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辰
楊家班
江子辰

一
年關已近,塔山公園游人稀少。在“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大石碑下,我們演唱《一無所有》。正唱得落葉紛紛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楊總,叫我馬上回去開常委會。吃人飯聽人管,雖然煩得渾身長刺,還得像刺猬一樣屁顛屁顛往回趕。楊總平時好說話,但如果不參加常委會,他就會用一百個成語叨得你像孫悟空被唐僧念緊箍咒。
公交車來了,人群無厘頭地慌亂起來,上車的像被人追殺,下車的如漏網之魚。我比較淡定,因為,我一無所有。我放松地望著窗外,五光十色的廣告詞夢一樣刷刷刷飛過,說著夢話。
其實我讀書是讀得不錯的,就是運氣不好,高考沒上線。這事我想得開,不算什么壞事嘛,少晃蕩幾年,家里少幾萬元債務,何樂不為?先打工吧。就算讀完了書,沒有官爹富爹可拼,還不照樣打工?
一到這城市,我就覺得自己像一只蒼蠅飛進透明的玻璃瓶,看著前途一片光明,卻不知道出路在哪里。老爹在老家縣城已經打工二十多年,如今亂發如秋草還在賣苦力。我和老爹不同,除了干活,還憋著夢想。中
學時趕時髦喜歡上了吉他,現在我就是抱著吉他做夢的。周末如果不加班我就趕到塔山公園,參加“流浪者”操練。塔山公園是烈士陵園,烈士的英靈不像某些城里人狗眼看人低,他們安靜又寬容,“流浪者”在這里放得開。我們的回報是每次都唱一首紅歌,希望他們能夠枕著歌聲露出甜美的微笑。
“流浪者”是樂隊組合,四個打工仔組成,我是吉他手兼伴唱。有時我們到地下通道演唱練膽,如果圍觀者以為我們是賣唱的,扔下一些錢,我們也會成全他們的慈悲心。演唱結束后,這些善款就會變成一杯一杯的啤酒,友善地滋潤著我們因嘶吼而干澀的咽喉。滋潤過后就散伙回家,第二天還得干活哩。每一次手指在琴弦上抓撓、敲打時,我都憋著一口氣,幻想著有一天變成金庸筆下的武林高手,一撥琴弦就能發出巨大沖擊波,震碎“玻璃瓶”,讓我看到真正的出路。
回常委會會議室我乘九路車。記得剛來打工時有一次在這路車上,發現一個女孩沒來由地打量我,眼神輕慢,隨著她的目光我看見扶手上自己粗糙的手背,指甲縫隱隱的黑垢,連忙把手縮進褲袋。不料恰好到站剎車,向前沖了半步才穩住。女孩笑了,笑聲像細細的鞭子,抽得我矮了幾寸。下車時狠狠剜她一眼:偽造的棕紅發,沒心沒肺的那種漂亮。我當機立斷將她命名為“紅毛”。她的扮相和放肆的笑,向我宣告她是這個城市的主人,我是客人,不,是仆人!
那天在回家路上,我買了一管護手霜。護手霜抹不凈手上的粗糙,紅毛的笑聲卻像帶刺的玫瑰種在了我的心里。此后,在九路車上我經常看到她,希望看到她,看到時又發怵,就盡量離她遠些。有時沒上班,衣著干凈還提著吉他盒,就敢靠她近些。甚至希望她能問一句:哎,你會彈吉他?
楊總叫我順路叫上七喜,我知道這家伙在哪里。彩票中心中獎號碼排列圖前,七喜看著圖表正在發癡,像盯著美女的色鬼。
七喜是彩票迷,差不多每天都買。幸好沒有走火入魔,一次只買一張兩元錢。他的口號是:“兩塊錢的投入,五百萬的希望!”也中過獎,二元的,好幾次。我笑說這是誘餌獎。
往回走時,我問七喜:“這個月用什么數字?”
“用周杰倫、林志玲、周迅的生日,這個月再不中獎,下個月用各種報警電話號碼試試。”
七喜有點憨,自認為很聰明的那種憨。一年到頭,他總有一個問題要請教我幾百次,你看,又請教了:“哎,兄弟,萬一我中了五百萬,你說該怎么花?”但他自有答案,并不需要我回答:“在城里買一套房,把我媽接來。楊家班的兄弟們,每人十萬,剩下的……對了,還要找老婆,這要花一大筆……”
我打斷他的夢囈:“哎,楊總今天開常委會又有什么事?”
第一次參加常委會,我感覺很異樣,就像突然擁有了月亮。后來月亮變成了月餅,很可憐的一小塊。現在,這月餅已經冷硬如石,我已心生厭煩。
“還不是老問題?開會有屁用!”七喜說。
回到出租屋時,大伙都齊了。四旺叔還在看沒完沒了的韓劇,看得很投入,眼眶潮潮的。楊總叫:“四旺關電視,開會了!真弄不懂這婆婆媽媽的電視劇有什么好看的,都走火入魔了。”
楊總叫楊六福,是我們的頭,打工十多年泥里來水里去,一身泥水功夫了得,后來修煉成了小包工頭,我們幾個鄉黨跟著他混,他就混成了“楊總”,領銜楊家班。
楊家班全伙如下:楊六福、楊大壽、楊四旺、楊七喜和我,我叫楊九龍。我們都來自幾百公里外的楊仁莊,都沾親帶故。不知為何村里人起名愛用數字,以至輩分一鍋粥。也有好處,就是喝酒猜拳時顯出方便,用上酒友名字就行。在楊家班,楊總獨占兩個酒令,體現了身份的不同。
楊家班駐地叫馬站,據說古時是駐客歇馬的客棧,現在是傳說中的城中村。楊家班在此合租一套三居室民房,小客廳就是常委會會議室,許多重大決議,在此產生。客廳里有臺欠揍的舊電視,圖像朦朧時甩它幾巴掌就清晰些。我們看最多的是本地新聞。也不白看,看到先進經驗就學。有一天在看新聞時,楊大壽突然提議借鑒“常委會”制度:楊家班所有決策,都得通過常
委會研究,同時做出決議才算數。此言一出,滿堂發呆,然后滿堂亂笑,笑得鼻涕口水亂飛。
楊家班里楊大壽年紀最大,他原是村里的代課老師,楊家班的人都當過他的學生。從滿頭青絲代課到兩鬢花白,從滿懷激情代課到心灰意冷,最后被政策一刀切回家,把他家的經濟命脈也切斷。年近半百,百無一用,只好跟著堂弟楊總出來混。在楊家班,我們都叫他楊老師。
提議建立常委會制度時楊老師表情莊嚴肅穆,如議軍國大事。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昏了頭的自大,還是無可救藥的自卑。也許,他是想嘲笑官場的游戲規則?也許是自嘲?看他志在必得的認真樣子,我其實很想流淚。
楊老師的提議全票通過,這是肯定的。私底下我們對楊老師既尊敬又同情,只要楊老師高興,我們干活又不少工錢,長委會短委會隨他去吧。
此后,楊家班的“我們商量商量”變成了“常委會”,滿身泥水的我們搖身一變成了“常委”。而且每次開會,楊老師堅持要做“紀要”,由他親自寫,還編了號,并要求常委們簽名。他認為,程序規范是民主公正的底線,他不希望社會的無德無理、無法無天出現在楊家班。對于他的固執,我們嘻嘻哈哈無所謂,到簽名時卻突然有了感覺:這個世界,這個國家,這個城市,從來沒有什么決定需要我們簽字認可的呀,哪怕和我們生存攸關的事!我不簽名,決議就不能通過,這就是權力!權力讓人上癮啊!所以,常委們每次在紀要上簽字時,都認真。哪怕字寫得像狗爬,那也得像盡職盡責的狗。
本次常委會的議題是:工錢不到位,我們怎么辦?這是每年年關的必答題。
楊總說:“眼看就過年了,工程款還沒結,形勢嚴峻,山雨欲來風滿樓。如何打破僵局,請常委們出謀獻策,暢所欲言。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
楊總初中學歷,就怕城里人說他沒文化,怎么才能有文化呢?他靠背成語、背唐詩宋詞充電,充得滿肚子都是電,一開口說話就電光閃閃,閃爍著成語或者詩詞。常委們都是自家人,又在他手下混飯吃,好歹從哈哈大笑到置若罔聞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可是楊總手藝不到家,安裝成語詩詞時經常錯位。一次恭維一個包工頭的老婆年輕漂亮,說“你太太真是鶴發童顏,一枝紅杏出墻來啊”。我一聽差點暈過去。那工頭讀書不多,聽了還蠻高興,他說在老家見過紅杏開花,還真他媽的好看!
常委會里楊總職務最高,楊老師說話最有分量。楊總雖然滿腹成語詩詞,與堂哥比起來,畢竟有點偏科,楊老師教書時可是什么科都教。有時楊總會說自己是最窩囊的包工頭,人家當包工頭就是老板,他當包工頭是生產隊長。老板主要動口,很少動手,手下的都聽使喚。生產隊長干活得帶頭,收入是陽光明白賬,操心多多收入不能多多,否則常委們可以彈劾他。
我覺得出現這現狀不怪別人只怪楊總,怪他心善,馬善被人騎,心善被人欺,就是在家里也一樣。楊總說過,同喝一江水,不能無情義,不能財迷心竅,不能唯利是圖。楊總認為這樣也不虧:有事大家擔,遇事不慌亂。
楊老師說:“這禮年年難送年年送,咱打工的怎么做也滿足不了有錢的包工頭。我看就請吃飯敬個酒,表示個心意,再送兩條好煙。大家看看行不行?”
每年年關討論這事,我總是又迷茫又憤怒,自古欠債還錢,賣苦力拿工錢,天經地義啊!就像我們農民認真種地地就長莊稼,它沒理由不長呀,這是天的理地的理啊!可是現在天理何在?我暈!
常委們也只有暈的份,他們看來看去,也沒看出什么好辦法,最后全體舉手通過。
第二個議程是誰陪吃飯。常委會規定,請客吃飯只能兩人作陪,除了節約開銷,還能互相監督,謹防報假賬。楊總是當然人選,經過民主商議,最后選定我去。去年是七喜哥,前年是楊老師,四旺叔的嘴吃飯靈活,說話笨拙,參加這樣的社交活動不稱職,他就主動棄權。
就有關細節進行認真磋商后,最后形成會議紀要:
為了促成工程款盡快到手,經常委會研究,決定宴請上家包工頭羅連根經理,餐費五百元以內(含酒水),送兩條好煙,價格六百元以內。
由楊總楊六福、常委楊九龍作陪。
常委們在紀要上簽名后,紀要生效。
會后楊總叫我去買酒,外帶幾樣鹵味,大伙小聚一下。吃飯前,我用刷子狠狠地刷指甲,洗凈后抹了護手霜。這是路遇“紅毛”后留下的后遺癥。
幾杯酒下肚,氣氛也沒熱鬧起來,這酒喝得有點悶。辛苦了一年工錢沒拿到手,誰不愁腸百結誰沒心沒肺。七喜哥和四旺叔猜拳:來就來啊,九龍!來就來啊,六福!來就來啊,三角褲……
楊老師狠狠干了一杯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九龍,唱一首助助興,助助興。”
我正忙著吃菜,聽楊老師叫唱歌,只好抱起吉他,唱了一首《我的未來不是夢》。楊老師聽后不盡興,說:“還是唱《楊家班》過癮,唱《楊家班》。”
“唱《楊家班》。”大伙幫腔。
《楊家班》是我作曲、楊老師和我共同作詞的班歌。我們經常唱,有時唱出悲,有時唱出喜,隨心情而定。
“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我們苦干!”我領唱。
“我們苦干!”大伙悶聲低吼。
“在冷漠的城市里,我們慌亂!”
“我們慌亂!”
“我們蓋起樓房一幢幢,何時有一扇屬于我們的窗……”
歌聲好像勾起了大伙什么心事,氣氛更沉悶了,沒人再幫腔。我也不唱了,狠勁撥個和弦,竟撩斷了一根琴弦。
二
楊總有個外號叫“三角褲”,這外號可追溯到中國國情。中國式的建設工程,特色就兩字:轉包。工程一層層轉包,利潤衣裳一樣一層層剝去。剝去外衣有毛衣,剝去毛衣有秋衣,一件一件剝下去,最后剩條三角褲。楊總的悲哀是,不管能剝幾層,他充當的角色,都是三角褲。那個不體面啊,就像寒冬臘月,只有一條三角褲可穿。有時他也想再轉包一層坐收漁利,但是難度大如天:利潤到了三角褲已經又小又薄,再剝,見不得人的家伙就露出來了,那利潤就是幾根毛了。誰會為幾根毛賣命?所以,楊總說他經常做夢自己穿著皮大衣,走在穿三角褲的人群中。
今年我們在“富貴居”干活,承攬八號樓的泥水活,上家“秋褲”叫羅連根,人稱羅總。羅總承包了八號樓的基建工程。上上家“秋衣”馬總,是“富貴居”開發商龐老總的親外甥。秋褲羅總手下有好幾條三角褲:水泥鋼筋活、制作安裝門窗、水電工程等等,到底幾條我不太清楚,這應該屬于商業機密。
現在活已完工,只差一道工序了,就是把工錢揣進口袋。這活比泥水活難弄,弄成了工程才算真正完工,回家過年時才能營造一點點衣錦還鄉的虛假繁榮。
楊總在羅總手下轉包工程好幾年了,每年弄完活,就得弄羅總,弄到把工錢拿到手。都是要意思意思的,這是潛規則嘛。如何意思是有學問的:出血要不多不少,又不能不痛不癢,唯有投其所好搔到癢處,才能手到擒來把錢拿到。去年老家來人,托他帶來紅菇、巖羊,禮物頗有地方特色,好歹把羅總擺平。今年不能再送土特產,只好請吃飯了。
楊總在“好再來”酒樓宴請羅總。那里的菜量足,價錢不貴。楊總和我把自己往城里人的方向收拾了一番,我偷偷在頭發上抹了點摩絲。
羅總見只有兩人陪吃飯,有點掃興,說:“楊總你也太摳門了吧,一年忙到頭,也不把兄弟們叫來聚一下,三個人有什么氣氛?”
楊總賠著笑臉說:“昨晚我們已經會餐了,今天他們也沒空。”
“工程都完工了,還有屁事。”
楊總眼睛一轉,“在火車站輪流排隊買車票,一票難求,一票難求啊!”
酒樓小姐見只有三個人,沒什么熱情。點菜時楊總畏畏縮縮,被點菜小姐看輕,就出言輕慢,羅總覺得掉了身份,豬頭臉拉成了驢臉,這飯吃得離心離德。我可不管這些,低頭猛吃。說實話,平時工地上伙食粗,量不足,總覺吃不飽。我擔心總有一天我的胃會被胃液消化掉。好不容易撈到一頓大餐,不使勁吃就是傻帽。飯
后,楊總羞答答地把兩條香煙塞進羅總的包,也沒塞出他笑臉。
走出酒樓時,羅總說:“這飯吃得真是敗興,去放松放松吧。”楊總一聽很緊張,我更緊張。我的緊張是對傳說中的“放松”充滿想象,楊總的緊張是他無權拍板,常委會不決議,擅自“放松”只能自掏腰包。他支支吾吾讓我對他充滿同情。可是羅總很鬧心沒有同情心,扭頭就走,對楊總追問“什么時候能拿到工錢”拒不回答。
我接到電話又和“流浪者”混去了。拿不到工錢也不能把自己悶死。前段時間網絡視頻上民工組合“旭日陽剛”很火,聽說還要上央視春晚,希望的火在我們心底猛地燒起來。趁年底工地歇工,抓緊時間多練練,準備年后湊點錢也拍個視頻弄到網上去,真希望老天有眼,讓我們也火一把。
今晚,我們在地下通道演唱。此時唱的是《他們的城市他們的天》,是我們“流浪者”的第一首原創歌曲。
“摩天大樓我們蓋,溫馨的燈光他們的;金碧堂館我們蓋,醉人的酒香他們的……”
唱著唱著,我眼前浮現出紅毛漂亮的臉蛋,冷漠的目光,心中的悵然氣球般慢慢膨脹……
耳邊響起幾枚硬幣落在盤子上的聲音,有人說:“唱得還不錯哈!”我心頭一震,猛抬頭,真是紅毛!我的臉忽地紅了,看她表情對我是毫無印象。等看清她勾著一個帥小伙子時,悵然的氣球嘭地爆裂,炸出的無望像看不到底的深坑。我閉目繼續唱:
“濕熱的臭汗我們的,冷漠的目光他們的……哎,哎,他們的城市他們的天,我們是天邊孤獨的雁……”
等我感覺她已離去抬起頭時,手機響了,又是楊總召集開會,這么遲了開什么屁會!我也沒心情唱了,告了假惶然逃離。
不知是不是心情的原因,我感覺這次常委會的議題無聊透頂:羅總要泡妞,同意不同意他泡?更準確地說,就是楊家班要不要出錢讓他泡?
我突然發火:“憑什么?他泡妞要我們出錢?憑什么?”
楊總不吭聲。楊老師說:“既然羅總開口了,硬頂也不是辦法。你們誰不想拿到工錢回家過年?我們不能因小失大、目光短淺、坐失良機……”楊老師趕忙閉嘴,我感覺是楊總的成語從他的嘴里奔出來,他應該也感覺到了。
“你們看呢?”楊總征詢意見。
此時我已冷靜下來,感覺自己不是一點可笑,而是非常可笑。紅毛和自己能有什么關系?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哩,吃什么閑醋!我舉手表示同意。
楊老師補充說:“只能楊總一人作陪。”我看見楊總的笑意露一點芽又馬上收回去。
七喜酸溜溜地說:“楊總,可不要干得太猛,馬上要回家了,庫存要給嫂子留著,要不然不好交代哦!”
楊老師又說:“楊總只能作陪,不能真泡,要泡自己買單。”
大伙鼓掌通過決議,掌聲雷動。
楊總的表情川劇變臉一般,顏色復雜,似乎想說什么又噎在喉嚨口。靜場一會,他用溺水者拖替死鬼的語氣說:“要陪也不能我一人陪,公關項目責任人要負責到底,九龍也要去。一個人在那等著,不是嗷嗷待哺、束手待斃?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大伙轟地笑起來,一貫不茍言笑的楊老師也咧開了嘴。笑一陣子后我突然感覺不對,我不是也要陪著待哺待斃嗎?我笑誰?笑自己?但我不怪楊總,平時他出門接業務也愿意帶我,我年輕會說話,還懂點英語,還有點帥,像個跟班的。大伙說我是楊總的秘書。關鍵時刻,秘書和領導同甘共苦,義不容辭!
會議紀要:為加大催款力度,同意楊總楊六福、常委楊九龍陪羅總放松,費用隨行就市,以發票為憑。楊總楊常委只陪放松,不得親自放松,否則費用自理。
常委們簽名后作鳥獸散。
會后,楊總和我坐在一起雙雙發呆,我們都清醒地意識到肩負的重任艱巨又不光榮、別扭又很尷尬。我們只能挺身而出,但不能獻身,常委會不批經費!
這時,楊總的手機響了,他的表情柔和了許多。“程程,放假了吧,期末考考得怎么樣?”程程是楊總的女兒。楊總耳朵有點背,手機話筒聲特別大,我聽見程程說:“老爸,你上次說只要期末考能在班上前十名,要什么禮物都行。這話還算數嗎?”
“當然算數,老爸說話一言九鼎,一諾千金。”
“我考了第六名。”
楊總高興地說:“真的?我女兒真是出類拔萃,鶴立雞群!那你要老爸給你買什么?”
女兒說:“我想吃冰淇淋,‘香雪’牌的,電視里有做廣告。”
楊總一下愣住了。女兒大冬天要吃冰淇淋,還要“香雪”牌的。她要老爸從幾百里外帶回家,因為老家沒有“香雪”。楊總握著手機有點為難,但他一眨眼,就滿口答應了。接過女兒電話,楊總情緒好多了。
楊總兒女雙全,老婆早些年和他一起出來打工,由母親帶兩個孩子。母親有心臟病,楊總很不放心。老爹已跑到另一個世界享清福去了,他總怕老娘突然來個心肌梗塞什么的找老爹去,扔下子孫不管。后來老婆不知在哪個工廠被污染了肺,咳得無法做工,只好回家守著,這下楊總心里倒踏實了。程程今年十歲,是乖乖女,讀書好,還會干農活,做家務,還照顧弟弟,楊總每次說起來都帶著心疼和愧疚。
楊總問我,“回家坐火車要十幾個小時,冰淇淋能帶回去嗎?”我還沒回答,他手機響起信息提示,楊總看了看,把手機遞給我,信息說:“老爸,不要買‘香雪’了,跟您開玩笑的,那么遠帶回來肯定融化了。您不要給我買禮物,給弟弟買就行了,給奶奶和媽媽也買。”這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
楊總眼睛有點紅,他說,我一定要把“香雪”弄回家。
三
第二天晚飯后,楊總給羅總打電話,約他在“爽歪歪桑拿”門口等,羅總哈哈大笑的聲音震破聽筒。
楊總平時小氣,工資大多往家里寄,來這樣的地方就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心慌意亂,表情強扭著不亂。領導都這樣了,我這當秘書的更是像小偷半夜三更摸進陌生人的家。
羅總應該是常客,行走自如,表情淡定,像到親戚家串門。楊總跟在他身后,我跟在楊總后面。先是沖澡,沖著沖著,我發現自己有點不正常,明明沒有胡思亂想嘛,小弟卻莫名其妙地雄起,不知道它想干嗎。平時洗澡不這樣的,難道這地方磁場不一樣?
正抓狂,有人拍我肩膀,是楊總。他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打探一下行情,到底怎么收費。”
我忙披上浴袍出來。收銀臺那里有價目表,不知用的是不是網絡語言,看不太懂:“凈桑30元,半套150元,全套280元……”
我開始調動智商:“凈桑”應該就是洗澡,“全套”是不是一整套衣服全脫了,真刀真槍赤膊上陣?最讓我費心的是“半套”,絞盡腦汁依然不知所云。不知是城里人智商高還是故意耍我們鄉下人。完全看得懂的是數字,我總的感覺是他媽的殺豬,弄不清楚的不說,就說這沖個澡能用多少水,要三十元!三十元弄三份快餐那可是有魚有肉,平時我都只敢吃五元的。憤憤不平向楊總匯報了價格,奇怪他倒不吃驚。對了,他雖小氣,可這花的不是他一個人的錢,有常委會在背后撐腰哩。
羅總凈桑出來后,楊總裝模作樣地招呼領班把羅總安排好。看著他底氣不足又強撐著的樣子,替他叫屈,這任務,真他媽的強人所難!我繼續沖澡,不,凈桑。三十元好歹也得沖它十幾二十元回來。
一會兒,楊總來叫,“哎,洗得那么淋漓盡致干嗎,適可而止吧。”跟著他來到休息大廳,才知道他為什么一個人待不住。大廳里昏昏暗暗,脂粉味嗆鼻。眼前晃來晃去都是短打扮香噴噴的小姐,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暗中有柔軟的聲音問,“先生,要不要放松一下?”
我眼睛盯著墻上的電視慌張地說,“不要
不要。”
楊總在一旁說,“等下再說,等下再說。”看來他還是比我老到一些。
嘴里說不要,其實口是心非,我這么年輕,欲望在我身體里到處亂竄,別人看不到,我自己能不知道嗎?我假裝打盹,瞇著眼睛貪婪地掃描,雖然昏暗,但我能感覺到那些小姐都很年輕。
突然,我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全身的血忽地灌到腦袋!隔著兩張躺椅,我看見一個女孩在玩手機,在手機屏幕的熒光中,高中同學小潔高高的前額,在朦朧中、在濃妝艷抹里依然突顯。我的心突然痛起來,情緒一下落到了冰點。趕忙把臉轉開。偷偷又瞄幾眼,確實是她!
好不容易,羅總打著飽嗝出來了,像飽餐了蚊子的青蛙。楊總付錢時還是心疼,三百多元哩!收銀員說:“金融危機后這生意也難做了,原來價錢更貴。”
回來的路上,我的耳邊響起一陣歌聲:“我是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卻怎么也飛不高……”那是高中畢業晚會上小潔唱的歌,我為她伴奏的。“也許有一天我棲上了枝頭,卻成為獵人的目標。我飛上了青天才發現自己從此無依無靠……”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雖然我和小潔只是同學,但我還是想流淚。
楊總看了我一眼說:“難過什么,等有錢了,我帶你來一次,不就是二百多元錢嗎?哭什么。”
我使勁搖頭,不說話,淚水更洶涌了。楊總也搖頭,大步走去,不再理我。
回到出租房,三個常委正等著,估計想聽公關的結果和支出的費用。這時我們才想起居然沒問羅總何時能拿到工錢。楊總只好含糊其辭地說:“羅總說快了,就這幾天。是不是,九龍?”我胡亂點頭。
匯報公關支出時,七喜跳了起來:“怎么可能?發廊才50元。你們自己泡小姐的錢不能大家公攤,會議紀要里寫得一清二楚的!”
楊總沒好氣地說,“那里就這個價,這有餐費發票。九龍,你說話。”
我說:“下次公關叫七喜去陪。”
七喜說:“狗屁,那天我去發廊……”發現說漏了嘴,忙打住,囁嚅著說,“我聽人家說在發廊干一次就是50元。”
七喜年近三十還沒結婚,火力旺,忍耐力差,估計有走私。見常委們盯著他,忙低下頭。
現在雖然滿世界不認羞恥只認錢,在鄉黨之間,還是要臉的,不要臉的事至少不能公開做。大家都沾親帶故,厚顏無恥是不好生存的,除非不再回鄉。
楊老師說:“七喜,你如果不相信,明天去那家桑拿看看價目表,看清楚了回來向楊總道歉。開了發票還能假?”
我感覺楊老師有點厲害,看似批評七喜,實際上也不相信我們,或者說不相信“放松”要那么貴。
楊總突然爆發了:“去看去看,你們不懂用人不疑,我也可以疑人不用,明年別跟我干了,我什么地方不好找干活的,還要老鼠進風箱兩頭受氣!”
這話很重磅,常委們不吭聲了。當然,我知道楊總也只是說說而已,要真這么做,早就做了,他做不出來,他是楊仁莊的楊總。
大伙都休息了,我睡不著,坐在屋頂陽臺上,天上沒有一顆星星,不遠處的燈海夢一樣迷茫,我感覺五臟六腑都不在了,胸腔里空蕩蕩的。一陣歌聲像落入網中的魚兒,邊掙扎邊哭泣著向遠方飄去:“我是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卻怎么也飛不高……”淚水不爭氣地又流了下來。
四
兩天后,七喜向楊總道歉,說不該不相信楊總。又說:“他媽的,那地方真是殺豬,女人還不是一樣的女人,到了那個地方一下就提價那么多,都可以干六次了。難道那里的女人都長兩排奶子?”
楊總懶得理他。
該潛規則的都潛規則了,楊總認為羅總沒理由再拖欠工錢了,就拉著我又去找他,我只好跟著。說實話楊總愛帶“秘書”也是明智之舉,
因為他的成語繞口令經常把簡單意思復雜化,就像把一塊好好的肯德基扔到麻辣火鍋里。我的任務就是把肯德基撈出來用清水洗了再給對方。這一點楊總應該是心知肚明的。
羅總在公司辦公室,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麻利地泡著茶,然后拍著楊總的肩膀說:“老弟啊,今年不知怎么了,還是沒有動靜,我跟你一樣急啊!我要是拿到了錢,還不趕快給你,讓你們回家過年?沒拿到啊!”那語氣是掏心掏肺的。
楊總說:“你一年掙那么多,不要一毛不拔,多請馬總到桑拿浴里清水出芙蓉幾次不就成了?”
羅總說:“你懂個屁,送禮還要你教,老子出手那就是大出血,你就知道你求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求他?說出來都別做人了唉!”他放低聲調說:“請洗桑拿算個什么東東?請一百次我都愿意。可是馬總那個雞巴不行,有毛病。美國有個微軟公司知道嗎?馬總全軟,他就是全軟公司的總經理!哈哈……”邊笑還邊對我說:“兒童不宜,兒童不宜。哈哈……”
他媽的,這么弱智的事還兒童不宜,簡直就是污辱兒童的智商!何況,我是兒童嗎?早幾年我就會勃起了!
“不是有壯陽藥可以起死回生嗎?”楊總問。
“沒用,他有心臟病,除了偉哥不敢用以外,這個鞭那個鞭起碼吃了好幾筐了,那些沒有鞭的畜生,就是轉世成了人,也只能當太監了,哈哈。他狗鞭吃最多,現在走在街上,公狗老遠看見他就夾著尾巴逃竄,母狗倒是成群結隊地蹭他褲腳,哈哈……”
這羅總舌頭活絡,可以騙和尚買護發素。
“你要是能讓他雞巴挺起來,我保證馬上就可以拿到工錢。說不定還有獎勵哩!”
楊總忙問:“你是說這工錢他已經拿到了不給我們?”
“我也不清楚,找他幾次他的表情都沒起沒落的,看不出山高水低。他是開發商吳老總的親外甥,吳老總不可能欠他的錢。他就是這個坯,拿到錢了也不松手,要讓人家求他,看夠了下包工頭的點頭哈腰才滿意。唉,就是下水道不通吶,憋得人變態!”
常委們見我們無果而歸,很是失望,陰霾滿臉。楊總向常委會通報了馬總下水道不通的信息。
七喜說:“他老二軟骨病關我們什么事?活該,剝削我們那么多錢,憋死他。”
四旺突然說:“有個東西有特效。”
楊老師說:“什么意思?”
四旺說:“有一種叫‘飛賊’的東西很壯陽。”
悶葫蘆四旺今天反常。昨天他接到老婆電話后心事重重,楊老師問了半天,他才慢吞吞地說:“兒子中考成績很好,能上縣一中,可是得繳一萬多元的擇校費。”
楊老師說:“不是不讓收擇校費了嗎?”
“沒收擇校費,收贊助費,還要自愿繳。我兒子說,沒錢繳就不念高中了,去打工。我老婆說,兒子會念書就要讓他念。說這贊助費死活得繳。”四旺愁容滿面。
四旺的老婆很暴躁,對婆婆也沒有好聲音,他很憋氣又沒辦法。有一次大伙笑他愛看韓劇婆婆媽媽,他回答說,韓劇里的婆婆一個個被媳婦捧著,過得多舒服!他們長輩是長輩,晚輩是晚輩,怎么我們這里就這么沒大沒小的?他還說要積些錢讓老婆去韓國旅游,讓她學學韓國媳婦的孝道。大伙又笑他想法不靠譜,勸他干脆把老媽送到韓國給人家做婆婆。他還傻乎乎地說,人家怎么會要?大伙笑得滿地找牙。
四旺在老家時是抓魚能手,鄉下河流清澈時,他徒手在水里也能抓到魚。現在老家的河水都變色了,魚兒也斷子絕孫了,他抓魚的手藝就荒廢了。人家說他嘴拙跟抓魚有關系,魚是不說話的。
拿不到工錢四旺比誰都急,現在更是急得火燒屋頂。他得得得半天,大伙聽明白了:有一種魚我們老家叫飛賊,樣子像鰻魚又像泥鰍,比鰻魚短比泥鰍長,渾身烏黑,生長在濕地泥沼里,夏天的夜里,會從泥沼或水面飛起來。飛賊肉有土味,壯陽極見效。四旺說,他給一個老婆鬧著要離婚的同學抓過飛賊,后來那人的老婆堅決不離婚了,還給他生了雙胞胎。
楊老師一聽有點失望:“你在老家抓得到
飛賊,這里怎么會有?現在河水污染厲害,就是在老家,可能也抓不到飛賊了。”
四旺去年才到楊家班,前幾年跟別人打工。他說:“這里也有,前年我跟本地一個老板干活,幫他抓過。他帶我到一個叫黑湫山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泥沼地。這東西當地人也叫飛賊。”
楊總說:“現在是冬天,能抓到嗎?”
四旺說:“冬天要慢慢找,找到更好抓,飛賊冬眠,就躲在泥沼四周的石頭下面。”
“魚還會冬眠?”
“嗯。”
弄清飛賊的根底后,要不要替馬總找飛賊,常委會又召開專題會議。兩個議題:一是確認馬總是否真的需要;二是值不值得去管這個隔層的閑事?
七喜很煩,他說:“什么屁事都開常委會,這馬總的雞巴關我們屁事,真是吃飽撐的!”
我也覺這事怪異,套用那英的歌是“我永遠不懂你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燒的太陽,不懂月亮的盈缺”。我現在小弟經常撐得像船篙,愁的是沒地方撐船,這傳說中的陽痿到底是什么東東?
楊老師說:“你們看電視新聞里開的常委會,也是屁事沒有,不是跨越發展,就是幸福指數,關老百姓屁事?還不是越開越熱鬧?這馬總的事其實也不是屁事,你們想想,如果這飛賊有用,馬總一高興,把羅總的工程款結了,我們不就也有工錢了,不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回家過年了,是不是?”
七喜不吭聲了。最后常委會決定,可以管這個屁事,但是要羅總牽頭,一切費用由他承擔。他花錢買人情,人情算他的,我們只要工錢。
常委們在紀要上簽名后,楊總馬上給羅總打電話,羅總一聽滿口答應,說黑湫山他去過,會親自開車一起去,明天就去。楊總傳達了羅總的意思后,滿心疑惑地說:“羅總好像很興奮耶,這家伙是不是老二也不正常?不會吧,那天去桑拿……”
拿工錢的事好像有了轉機,楊總一高興,突然想到一個把“香雪”帶回家的好辦法。他對楊老師說:“哥,程程這丫頭要我帶香雪冰淇淋回去,我用保溫壺裝然后再放在泡沫箱里,帶回家應該不會融化吧?”
楊老師看他一眼說:“孩子不要太嬌慣了,有什么必要這么遠帶這個東西回去?不如帶幾本書!”
楊總不吭聲了。楊老師走開時他輕聲嘟噥:“城里的家長把孩子當小皇帝,咱鄉下當爹的就不能讓孩子當一回小公主?”
五
第二天一大早,出租屋外就傳來汽車喇叭聲,楊總還睡得朦朧,楊老師叫他:“哎,羅總來了。”楊總跳起來,嘟噥說,這羅總的積極很過頭,很可疑。我又被拖去當隨從。
坐上羅總的車出發了。羅總問四旺:“上次去黑湫山是不是坐車要三個小時左右?那地方的石頭黑黑的是吧?”四旺點頭。羅總說:“那是鄰縣的黑石鎮,中午前趕得到,下午去抓,如果時間不夠,在那里過夜,明天再回來。”
楊總忙說:“羅總,我們可是說好了,一切開銷你負責,你出錢,我們出力。”
羅總說:“放心放心,不會讓你們拔一根毛。不過,如果一只都抓不到……”
楊總說:“你是工頭我們打工,工程做得怎么樣我們都要出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然不能再叫我們出錢啰。”
羅總說:“他媽的楊六福,算得賊精,你褲襠掩得緊緊,這么多年也不見你多出一個卵來,哈哈……”
羅總車技怪異,兩只手在方向盤上老找不到位置。這輛不老不小的桑塔納也不老實,有時會突然伸懶腰一樣骨節響一聲,嚇你半死。羅總說:“沒事沒事,我都開五年了,知道這伙計的脾氣,干活還是聽話的,放心,放心。”
到黑石鎮時已是中午,找個面館吃了面,抽根煙,問了路,就往黑湫山進發。一片沼澤地出現在眼前時,已是午后兩點。
這是一片濕地,中間有水泊,看去不深,荒草像流浪漢的亂發,刺楞楞伸出水面,凄涼地
飄著。山里明顯氣溫低,山風冷冷,蘸過水的細繩一般,一下一下抽在臉上。
羅總對四旺說:“快告訴我們怎么找飛賊,一起找,快點!”
四旺說:“冬天它們都在石頭下面,把石頭翻起來,看看有沒有。”
四個人分開,見石頭就翻。冬天的石頭凍手,羅總邊翻邊搓著手,翻了幾塊沒有看到東西,就罵罵咧咧的。楊總悶頭找,不時往手上呵口熱氣。我跟在他后頭。翻開一塊石頭,我看見了一條軟綿綿的一動不動的小東西,體黑如墨,像一條熟睡的小鰻魚,忙叫楊總來看,楊總叫:“四旺四旺,過來看看這條是不是?”四旺一看就叫:“飛賊!這就是飛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
我雙手捧著它,突然覺得這小家伙很可憐,沒招誰惹誰,躲在山里睡覺,不知大難臨頭。又想,這冬眠和死亡沒啥區別吧,就像人在睡覺時死去,那是非常好死的。如果開春蘇醒后被抓,那就要挨刀還要遭湯煮,死得更痛苦……
正沒邊際地想,羅總一把搶過來,小心地放在塑料桶里,蹲在桶邊,神情興奮,眼冒綠光,像妖怪看著唐僧。興奮中他樂顛顛地跑著更賣力翻石頭,很快,他也找到了一條!大笑。接著又找到一條!笑得渾身亂顫。此時他也不冷了,扯下圍巾塞在褲袋里,把石頭翻得到處亂滾。
冬天夜來得早,五點剛過,夜幕就從山頭上拉過來,無聲無息。整整一個下午,就找到三條飛賊。羅總氣得大罵四旺。四旺不服氣地嘟囔:又不是我叫它們躲起來……
回到鎮里,羅總說:“他媽的不住夜了,回去回去,住一夜還得多花錢,這三條飛賊有鳥用!”草草填了肚子,他們連夜往回趕。
天黑如墨,這黑石鎮的地界,天黑得怪異,大燈好像只能照出一米遠,羅總心情不好,車子很動蕩,喝醉酒一樣。車子從一個坑里跳起來時,突然啪的一聲,什么東西落在擋風玻璃上,黑乎乎的一條,又一聲,又是一條。四旺大叫,飛賊!飛賊!
我瞪開眼睛,這黑乎乎的東西好像在蠕動,難道真是飛賊?不可能,它們不是在冬眠嗎?車子一晃一搖,黑乎乎的不明物前赴后繼地撲到擋風玻璃上,羅總大驚,手忙腳亂。只聽砰的一聲悶響,撞車了,擋風玻璃嘩地開花,一切突然安靜下來。
羅總、楊總和我從側翻的車里爬出來時,聽見四旺在車里大呼小叫,連忙伸手拉他。拉出來后他站不起來,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襠下,直喊痛。
羅總的車撞到路邊的巖石上,破碎的擋風玻璃上污泥斑斑。塑料桶還在,三條飛賊不知去向。真是見鬼了!好不容易攔下一輛過路車,我送四旺叔去醫院,楊總陪羅總等120來人。
經過醫生檢查,四旺叔性命無礙,傷情怪異。羅總那輛破車的某部位很流氓,什么地方不好撞偏偏撞他的陰部!醫生給他上藥時我在一旁,只見他的陰囊腫大如小菠蘿,陰莖不怕疼地呈勃起狀態,想同情他都有點不好意思。
醫生說沒事,過幾天就消腫了。而事實是:陰囊消腫后,四旺叔的陰莖一直勃起著不肯服軟,不知這次撞擊惹惱了那根神經。
楊總開玩笑說:四旺,那天撞車后三條飛賊不知去向,原來是你躲在車里生吃下去啊!
四旺叔有苦難言,哭笑不得。他只好不分寒暑老圍著一條帆布圍裙,遮掩一點鋒芒,但依然顯山露水。工地上的女工看見他,老遠就臉紅,走近就偷笑。這是后話。
六
抓飛賊失敗了,楊家班的常委們情緒也陽痿了,守在一起,無計可施。眼見春節一天天逼近,工錢卻越跑越遠。楊總只能天天給羅總打電話,羅總總是問一答十,有回答跟沒回答一樣。
在等待中,我們不斷接到家人電話,催問什么時候回家。我感覺心里開始郁積,郁積著憤怒和焦灼,像開著兩朵花。憤怒應該是紅色的,冬天的憤怒大致像梅花。焦灼應該是黑色的,不知道什么花是黑色的。腦海里有一個問號鉤得我煩躁:干最苦的活,拿最低的工資,過最低下的生活,為什么還不能順順當當?為什么?我常常
坐在屋頂陽臺上問天。
幾天后,羅總不接電話了,一打通就掐斷,形跡可疑。楊總突然想起那天羅總在撞車現場說的一句話:“他媽的,早把工錢結了,哪有這事?”是不是他已經把錢拿到手了扣著不給我們?他把懷疑告訴大家。常委們一分析,覺得確有這個可能。前不久聽說羅總買了一個店面,是不是挪用了工錢?越分析越像,心里的郁積開始膨脹,火苗一樣燒得我們蠢蠢欲動。一商量,認為不能坐等工錢,你不行動,工錢決不會自己找上門來的。最后商定全伙出動,找羅總算賬。
楊老師說:“我們只是裝裝樣子嚇唬他一下,千萬不能動手。千萬!錢遲早會拿到,出了事就不好收拾了。”他還不放心,很嚴肅地說:“我們沒資格爭強斗勝,我們只能老老實實過日子,再苦也得過。別人亂來我們還得講規矩,我們就是把羅總殺了又能改變什么?只能讓我們和家人的生活變得更加不可收拾,是不是?”大伙點頭。
羅總公司大門緊閉,家里找不到人。我們呆在他家樓下,怒氣沖沖,不知何去何從。正彷徨著,看見一個中年女子提著一籃子菜走來,楊總認得是羅總家的保姆,忙上前打聽。
保姆說:“在醫院,五天沒回家了,我去送飯。”
楊總:“羅總生病了?”
保姆:“不是,是他女兒。”
問清后,我們往醫院趕。醫院像個大蜂窩,進進出出忙忙碌碌都因為希望生、希望不死。在生死的中間地帶,人們惶恐不安、糾結著、無奈著。忙中慌亂,也沒問個科室、病床號,我們走上竄下,沒個目標,像一群沒頭蒼蠅。
在重癥病房走廊上亂竄時,聽到身后有人叫“楊總”,弱弱的聲音,勉強爬出喉嚨口又滑溜進去。回頭看見一個頭發凌亂、胡子茬茬的漢子,居然是羅總。就幾天時間,簡直換了個人,人瘦如猴。見他如霜打的茄子,我們一下泄了氣。快散架的一個人,怒氣沖沖沖散了架怎么收拾?
楊總憋了口氣,小聲說:“聽說你女兒生病了,我們來看看。什么病呀?”
羅總的油嘴滑舌被悲傷浸泡過,變得不太利索。“謝……謝謝謝了,你們真……仁義,仁義。我女兒,她得了白……白血病,白血病啊!”
大伙一聽,呆了。羅總的神情悲傷得嚇人,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要工錢。
楊老師問:“醫生怎么說?”
“唉,要做骨髓移植,找不到配型啊。親戚來了幾個,都對不上。有的親戚也不來……中華骨髓庫也配不上,急死我了。還在找,他們說正在跟臺灣方面聯系……”羅總絮絮叨叨,心里的恐慌悲傷應該憋了很久,宣泄,不擇路。
楊老師看看楊總,楊總不說話,楊老師就說:“羅總啊,我們也幫不上什么忙。我想問問,這工程款已經結算了沒有?我們等錢回家過年哩。”
羅總搖頭:“沒有啊,結算了早給你們了。真是對不起啊,可是上面不結賬我也沒法子。”
見他隨時要倒下去的頹敗相,我們只好告退。
這時,羅總突然抓住楊總的手,急切地說:“楊總啊,能不能求你們一件事,求你們救救我的女兒?”
楊總一愣:“救你女兒?我們哪有錢?”
羅總說:“不是錢的問題,你們能不能……能不能給我女兒做配型?也許能配上?啊?求你們了!”
七喜馬上叫起來:“我們又不是你家親戚,干嗎找我們?”
楊老師說:“是啊,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也配不上呀。”
七喜哼一聲:“干了一年,血汗錢還沒給我們,還想抽我們的血,虧你想得出來!”
羅總喘了幾口粗氣,突然說:“工錢已經結算了,求你們給我女兒配型吧,配了就給你們。”
大伙一聽憤怒了。七喜一把抓住羅總的領口:“快把工錢還我們!”
楊總忙勸解:“放手放手,不許亂來。”
楊老師對羅總說:“羅總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工錢歸工錢,配型歸配型,工錢本來就是我們的,你這樣不對。”

羅總眼淚一下流下來,可憐巴巴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工錢真的沒有結算,我急了才騙你們,對不起……”邊說邊蹲下來,哭得不像個男人。
大伙沉默了片刻,回身往外走。忽聽羅總在身后大叫:“楊總楊總,你們去看看我的女兒吧,看看我的女兒!求求你們了!”他沖過來,牽住楊總的衣袖。楊總看著楊老師,楊老師點點頭。羅總帶我們走到一扇玻璃墻前。抬眼一看,我們都很驚訝!這個碎嘴羅總,旁邊哭得披頭散發、姿色平平的老婆,居然有一個天仙般的女兒!
床上躺著的少女大約十二三歲,看去就是畫上的人兒。見有人來,她揮揮手,嘴角揚起一絲微笑,但是那雙水光閃閃的鳳眼,卻憂郁得深不見底。
羅總在一邊喃喃:“我的女兒怎么命這么苦啊?她這么漂亮這么可愛為什么要受這樣的苦啊?我又丑又不可愛為什么老天爺不把這病生在我身上?”邊說邊哭。
小仙女見爸爸哭了,忙搖搖手,搖搖頭,還端出一臉的笑。羅總哭得更厲害了。小仙女撐不住了,兩顆大淚珠,骨碌碌地滾下來。
楊總輕聲說:“這孩子真是漂亮!心疼死我了!”旁邊圍帆布圍裙的四旺叔流下了眼淚。
羅總連忙接過話頭:“這么漂亮的孩子,你們舍得見死不救!啊?啊?我讓她叫你們干爹。啊?”
楊老師說:“讓我們商量商量吧。”
大伙聚到走廊盡頭廁所門邊。楊總看著楊老師,楊老師看著大伙,不吭聲。四旺突然說:“我愿意!”
七喜說:“他自己的女兒,那么多親屬,沒有一個配型配得上的?鬼才相信!”
羅總突然從廁所里探出頭來,小聲辯解:“她不是我女兒,不不不,她是我女兒,她……她是抱養的。你們千萬、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大伙“啊”了一聲。我感慨人真是多面的呀,羅總平時看去像老油條,可他再油也油不過現實,在生死面前,他露出了舐犢情深的另一面,這讓我深深感動。這時,我心頭電光一閃,就說:“羅總,你真像親爹,我看你就是她親爹。我也愿意為她配型。”轉頭對楊總他們說:“試試吧,真能配上,能救一條命哩!”楊總和楊老師互相看了看,點頭。
七喜一聽掉頭就跑,嘴里嚷嚷著:“我不干我不干!”
這時我們才回過神來:這家伙暈血,怕打針,每次生病需要打針輸液他都亂喊亂叫,讓護士笑死。
楊總說:“那,就算常委會通過了。”大伙點頭。這次沒有寫紀要。楊老師說,紀要主要算經濟賬,這次是良心賬,記在心里就
行。
在抽血時,楊總接到女兒電話:“奶奶問什么時候回家過年。”
楊總說:“快了,過年前一定回。”要掛機時,楊總對女兒說:“程程,本來老爸想好了一定把冰淇淋給你帶回家的,可是,今年老爸工錢沒有拿到,買這個你媽肯定哆嗦死,明年好不好?明年一定給你買,老爸保證。”
梅子說:“爸,我說了不要買的。謝謝您還記得。”
“老爸當然記得,香雪牌的是不是?好了,再見。”
在一旁的羅總問:“你女兒嗎?”楊總點頭。羅總傷感地說:“孩子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強。”
我抽完血,忙到一旁打電話。
大伙都抽了血準備走時,醫院里來了幾個記者,說有人報料,幾個民工非親非故為一個白血病女孩做配型。
羅總說:“是的是的,就他們幾個為我女兒做配型,快采訪他們,快采訪他們!是這個楊總帶頭的。”
楊總一見話筒伸出來,攝像機對過來,像被人用槍頂住,一下懵了,滿腹成語斷了電。
記者問:“你們為什么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做配型?心里怎么想的?”
楊總說:“中華民族……尊……老愛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人生自古誰無死……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
拿話筒的女記者笑了。
我連忙擠上前說:“我們想,如果能救一條命,我們獻一點血又有什么要緊?現在的人都很冷漠,可是我們都需要溫暖……”
記者們潮水一樣呼地來了又呼地走了。
醫生說配型結果最快也要七天才能出來。現在離除夕就半個月了。
羅總問楊總:“你們什么時候回家過年呀?”
楊總說:“我們只好守株待兔了,你放心,我們會等到結果出來后再走。”
羅總忙說:“謝謝謝謝了!太過意不去了,影響你們回家過年。”他忙不迭地和我們一個個握手,說:“我給你們跪下了。”說著要下跪,被拉住。
楊總說:“如果誰能配型成功,救小姑娘一命,那也是千里有緣一線牽……”楊老師牽了牽他衣角。楊總不知什么意思,繼續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孩子那么可愛,誰不想救她,決不能讓她紅顏命薄,落花流水是不是?”楊總在記者面前沒發揮好,現在趁機補上。
羅總牽著楊總的手說:“謝謝謝謝!楊總你真是太有才了,隨便說說就這么多成語,你真是有文化!我謝謝你們了!謝謝!”
楊老師說:“羅總,等配型不影響我們回家過年,拿不到工錢才影響哩。等孩子配了型,你別忘了催催,不要過年回來了還拿不到錢。拜托你了。”
羅總的臉竟然紅了:“一定一定,你不說我也會催,我的錢也沒拿到,我也急。”他一直送我們到醫院門口,還攔下一輛出租車,先付了車錢。
坐在車上,我感覺有點放松,看大伙表情也松弛了,滿臉的憤怒和焦灼,好像在抽血時一起被抽走了。
回到駐地時,看見七喜已經叫了五份外賣,整整齊齊擺在飯桌上。討好地說:“今天我請客,我請客。”
吃完飯安靜下來時,大伙又發愁了,沒錢帶回去,怎么過年?
楊老師說:“別發愁了,你們想想,我們的孩子和家人都健健康康的,羅總再有錢,也得羨慕我們是不是?”大伙一聽,情緒好轉了些。
楊總見堂哥嘴巴說得開朗,安靜下來時滿腹心事寫在臉上,唉口氣說:“哥,真是對不起,跟著我干千辛萬苦卻拿不到工錢。”
楊老師忙說:“六福,別這么說,其實你最辛苦了,哥心里有數。”
“哥,工錢總會拿到手的,你也別急。”
楊老師說:“不急不急。什么人什么命,急也沒用。現在還干得動,能掙口飯吃,有時會想老了怎么辦?也沒有退休金。”
我在一旁心緒很波動。其實剛才是我報料
給電視臺打的電話。當時我是有想法的:去年這區里評了“十佳外來工”,戶口都在這落了戶。為什么城里人的福利我們都沒得享受?為什么打工者的孩子不能在公辦學校讀書?就因為沒有戶口對不對?我想我們已經做了好事了,索性就讓媒體炒作一下,炒大了,說不準也能評個“十佳外來工”,到時如果真的在這有了戶口,我們才有出頭之日哩!要不然,在這里扎不下根,回家又沒有飯吃,什么時候是個頭?
我知道如果真的評“十佳外來工”,也不可能五個都評上,楊總、楊老師、四旺叔年紀都大了,他們不會爭這個名額,七喜沒有參與,也輪不上他,只有我可能性最大……這秘密我只能先藏在心里了。
一個人站在屋頂陽臺上,我看著近處的斑駁,遠處的霓虹,心里開了鍋似的:我真的能成為城里人嗎?如果……
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這個很難看到星星的城市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
七
除夕細細瑣瑣地逼近了,我們在等待。等待配型結果,心被悲憫沉浸著,有些不清晰的神圣。等待車票卻滿心糾結,徘徊在希望和失望之中。
火車站售票大廳雜味升騰,人頭浮動,焦灼像北風一樣刮過人們的臉。車票真難買,難于上青天,通宵排隊,一開窗里面就說沒票,不知道票務員夜里做夢時把票賣給誰了。等票的大多是和我們一樣的打工仔——這個城市的過客,即使呆了多年,依然是。車站是我們一年生活的開始和結束,漂泊是我們的宿命。
我們輪流排隊,眼見配型都快出結果了,車票還沒買到。心里上火,嘴唇都起泡了。七天一閃就過了,在車站等車票的時候,我們真誠地希望另一個等待能有好結果。
楊總的手機響了,是羅總。大伙靠近手機,楊總按了免提鍵。其實不按也可以。
羅總說:“楊總啊,謝謝你們啦,謝謝啦!”
楊總問:“誰配對了?”
羅總說:“你們兄弟幾人配型都不對,但是,你們的仁義帶來福氣啊,中華骨髓庫傳來消息,說配上了,一個臺灣人配上了!后天就由飛機送過來。太謝謝你們了,是你們兄弟的肝膽義氣感動了老天爺啊……”手機里傳來哽咽聲。我們屏住呼吸。
“你們的車票是哪一天的?我去車站送你們。”
楊總嘆氣:“票還沒買到,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家了。”
羅總說:“我也幫著想想辦法,很難買嗎?”
“很難!非常難!”
我們領了羅總的好意,他哪有空管這事?
不料第二天中午收到羅總信息,說車票已經到手,下午兩點的,叫我們趕快收拾了去車站,他會把票送過來。我們喜出望外。
下午一點,還不見羅總蹤影。大伙都急了,正四方張望,羅總那輛破桑塔納出現了。羅總把車票遞給楊總,大伙心情一下放松了。楊總要給車票錢,羅總不接。他說:“就讓我表示一下心意吧,成全我一下,成全我一下!”
見他說得虔誠,楊總就代表大伙道了謝。后來我們才知道,羅總是花了三倍的價錢、還托了朋友才買到票的。
正要進站時,羅總叫住我們,說:“兄弟們,我這里先挪了五萬塊錢,大伙一人一萬先過個年吧。”
大伙愣了一下,隨之大喜。羅總將五個大信封分給大伙說:“數數吧,看有沒有錯。數好到車里把錢放好。”兄弟們點好錢,一個個在車里寬衣解帶,喜氣洋洋地各找位置塞錢。
見四旺把大信封往褲襠里塞,七喜說:“四旺哥,尿尿時會不會掉出來哦,別一不小心把錢喂了茅坑。”
四旺說“不會啦,我內褲里有暗袋,我老婆還縫了拉鏈,嚴實著哩。”
五個大信封分別在我們身上潛伏下來后,一下子覺得身子硬襯起來。
羅總拿出一張收條,要楊總簽字。楊總看
看,又給楊老師看。楊老師點頭,楊總就簽了名。大伙往候車室走時,羅總拉住楊總。他從車里拿出一個布包,里面露出一個大保溫壺。羅總說:“送給你女兒的冰淇淋,香雪牌的,沒有記錯吧。”
楊總心頭一哆嗦,暖流上涌。他緊緊握住羅總的手,想說謝謝沒說出來。他說:“你女兒的病一定會好的,羅總。”
羅總點點頭,眼睛有點潮濕。我在一旁聽著,心里暖暖的。
除夕那天,楊總收到一封快件,羅總寄來的。拆開看,是一卷報紙,五份,打工那個城市的晚報。頭版一篇報道:《最美打工仔仁義楊家班》,配著一張我們四人抽血的照片。
哎呀,都上報紙了,有出息了!楊家班兄弟在村里一下出了名,心里熱烘烘甜絲絲的,像剛出籠的年糕。七喜被他母親罵了一頓:人家都給家里人掙臉,就你丟臉!
傍晚,楊仁莊已鞭炮聲起伏。這時,楊總收到羅總一條信息:楊總,報紙收到了嗎?你們楊家班現在很出名了哎!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女兒骨髓移植很成功,太神奇了,看著她就好起來!謝謝你們了!代向哥幾個問好!新年好!
他給羅總回了個信息:平安就好!春節快樂!
這時,鞭炮聲更濃了,新年味更足了。
除夕夜,吃過團圓飯后,我們拖家帶口來到楊總家,陪著楊母看春晚。看到旭日陽剛唱《春天里》的時候,我們禁不住淚水滿眶。
“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
楊母說:“這歌很好聽嗎?”沒人回答。
楊老師說:“九龍,唱《楊家班》。”
我說:“吉他沒有帶回來,怎么唱?”
楊老師說:“清唱,我們一起唱。”
“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我們苦干∕在冷漠的城市里,我們慌亂∕我們蓋起樓房一幢幢,何時有一扇屬于我們的窗?
“為了老爹老娘,我們流血流汗∕為了老婆孩子,我們加點加班∕嘿,楊家班!”
我們的聲音有點哽咽,在場的老人和女人應該聽出了心酸,還有親情、期望……她們都流淚了。
孩子們跑進跑出,玩得正歡。
楊母熱了一壺家釀米酒,擺上幾個菜,我們喝開了。微醉中,對那個打工的城市有了一些念想,那里通明的夜晚,寬闊的街道,溫暖又涼爽的商店……還有一筆未結清的工錢哩。我們開始討論怎么弄回程的車票。那里不是我們的家,卻要匆匆趕去,這里是生我養我的故土,卻不得不離去。我們糾結啊!
我喝得有點多,想著報紙上的報道,一股希望涌上心頭,開始胡思亂想,記者們會不會再來采訪?采訪時要說什么?有沒有可能評上“十佳外來工”?會不會有城市戶口?如果有城市戶口,是不是就可以找一個城里的女孩做老婆……
電視里午夜的鐘聲響了,村里村外,鞭炮聲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