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振林
13歲時,我就開始替父親到生產隊里守夜了。
那時還在搞大集體。守夜的任務只是晚上到隊倉庫值班室照看里外堆放的糧食等什物。
和父親搭伴守夜的是隊里的耿叔。他長得敦敦實實的,胸肌高高地隆起,渾身透著一股子彪悍勁兒。每次守夜,耿叔都用他那粗壯有力的大手拍著我肩膀打趣道:“小孩子家,你能嚇得住小偷?”
其實,那個時候挺安全的。守夜,也無非是到值班室里睡大覺,倉庫門就是敞開也不會有人偷的。
耿叔人好心眼實,同他在一起守夜挺有意思。輪到我有機會守夜,耿叔都準來得特早。每次耿叔坐在床沿上先吸完一根才9分錢一包的“大紅花”香煙,再用口水潤潤干枯的嗓子眼,就總喜歡唱上一段。那時正時興唱革命樣板戲,他就唱《紅燈記》中“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耿叔唱得特別來勁,我也聽得狠勁地拍巴掌。
后來,我發現了耿叔的一個秘密,那就是夜深人靜我睡熟時,他常常輕聲唱當時社會上禁唱的一些民間小曲——
臘月探妹臘梅開
我看小妹住在十字街
自從認識起,妹妹哎
時常你家來,難舍難丟開……
耿叔的歌唱,幾多柔情,幾多期盼。也難怪耿叔,都40歲的人了,總算娶上一個從四川逃荒來的媳婦,聽說死了丈夫,懷里還抱著一個才幾個月的女嬰。兩人在一起過了還不到一年,那媳婦扔下帶來的孩子后,就又跑了。——全都是因為窮呀。從此,耿叔又當爹又當媽。不過,聽說這段時間,耿叔正在戀著隊里帶著一個兒子的寡婦玉枝呢。
有一晚守夜,聽到耿叔再次偷偷唱起民間小曲時,我到底還是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了聲。耿叔叔趕緊打住歌唱,擰大油燈的光亮,一把將我從被窩里拉出來,神色緊張,急急地問:“小林子,你可都聽見了?”我笑著點點頭。“那可千萬別到外面說呀,不然,你耿叔我就該倒霉了啊!?”“放心吧,耿叔。不信咱們拉鉤發誓。”耿叔并沒有同我拉鉤,只是笑著把我塞進了被窩。
耿叔從此謹慎了些,但我心里明白他依舊戀著寡婦玉枝,而且日子久了,他又禁不住哼唱起來。不過他不再回避我了,反正我也不會當“叛徒”。再說,我也懶得聽他那些哥呀妹呀的東西。但他到底還是出事了。
那天深夜,他唱得正在興頭上,巡邏的大隊部民兵突然闖進來。
這還了得?首先就給戴上了“用黃色小曲毒害革命學生”的大帽子,先是逐隊地游斗,后是送到公社專門批斗,坐了半個月的學習班,才被放回來在人民群眾監督下接受勞動改造。
那天耿叔被放回來時,一語不發,只顧低著頭走路,人也瘦了整整一大圈。當時我心里嘀咕,不知耿叔如今還戀不戀寡婦玉枝呢?
從此,隊里再沒安排耿叔守夜。父親也再沒用我替他。
后來,家鄉實行農田承包到戶,到生產隊值班守夜的任務便結束了。再后來,我也考上大學離開了家鄉。
上大學期間,我聽家里人說,耿叔和寡婦玉枝嬸這對苦命人終于走到了一起。黨的好政策讓他們一家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他們一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兒女在共同生活中也產生了戀情。耿叔和玉枝嬸沒有反對和指責兒女間的“兄妹”戀愛,而是排除世俗偏見促成這對有情“兄妹”結為了伉儷。
那是參加工作后的一年夏天,我踏著傍晚時的炊煙,又一次回到家鄉。剛進村口,就碰見了耿叔。耿叔雖然已有一大把年紀,但仍像原先守夜那樣精力旺盛。他扛著一把鋤頭,正往田里去。
“耿叔,天快黑了,還往田里去?”
“是啦是啦。”
耿叔一邊答著話,一邊放下鋤頭,停在我面前。
“地里瓜熟了,得去照看著點。現在可不比先前了,自留地里的蔬菜,田里的西瓜,一夜不去看看,明早說不準會讓人偷走不少。”耿叔搖了搖頭,做出無可奈何狀。
我笑著打趣:“算了吧,耿叔。只要玉枝嬸今兒個不再擔心你被人給揪住辮子,戴上高帽就行了嘛。”
耿叔也沖我一笑:“好你個小林子。真有你的。放心吧,你耿叔參加普法學習還得過獎呢。趕緊明兒咱叔倆在瓜地里細聊聊。”
“那我明晚就再陪你守守夜吧。”
“那好,一言為定!”耿叔爽快地扛上鋤頭,笑呵呵地往瓜地里去了。
望著耿叔叔遠去的背影,我開始尋思開了:今夜在瓜地里守夜的耿叔,如果有興趣再高聲喊上兩句“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的歌兒,是不會有人再說他“心懷鬼胎”了吧!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