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擺 （五首）

呂天琳

天 下

和好多人一樣，我領會到大的好處

用一座山來雕塑父親也不為過

他是我最初的帝王，領著我

走出家譜，走出草民

他君臨天下，封我是他的兒子

很快我就無師自通，熟悉了眼前的土地

流遠的江河，在一張白紙上

造出村莊和城池，為了征服每一棵草

我們放出牛馬，趕出羊群

然后在每一棵樹上培育出

像紅蘋果一樣芬芳的愛情

別小看那些普通的農具，因為簡單

它們被迅速改寫成進入戰爭的武器

炊煙的歷史告訴我們，決定輸贏

并非只有烽火，人心才是勝算

人心比一切原則都高

現在你看到了吧，宗教的好處

在于用一個籃子裝不同的果子

至于人的膚色，那是哲學的錯覺

我們都在一個寬帶上舞蹈

鄉里鄉親的，何況太陽

似乎也比從前小多了

注目禮

她們走過來，穿過大學校園

轉上一條明媚的大街，這流動的舞臺上

她們個個衣裙亮麗，面容秀美

帶著僅屬于這個年代的驕傲和素養

檢索每一雙茫然失措的眼睛

她們向前走著，看樣子不想乘車

也不想停下來，不進任何商場

手拉著手，在這看似毫無目的的行進中

她們小幅度地跳躍著，擦著空氣滑行

我看著她們經過一座座大廈和街口

驚詫于她們那溪流般的流淌

像一群從枝頭落地的小鳥，陶醉于

塵世的光影中，她們不屑于耳邊的繁華

變得越來越輕，像幾只就要飛走的氣球

我矚目看著這支小小的隊列

經過了無數扇窗口的檢閱，在我的

視線里飄動，她們用一群女孩子的旋律

重新調整了這座城市混亂笨重的節奏

她們讓我聽到波爾卡，聽到進行曲

還有一個時代的華美與莊嚴

平 原

鋪上幾場雷雨，以滋養的方式

點燃波濤，你就有了海的形態

鋪上道路，這膏腴的土地就有了骨骼

鋪上閃電，那是上天給你的條形碼

并為你打開一座塵封的舞臺

鋪下山影，那是你暮年的輪廓

鋪上雪，同時鋪上兒歌

然后通過一塊水晶來提煉越冬的太陽

鋪上風和星星來保鮮尚未失真的童年

鋪上無邊的野草，這是你最經典的名分

也是你最常態的需求，鋪上夢境

你就變得無限遼遠，并上升成天空

鋪上河流或盆地，你會放飛果實和炊煙

鋪上鷹骨，用來裝飾你全部的驕傲

鋪上家族的秘密，并在巖石上畫下夜晚

用草葉構思燈火，用樹枝激活馬群

鋪上白骨，用來刻畫戰爭的細節

鋪上鮮血，為眾神提供自焚的火把

最后再鋪上歷史的花粉，好讓一切廟宇

乃至村落，比宮殿的輝煌更持久

北京細雨

還可以下得更慢，下得更細

把你的午夜洗得更清晰些

讓頭頂的星空低一點，再低一點

此刻月光消融，細雨滲透進來

使夜色顯得很好看，像一部

默片的尾聲，路過天安門的時候

我輕輕地在胸口鼓掌，為那些

不眠的燈光行注目禮，向所有

行進中的車輛默默道聲辛苦

在這安靜的忙碌中，北京醒來

陽光里的紅色素，正悄悄添加到

兩個巨大方塊字的間架結構中來

細雨初歇的一刻，東方的亮光

在加劇，保濕中的中國

端莊嫻靜，收攏起往日的雍容

被悄然設置成世界的首頁

鐘 擺

火車進站停下來，吐出人群和行李

我發現了他，一位早年間的同學

如今他在南方發展，攤子鋪得挺大

他的手明顯變軟，像握住一塊海綿

鬢角染霜，皺紋在微笑中流淌

在他的映照下，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老了

不久前還掉過一顆牙。火車從我們身后開走

從甲地到乙地，天色暗淡下來

我驀然覺得我們倆很像兩粒黑芝麻

從一個燒餅上甩下來，那燒餅在晃動

變成一列火車，繼而變成一只鐘擺

我們都在這搖籃般的擺動中

離別，相見，變老，直到不屬于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