著孩子無憂無慮地上學;當我看到弟弟們攜家人開著小車去旅游,當我看到春節時家里40多口人歡聚,看到鞭炮齊鳴、火樹銀花的璀璨夜晚、看到團團圍坐在豐盛的年夜飯前的親人,奶奶和各位前輩們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掠過……
我常想:他們為我們留下了什么?說不清,太多了……但我總感到:他們留下最重要的東西是一種精神財富,這種精神財富是一種無形的巨大能量,他們用愛、勇氣、奮斗、抗爭、犧牲與奉獻譜寫了一首奮進的詩篇。
他們積善成德、尊老愛幼、自強不息的精神在永遠激勵著我們奮然前行……
如今,秀水雙廟經過前輩與父老鄉親的共同奮斗,亙古荒原已變成一望無際的綠洲,人們豐衣足食、安居樂業。我們這一代春節時常常40多口人回故鄉相聚,因為故鄉在呼喚著游子,游子情系故鄉。
我深知:我們的下一代、我們的再下一代……他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可能就很少回到故鄉了,但不管走到哪,我希望,也相信:我們會一代代傳承,永不相忘:遙遠的地方,是生你養你、激勵你前行的故鄉……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