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健
版權尤其是數字版權立法是近十年學界研究的熱點。筆者無意于以比較法的角度繼續討論中國版權立法規則的缺陷與完善,而是重在以近十年版權糾紛訴訟實踐為樣本做實證調查。改革開放后,中國版權法治建設呈現出兩個復雜的面向。一方面,迫于國際壓力和版權市場無序的現實,中國版權秉持了快速移植西方法律的立法模式。另一方面,大量的版權立法規則在本土遭遇“水土不服”。執法與司法狀況乏善可陳。在這兩個復雜面向的張力與合力之間,則是中國版權法治建設的現實情境。畢竟,科學制定法律規則不僅需要借鑒他國的立法經驗,更重要的是要扎根于實際國情。本文利用統計軟件以北大法寶2003年到2012年十年的版權訴訟47226個樣本進行分析,以期發現版權糾紛背后的真實。

表1 訴訟案件的時間分布
從表1我們看到,我國版權糾紛的數量從2003年開始呈現出遞增態勢。到2007年、2008年達到極點,數量飆升到了7907件之后訴訟數量開始回落,逐步穩定下來,但依舊呈現出穩定增長的狀態。
2003年之前,版權訴訟多數是傳統的著作權官司,涉及網絡版權訴訟的案件比重不大。但伴隨著互聯網的普及,網絡侵權案件開始出現并日益增多。[1]從2005年開始,版權糾紛的數量以每年2000多起的數量遞增,這在一定程度說明我國互聯網著作權保護管理與無序的同時,也說明了國人版權意識的日益覺醒。2002年,北大陳興良教授訴中國數字圖書館一案,北京海淀區人民法院認定被告中國數字圖書館敗訴并賠償原告經濟損失8萬元,這是中國圖書館界因版權問題被提起訴訟的第一案;2005年,鄭成思教授訴北京書生數字技術有限公司著作權侵權糾紛案等更是全國轟動性的案例。自從這些典型案例以標志性的姿態開啟數字版權訴訟閘門以后,其他版權人的權利意識增強,版權維權訴訟開始激增。到2007年、2008年,我國甚至出現了近千名碩士、博士接連訴萬方數據學位論文、《中國學術網絡(光盤版)》侵權案等大規模的持續性集體維權事件。
另一方面,在這段時間國家頒布了一系列的法律法規和司法解釋。這無疑為版權人的維權提供了法律和制度上的保障。比如,200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頒布實施,200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著作權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頒布、尤其是2006年國務院頒布《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最高人民法院頒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修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著作權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決定(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著作權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06年修改)》等。立法和制度上的完善為版權人維權提供了保障,版權人維權的呼聲和行為也日益增多。
中國的版權訴訟在于2006年到2008年以“爆炸”式增加后,由于國家版權保護措施的日益完善,2009年訴訟的數量開始出現理性的回落,但總體上依舊呈現增長的勢頭。不過需要提醒的是,在司法實踐中版權訴訟增長的速度可能更快,因為北大法寶數據庫收集到大多的是裁判文書,也就是訴訟裁判的最終結果。實際上,中國法院自從2009年提出將“調解優先”原則以后,“調解”起到了重要的案件分流作用。以2010年成立的上海版權糾紛調解中心為例,該中心在成立未滿兩年的上海版權糾紛調解中心卻已經成功受理261個案件及事務。由此可見,在司法實踐中,版權糾紛尤其是數字版權糾紛的激增給法院審判帶來了巨大壓力。

表2 訴訟案件的空間分布
從圖表2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關于版權糾紛的管轄法院十分集中,大多集中在東部沿海城市,其中北京最多。該地區法院接受版權訴訟案件的數量為22669件,占據了近五成。其次是江蘇、上海、浙江等地。中西部省市的訴訟數量很少。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版權訴訟與一個地區的經濟發展有密切關系,加上目前我國的網絡服務商和網民大多集中在東部中心沿海城市,一個地區的版權產業越發達,其潛在的糾紛和訴訟也越多。對于這一點不難理解。另外,不同法院所收案件數量之所以出現如此巨大的地區差異,筆者認為還有以下兩個重要的原因。
首先,關于數字版權糾紛訴訟的管轄地問題。傳統的民事訴訟法理論主張原告就被告原則。所以,因為侵犯版權而提起的維權訴訟由侵權行為地或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28條又規定,侵權行為地包括侵權行為地和侵權結果發生地。這一規定在傳統的版權訴訟案件當中不存在任何問題。但是,當作品以數字的形式出現、逐漸普及到互聯網虛擬世界之后,管轄權問題開始變得撲朔迷離。加上網絡侵權行為的全球性、虛擬性、隱蔽性使傳統的司法管轄原則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既然侵權行為地難以確定,所以在司法實踐中糾紛一般以被告的住所地(被訴侵權行為的網絡服務器、計算機終端設備等設備所在地)法院管轄,因為這些數字服務系統的大公司大都在北京,所以糾紛管轄法院大多集中在北京。這種現象一定程度上也加劇了北京地區司法系統“案多人少”的壓力。
其次,毫不諱言,我國各地方的法制建設水平存在差異。各個地區司法產品的質量對知識產權保護的力度也必定千差萬別。有學者通過宏觀經濟學、計量經濟學和法學的方法,對知識產權制度與經濟增長的內在關系進行分析,認為高于全國知識產權保護強度的有14個地區主要是分布在沿海的北京、天津、上海等發達地區。而低于全國知識產權保護強度的17個地區則主要是集中于中西部地區。[2]眾所周知,正式完善的司法制度與經濟發展存在互相促進的關系。[3]公正、完善、高效的版權司法保護體系往往更能吸引潛在的當事人將糾紛訴至法院,而司法不公、司法腐敗等現象則可能迫使當事人采取其他途徑解決糾紛,法院接受糾紛的數量必然減少。
47226起版權訴訟中,民事案件數量最多,為46517起,占案件總量的98.49%。其中,涉及知識產權權屬、侵權糾紛數量的案件最多,為30638起。通過對46517起民事版權訴訟的裁判結果分析,原告勝訴的案件有26918起,占到案例總量的55.43%。敗訴一方不服法院一審判決進而提起二審上訴,經由二審法院判決的有9185起,占所有案例總量的19.45%,其中二審法院改判的案件有2318起,二審法院維持原判的為6867起。通過對樣本分析,我們還發現,盡管原告勝訴的比例較大,但原告得到的損害賠償數額普遍較少。“贏了官司輸了錢”“損失大賠償少”“得不償失”的情況普遍存在。在統計司法裁判文書結果時,我們發現在全國(不限作品類型、不限地域),原告訴訟請求的賠償數額與法院最終判決之間存在著巨大差距。即使是獲賠率最高的廣東省,法官最后判決賠償的金額往往不會超過原告主張的50%,而浙江省法院更是低至8.9%。比如2002年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訴網易公司、移動通信公司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原告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主張被告賠償經濟損失113182.5元,最后法院判決被告僅支付賠償費1萬元。
版權侵權訴訟取證難、維權成本高、賠償低等問題多年來一直是版權司法實踐中的大難題。我國《著作權法》第四十八條規定了著作權侵權損害賠償的計算方法,包括權利人實際損失、侵權人違法所得和法定賠償三種。但實踐中,司法機關以權利人實際損失或侵權人違法所得確定賠償數額的案件極其少見,原因是權利人對損害事實往往無法成功舉證,權利人實際損失或侵權人違法所得也往往難以確定。所以,法院通常只能運用法定賠償條款對賠償額度做出判決。這很難達到權利人提起維權訴訟之目的。權利人的賠償金額低下直接影響到版權人訴訟維權的積極性。這不只是對權利人權利的二次損害,從長遠來說,更不利于知識產權的創新和我國經濟的發展。
在21722起版權訴訟中,刑事案件有403起,比重僅為1.85%;這403起刑事案件無一例外都觸犯了侵犯知識產權罪。與民事救濟相比,中國版權訴訟的刑事法救濟顯得極為薄弱。面對版權人在網絡環境下可能遭受的巨大損害,如何在版權刑法領域因應新技術的變化做出及時而有效的回應,使之在保護版權人權利的同時又能激勵知識創新和傳播是學界必須思考的問題。目前,國內外學者認為我國對版權救濟不力、應提高其刑事救濟水平的呼聲此起彼伏。我們認為,面對刑法在網絡環境版權保護方面的欠缺,立法者應該在新時代下更新觀念,讓刑法在網絡環境下發揮出應有的作用。
在對21722起案件的統計中,涉及網絡版權的案件比重日趨增多。2012年,涉及網絡版權的案件已經占到了全部案件的50%左右。并且,當前司法實踐中受理的版權案件中新型案件日益增多,比如2012年廣東省法院報告中就提到該省法院受理的電子商務侵權案、非法運營網絡游戲等新型案件激增的現狀。這些案件涉及信息網絡的傳播權;案件的爭議標可能不大,但是涉及的法律問題卻疑難而復雜;關聯案件比較多,經常一個原告會在一個地區提起多個案件;涉及社會名人及相關熱點案件開始增多,社會關注較高。又由于《著作權法》及相關法律、法規的滯后性與難以操作,涉及在科技、社會、經濟轉型發展的大背景下,如何拿捏版權人的利益與行業創新發展以及如何保護社會公眾獲得相關信息的權利之間的關系,給司法實踐帶來了嚴峻的挑戰。[5]
與層出不窮的版權訴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現有司法資源配置的不合理。上文提到由于版權訴訟管轄權屬問題,版權訴訟絕大多數聚集到北京等東部沿海大城市,而又由于除去特定情形指定管轄以外,基層人民法院對版權訴訟并沒有管轄權,所以這就大大加劇了北京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和司法人員的工作負擔,案多人少的矛盾更加突出。比如,全國優秀法官的吳蘋曾“創造了每月最多審結案件40件、最少25件的高效率,上訴案件中無一改判、發回重審”的記錄;更有感嘆“不更新知識就要被淘汰的危機感越來越強烈”“超負荷的加班加點”“沉重辦案件壓力”的全國優秀法官宋魚水。優秀法官尚且如此,那么其他普通法官呢?由此可見,當前法院面臨著版權“訴訟爆炸”和司法資源配置不優的雙重壓力。這一問題若得不到重視并加以解決,將對審判工作造成不良影響,進而影響國家版權事業發展和國家法治建設的進程。
近20多年,中國的版權法制建設獲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單就數量而言,我國版權法律法規的數量已經達到世界發達國家水平,但從質量上說,中國版權法律制度依舊不完善,雖有立法,然大多來自西方,缺乏對本土實際問題的關照。這導致一個立法怪圈產生:新法律制定實施得不到認真貫徹,版權市場無序混亂的現象依舊存在。然后為了調整混亂的秩序又繼續進行立法……從上面的討論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了中國的版權立法和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問題,針對以上問題立法是回應司法實踐需要的關鍵。我們認為需要完善的對策有以下幾個方面。
目前,在傳統版權案件總體數量保持快速增長的同時,版權司法保護不斷擴展到全新領域。在司法實踐中,網絡已經成為版權保護的主戰場,數字版權糾紛案件呈現出“集中爆發、高幅增長”的發展態勢。單就刑法救濟來說,網絡環境下的數字版權保護成為全球性的新問題。然而,近十年版權訴訟涉及刑事司法的案件只有403件。數字版權的刑法保護已經刻不容緩。但是2011年頒布的《刑法修正案(八)》和2013年實施的《刑事訴訟法》仍舊沒有涉及版權保護問題。筆者認為,在國家基本法還沒有修改出臺之前,可以允許地方司法機關先行嘗試,為立法和法律修改提供經驗。
管轄原則的變通。在傳統的版權糾紛訴訟中,“原告就被告”的原則仍然具有優先性。這可以方便法律文書的送達、財產保全以及判決執行,也有利于防止惡意訴訟的出現。然而,網絡版權侵權案件的管轄困難主要在于管轄地增多且不明確。網絡的虛擬性、開放性使管轄法院難以確定。就網絡環境下的版權訴訟,筆者認為可以嘗試變通版權糾紛的管轄法院權屬,有效緩解訴訟大量積聚于北京等東部城市造成審判壓力的現實。基于此,網絡著作權管轄問題還得立足于傳統管轄權,并結合網絡的特性,適當做出改變。確定網絡著作權管轄權應當由原告住所地法院優先管轄;在原告住所地法院系“不方便法院”的情況下,可由侵權行為實施地、侵權行為結果發生地法院管轄,輔之以傳統的被告住所地管轄。[6]
管轄權限的適當下放。考慮到知識產權案件的專業性,為保證審理質量,人民法院對知識產權民事案件采取了比較集中審理的辦法,一般的知識產權民事案件原則上由中級以上法院做出一審。這不僅在時間和空間上增加了當事人的訴訟負擔,而且加大了中級法院審判壓力。當下,有必要對受理版權糾紛的法院做出調整。對有能力接受知識產權審判的基層法院進行考察,審判權適當下放。合理配置保護知識產權的司法資源。這對提高司法裁判的質量,保護版權人的利益無疑將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
建立合理的賠償、判斷機制。司法實踐中多數法官裁判以“法定賠償”這一標準對當事人進行賠償,不僅違背了民事法律自治的原則,更是違背民法全面賠償原則導致目前法院版權訴訟賠償金額普遍偏低的現狀。2012年著作權法修訂草案第72條將侵犯著作權的法定賠償金額由原來的50萬元提高到100萬元。對于兩次以上故意侵權的,增加了1~3倍的懲罰性賠償規定。也就是說,法定賠償最高可能會達到300萬元。這一類似于懲罰性賠償的條款無疑將會對版權侵權行為產生更大的震懾作用。盡管學界對這一條款仍存在爭議,筆者認為,可以在法定賠償金額限度做出限制的前提下充分發揮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在這里,法官裁判必須要考量的因素包括版權財產損失、精神損害撫慰金、為制止侵權或進行訴訟支付的合理開支,包括律師費、公證費、交通食宿費、審計費等。
版權侵權訴訟取證問題長期以來是知識產權領域的研究熱點。由于網絡版權侵權行為的多樣性、技術性、脆弱性、隱蔽性等特點給版權人維權和法官司法案件審理帶來了困難。我們認為,應該通過研究司法實踐的典型案件,對各種取證方式的合法性和可采性進行分析。民事訴訟改革的核心在于強化當事人雙方之間的舉證責任,加強雙方的舉證能力。目前我國與版權相關的法律也規定當事人及其代理律師有調查取證的權利,但這些權利話語大都停留于紙面上,在具體行使過程中沒有救濟和保障措施。因此,首先,必須細化相關法律法規,規定當事人取證的方式、程序等,使其在搜集證據的過程中具有可操作性;其次,在保障當事人取證權利得以實現的同時也時刻警惕權利濫用,比如防止“陷阱取證”方式取得證據行為的濫用。[7]在加強當事人私力取證的保障同時,也應該鼓勵司法機關、行政機關公權力的發揮,在實踐中協助當事人取證,以減輕版權人的取證負擔,確保司法效率與司法成本的有效平衡。
本文以近10年中國法院審判的案例為樣本做出了實證考察。通過統計軟件,我們也從枯燥的數據中看到了一個新奇的世界,修正了長期以來我們存在的直觀錯覺。現在中國版權事業和法制建設的偉大轉型迫切需要學界做出回應和理論引導,今天的版權人更應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迎接新的機遇和挑戰。
[1]彭桂兵.網絡著作權的問題與挑戰[J].中國出版,2013(2)上:32-36
[2]孫海龍,趙克.著作權法定賠償的適用原則與考量因素[N].中國法院報,2013-02-06
[3]He,Xin.A Tale of Two Chinese Courts: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ontract Enforcement.Journal of Law and Society,Vol.39,NO.3,September2012,PP.384!409
[4]張健.數字版權的刑法保護[J].攀登,2011(4):101-104
[5]李娜.涉網著作權糾紛增多審理難度大[N].法制日報,2011-07-23
[6]張成龍.網絡著作權民事侵權案件管轄權確定研究[D].山東大學碩士論文,2012:26
[7]陳衍妍.計算機軟件著作權侵權訴訟取證方式案例研究[D].上海交通大學碩士論文,20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