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漢珍
母親88歲壽辰了。多少次的夢里,紡車聲總會在我的身邊響起。母親坐在蒲墩上,輕巧地搖著紡車,綿長的紡線在手中點點抽離,如春蠶吐絲……
在豫東平原,人們對棉花有一種獨特的情結,昵稱棉花為“花”,諸如“種花”、“彈花”、“紡花”。棉花是農民心中的寵兒,不僅遮體御寒,而且裝點了貧瘠的土地。
初夏時分,大塊大塊的棉田進入盛花期。粉的、紫的、黃的花朵,搖曳綻放,在一望無際的綠色中,愈加嫵媚動人。到了深秋時節,涼風瑟瑟,早降的霜寒把棉葉熏染得五彩斑斕。棉桃咧開嘴兒,吐出一團團柔軟雪白的棉絮,像一朵朵盛開的白玫瑰,隨風抖動。成熟的棉花潔白、蓬松、柔軟,經過壓榨、彈制,接下來就是紡線、印染、織布、成衣。整個生產工藝流程,極其復雜,處處閃爍著民間勞動者靈巧、智慧、創造的元素。
紡線是一個漫長的歷程,又是技術活。一只手搖著紡車,另一只手要靈巧地捻著棉絮,均勻扯出一根細細、長長的繩線,并同步擰勁,隨著紡車的旋轉,抽絲的力度,似一道流水,無縫無隙,柔滑圓潤地纏繞在線錠上。整個過程既不可身心懈怠,又在不急不躁、不馳不緩中進行。若有不慎,那根綿綿長長的絲線,就會打結、粗細不勻,甚至會生生斷開,耽誤了時間不說,卻也少了那行云流水般的暢意……
吃罷晚飯,母親拾掇好灶屋的盆盆罐罐,飼養完雞鴨豬狗,盤腿打坐在紡車前,就開始了那似乎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的紡線。一張小桌子,一只小板凳,一盞小油燈。嗡嗡嗡,嗡嗡嗡……我靜靜地待在母親的身旁,或看小人書,或寫作業,或擺弄制作玩具,有時候母親也講一些口口相傳的故事。
窗外飄雪簌簌。嗡嗡的紡車聲,從窗欞的縫隙流淌出來,整個院落都溢滿了優美的音符。在寂靜的冬夜里,這是一首多么美妙的小夜曲啊。母親總是催促我,快睡覺去!不知什么時候,我進入了夢鄉,也不知什么時辰又迷迷糊糊醒來。幽幽的油燈下,母親依然坐在紡車前,重復著一個個動作:搖車,捻棉,拉線。橘黃色的燈光映襯下,母親的身影高及屋頂,一仰一俯,隨紡車搖曳。線穗越紡越大,猶如一枚不斷生長的番薯。悠悠抽離的絲線,攆走了黑暗迎來黎明,母親又紡來新一天的生活。
紡線是極枯燥、勞神的體力活,那簡直就是毅力、體力和耐心的考驗與耗散。一架紡車承載了母親們的希望,又是她們一生都卸不下來的重負。母親一生勤勞,身體康健。可在我的記憶中,她總是受著腰痛的病苦。這一定是長年累月,無休止的紡線勞累所致。記得有一年的冬夜,過度的疲勞和困頓,母親竟坐在紡車前睡著了,碰翻了腳旁的煤油燈,燃著了棉絮,煙火驚醒了母親,著實讓人虛驚一場。
紡出的線錠經一番復雜的整理后,母親將線股放在顏料里煮沸、漿染,織成花布,掛起晾曬。五顏六色的織物,隨風舞蕩,煞是好看。那色澤、那圖案,有很強的視覺沖擊力,民族風格極濃,紅的耀眼,紫的凝重,藍的深邃,平日里寂寥、淡然的農家院落,被渲染得絢麗多彩。搖啊搖啊,母親用那架經年的紡車,搖來了明天的曙光,搖出了全家人的夢想與希望。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是穿著母親純手工做的衣裳、鞋子,背起舊布頭拼接的書包上學的。
斗轉星移,物是人非。現代化的技術與流水作業線,無情地沖擊著古老的農耕文明,徹底更改了人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母親再也沒有搖紡車的必要了。那紡車先是在西廂房的一角,靜靜地、孤零零地躺著,落滿了塵埃,蜘蛛也安了家。再后來,翻蓋房屋,就不知落到了哪里。我想,要是還在,那該是民俗博物館的寶貝了。
不經意間,街頭飄來李延亮聲情并茂的歌曲《梨花又開放》,拽回了我遠馳的思緒:
忘不了故鄉,
年年梨花放,
媽媽坐在梨樹下,
紡車嗡嗡響……
搖搖潔白的樹枝,
花雨滿天飛揚,
落在媽媽頭上,
飄在紡車上……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