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敏森

那還是上個世紀70年代初期,我高中畢業回鄉務農的一段生活。
我的家鄉在一個深山區,一條破碎的馬路蜿蜒著伸進山里,道路兩旁有一些零星的水田,糧食顯然不夠吃。于是,生產隊就在遠離村莊四五里地的大山緩坡上斬山開墾出一些山地種包谷來補充糧食。大集體時代,生產隊的包谷地要有人看管,一怕人為偷盜,二怕野豬糟蹋糧食。
李戌年近30了,還是“王老五”一個,正好適合住在山棚里看管包谷,因而他成了巡山的人。
一
一陣悠揚的山歌從山林深處傳來,彎彎的山道上走來了巡山人李戌。太陽剛剛冒出紅彤彤臉頰,晨霧還沒有散去,李戌就開始巡山了。
天氣炎熱,要趁早上工,天剛蒙蒙亮,我們就來到包谷地里。一天勞作下來,我正要收工跟大伙一起回家,小狗子悄悄地跟我說:“晚上就住在我山棚里,我跟你說說話,還好?”我明天還得來也懶得動沒有多考慮就答應了。他很高興,說:“有山泉水,有咸菜,有山芋,我給你煮山芋稀飯?米飯也有,我們吃。”
山棚里面支起一口大瓦缸,里面糊上黃泥巴,鑿一個洞口,上面架一口鍋,就是灶臺。太陽落山了,下工的人都走了,我們開始燒飯。說燒飯其實很簡單,就是在鍋里添上水,熬一點山芋稀飯。由于我的到來,小狗子特意在山棚旁邊自種的菜地里拔了幾把蘿卜,還特意做了一碗青菜湯,再加上從家里帶來的咸菜,已經是比較奢侈了。吃完了晚飯,小狗子說我到山坳里擔水,缸里沒有水了。沿著山棚邊的小道,小狗子挑起扁擔水桶哼著小曲去擔水去了。
這時夜幕扯下了大網,娥眉月掛在西天,山巒朦朦朧朧的有一個輪廓,山里面寂靜極了,只有夏蟲在灌木和山棚旁邊草叢中唧唧地鳴叫,還有晚風習習地吹著,像母親的手撫摸著臉龐。我坐在石凳上,感到很放松。這時從山坳里傳來一陣嘹亮的山歌:
哎——
妹梳油頭到門外
手扶槐樹望郎來
娘問女兒望什么
我看槐花開未開……
小狗子挑水來了。“你的山歌唱得好聽啊!”我說。小狗子放下擔子,擦擦汗,說:“隨便哼哼,偷偷地唱啊,也是一種放松。”
“你多大了?”
“快30了。”
“有相好的嗎?”
“沒有沒有。”說到這里,小狗子有些沮喪。他說:“我的家境不好,父親又是右派,誰跟咱受罪呢?”
我知道他的父親是一個小學老師,還不知道什么右派不右派。他說:“父親在大鳴大放的時候說了幾句真話,被打成右派了,自己讀到初中就停學了。本來我的成績很好的,不是人人都能上高中的,右派子女嘛,我就回家種地砍柴拖毛竹,什么重活臟活都干,苦慣了累慣了,也就無所謂了。”我說:“你咋叫小狗子呢?嘿嘿,小名嗎。怎么來的?”“我狗年出生又是天剛撒黑的時候降生,正是狗們看家護院上工的時候啊!哦,我有大名,叫李戌。戌狗戌狗,就成了小狗子。”
天氣炎熱,我們就著泉水擦擦身上的臟汗。我疲憊了想睡覺,李戌說:“你睡吧,我還有事情。”山里面蚊蟲很多,我放下夏布做的粗蚊帳,聞著大山的味道、稻草的味道和汗水的味道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睡意蒙眬中被一陣破竹聲驚醒。我睜開眼睛看看,小狗子在做一件什么物件,我也懶得看,又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小狗子做了一個很好玩的東西。碗口粗的大毛竹,鋸成扁擔長的一截,篼子一頭留有兩節不破開,做成鑷子一樣的兩尺長的手柄(手柄多余的部分削去),梢子一頭的整個毛竹破開一條縫,打個比方吧,就像現在吃自助餐放在食物盤子邊上用來夾菜的大鑷子,只不過這是一截毛竹做得大鑷子。我很好奇,問小狗子,這是什么玩意兒?“震山響!”小狗子說。“干什么用啊?”小狗子給我演示了一遍。他雙手掰開手柄,張開前端,然后用力合攏,“啪、啪、啪”的聲音震得山響。“哈哈,好玩!”我說。“這可不是用來玩的,這是巡山時帶上它用來嚇唬野豬的。只要把‘震山響啪嗒啪嗒地打響,野豬、山猴就不敢來糟蹋包谷了。”
“好辦法!好辦法!”我連連稱贊。
二
播種后有一段間歇期,除了薅草施肥,我也很少來包谷地了。
包谷灌漿成熟期常常遇到伏旱,生產隊又安排男勞力挑水澆地,這也是一件辛苦的活。我也參加了挑水澆地的勞動,肩膀被扁擔磨得紅腫起來,上坡的時候腿肚子打顫,好不容易挑來一擔水一會兒就澆完了。累極了我也懶得回家,就跟小狗子搗腿(借宿)。從初夏到秋天,小狗子一直待在山棚里,只是抽空回家拿一點咸菜糙米山芋油鹽什么的,他仍然是樂呵呵的,對我的借宿很是高興。這時候巡山的任務更艱巨了,隔一段時間就得繞著包谷地轉一轉,生怕野獸來糟蹋糧食。更辛苦的是,你睡覺野豬不睡覺,野獸們總在午夜前后來包谷地里,所以小狗子迷糊一會兒就要去巡山。他舉著松明火把或是打著手電,帶著“震山響”,一路“啪嗒啪嗒”地敲著。奇怪的是,幾乎沒怎么休息的小狗子第二天還是發現了被野豬拱吃的包谷,糟蹋了一地。小狗子心疼極了,在思考著什么。原來這野獸也是鬼精鬼精的,開始的時候聽到“震山響”巨大的聲響,嚇得不見蹤影。后來野獸也不害怕了,你來它走,你走它來,跟你捉起了迷藏。再說了,人總不能不合眼,等你合眼睡下了,野獸就瞅空來了。小狗子也打過幾次埋伏,嗅覺靈敏的野豬嗅到生味也就躲開了。巡山的時候,小狗子發現包谷地的山凹處有一汪泉眼,汩汩的泉水流向巖石縫隙。聰明的小狗子利用泉水制作了一個自動響聲器,就像有人在一下一下地敲擊木魚,不過這都是竹子做的。用剖開的長條毛竹(去掉內部的節片)接來山泉,就像自來水管子那樣,在下端用一根橫木穿在竹筒中間,竹筒一頭削成斜口,當細流注滿竹筒的斜口,由于重力作用,竹筒翹起來了,當注滿的流水倒掉后,竹筒的另外一頭又自然而然地擊打下面的粗竹筒(像音響一樣形成共鳴),“梆、梆、梆”有規律地敲響著,聲音傳得很遠。看看自己的自動化發明,小狗子說:“這下可以安穩地睡覺了。”
小狗子確實過了幾天安穩的日子,可是時間一長問題還是出來了,野豬們似乎知道自動化的聲音是“稻草人”,假的,不用害怕了。
治不了這害人的野獸事小,糟蹋了莊稼事大。小狗子想到了火銃,對,火銃,對付這幫家伙就得用火銃。隔天后小狗子從大隊部借來了火銃。山里人“趕山”是常事,小狗子也會使用火銃。他用牛角裝上硝藥,配以鐵砂丸,系上山襪,儼然一個狩獵英雄漢。
全副武裝的小狗子有了新式武器,巡山的信心更足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小狗子背著火銃來到包谷地里,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包谷地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小狗子瞪大了眼睛搜索著前方。心想這么早野豬就來了,也是冤家路窄,今天就得給你這個畜生好顏色看了。屏住呼吸,透過朦朧的光影,小狗子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巨響,火藥射出一大片。
“哎呀——是我——”包谷地里傳來一陣痛苦的叫聲
原來,汪老漢那天到山上采藥,下山時間晚了,趕上內急,就到包谷地里解決內急,不巧被小狗子當做野豬打個正著,野豬沒打到,打個屙屎佬。
三
畢竟槍打人傷著人是一件大事,生產隊里撤換了小狗子巡山的活,又扣發了小狗子一個月的工分。好在汪老漢也是“四類分子”還戴著帽子,生產隊、大隊沒有上綱上線,都是早不見晚見的鄉鄰,也就沒有引起太大的糾紛。不過,小狗子感到很內疚,總是去幫著汪老漢干一些農活,一來二去,小狗子與汪老漢的女兒汪蘭花對上了眼。一個是右派的兒子,一個是“四類分子”的女兒,一個有情,一個有意,芝麻掉進針眼里——巧了,一年后,小狗子和王蘭花登記結婚了。
入洞房的時候,放了鞭炮,嗩吶“哇啦哇啦”地吹響,大人孩子爭著搶喜糖……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