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
當我翻開那一頁,看到兩張照片,
年輕的曼德爾施塔姆和
年老的曼德爾施塔姆,
是兩個人,有一個在崩潰邊緣,
將在流放中神秘死亡。
他在給科·伊·丘科夫斯基的信中說:
“你能借給我一點錢嗎?”
謙卑得讓人落淚。那么——
“好吧,讓我們試著轉動,
這吱呀作響的巨輪……”
作為詩人的曼德爾施塔姆又
回到那熱情的、自由的位置,
還沒有寫那首干掉自己的詩。
在彼得堡的濃蔭里,在
阿赫瑪托娃的公寓里的長椅上,
“喜歡資產階級情調,歐洲式的舒適,
不僅在肉體上而且在情感上也依戀它。”
在還沒有遇到斯大林之前,
分析但丁的《神曲》和達爾文的
文學風格,這一切把他送上極端——
高貴的傲慢的詩人品質——有一個對手。
當我翻開那一頁,曼德爾施塔姆在寫信:
“想想呀:為什么她要走?生活
還有什么指望?我不能服從另一次
流放刑期,我不能。”
每年,都想避開這一天,
連同它的細雨和
郊外的寒冷。
想起她平靜地躺在那里,
想起美國詩人寫的
“父親的皮夾”中的一簇線頭,
以及,每一件事物
總是先于我們損壞。
現在,她的三個孩子
就是三個皮夾。
每打開一個
都有上升的光,
盤旋著,
點亮那線頭。
不要試圖去改變他人。
如果有人要墮入深淵,
不要試圖讓他回來,也不去推一把。
他可能正需要磨礪。
試著相信他人都能跟隨他的命運,
到他去的地方去。
我試圖從雪中找到
孤立的理由。
這條街上什么也沒有。
除了虛弱的風聲像一個孩子。
除了神秘的篝火點燃了啜泣。
沈陽,我已經老了,無家可歸,
在長椅上丟下我的夢
和母親的照片。
我平靜地接受你黎明前的照看。
如果你需要一個雪人,我會奉獻;
并感謝你仁慈的雙手觸摸。
今年我也不能回家。那里,
一個老頭會陷入孤單。他盤算一生,
到底犯了什么錯,要在晚年受到懲罰。
我買了車票,討厭擁擠的行程;
你如何挪動自己,向鬼卒買交通?
我們在三地,雖然不遠,
卻不能接近彼此;只能尋找
一個新的容器,把家裝在里面。
它不再由墻或者房間構成,
沒有電話、門牌號碼,只有愛恨
這條細長的絲帶,牽扯著
一個異樣的自己。仿佛我們共同
完成了一件作品,一部謙卑的小說。
偶爾會有一個臉孔狹長的讀者,
為我們命名——哦,媽媽,
今天是平安夜,你不要過早入睡,
你要躲避寒冷。現在你已經知道,
你的哥哥、姐姐、姐夫都在與你做伴,
那是另一個家。如同為了平衡,
時間將它收去的一切又重新歸還給我們。
因為單純的死亡無趣又無聊,
它需要當你哭泣時一切都變得可笑。
在寫這首詩之前,我的痛苦
與你的相似:我經歷了粗糙的自己。
后來,像經營一家煙草店,
許多明亮的盒子,整齊堆積在貨架上,
松散的煙草餅碎片,粗煙絲,
明亮的弗吉尼亞煙葉,
都散放在明亮的的玻璃櫥下面。
我的心突然點亮,
所有的感情都對應著筆尖,
反抗,和尖銳的情緒,
都像稅官們簡短交談的順便走訪。
我接受了自己的拜訪,
利用一個夜晚,懇求到這首詩。
隨著它到來,整個人輕松了。
這首詩、這清澈而明亮的自我,
站起來招呼著你們——特別是你,
我久別的朋友,你沒有
感到單純的快樂嗎?
清晨醒來,萬物仍然寂靜。
我抽著煙,望著外面的輪廓,
想要發現意義。或者找一兩個純潔的詞,
和我發生關系。洗去身上的煙味、酒味、人味。 人為什么不像草木,在清晨生出露珠。
爬在床上的螞蟻,被我拍死,撣掉。
漸漸聽到狗和雞,開始透明的樓群,
仿佛另一種報紙,聳立在眼前。
你不能不寫舊事,并把它稱為新聞。
如果將樓宇換成群山、水域,
你不能不寫奇跡。現在什么都未發生。
筆尖輕顫。你不能說眼睛是攝像機,
天一亮,社會就出現。世界不需要你的記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