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
虞世南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清施補華《峴傭說詩》曰:“三百篇比興為多,唐人猶得其意。同一詠蟬,虞世南‘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是清華人語;駱賓王‘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是患難人語;李商隱‘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是牢騷人語,比興不同如此。”同是唐人,又都是托詠蟬以寄意,由于作者的地位、遭際、氣質不同,雖同樣工于比興寄托,卻呈現出殊異的面貌,成為唐代文壇“詠蟬詩”的三絕。
蟬
李商隱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詠蟬
駱賓王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虞世南的《蟬》是唐人詠蟬詩中時代最早的一首,很為后世人稱道。
首句“垂緌飲清露”,“緌”是古人結在頷下的帽帶下垂部分,蟬的頭部有伸出的觸須,形狀好像下垂的冠纓,故說“垂緌”。古人認為蟬生性高潔,棲高飲露,故說“飲清露”。這一句表面上是寫蟬的形狀與食性,實際上處處含比興象征。“垂緌”暗示顯宦身份(古代常以“冠纓”指代貴宦)。這顯貴的身份地位在一般人心目中,是和“清”有矛盾甚至不相容的,但在作者筆下,卻把它們統一在“垂緌飲清露”的形象中了。這“貴”與“清”的統一,正是為三四兩句的“清”無須借“貴”做反鋪墊,筆意頗為巧妙。
次句“流響出疏桐”寫蟬聲之遠傳。梧桐是高樹,著一“疏”字,更見其枝干的挺拔,且與末句“秋風”相應。“流響”狀蟬聲的長鳴不已,悅耳動聽,著一“出”字,把蟬聲傳送的意態形象化了,仿佛使人感受到蟬聲的響度與力度。這一句雖只寫聲,但讀者從中卻可想見人格化了的蟬那種清華俊朗的高標意韻。有了這一句對蟬聲遠傳的生動描寫,三四兩句的議論才字字有根。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這是全篇比興寄托的點睛之筆。它是在上兩句的基礎上引發出來的議論。蟬聲遠傳,一般人往往以為是借助于秋風的傳送,詩人卻別有會心,強調這是由于“居高”而自能致遠。這種獨特的感受蘊含一個真理:立身品格高潔的人,并不需要某種外在的憑借。這里所突出強調的是人格的美,人格的力量。兩句中的“自”字、“非”字,一正一反,相互呼應,表達出對人的內在品格的熱情贊美和高度自信,表現出一種從容不迫的風度氣韻。唐太宗曾經屢次稱賞虞世南的“五絕”(德行、忠直、博學、文詞、書翰),詩人筆下的人格化的“蟬”,可能帶有自況的意味吧。沈德潛說:“詠蟬者每詠其聲,此獨尊其品格。”(《唐詩別裁》)這確是一語破的之論。
李商隱的《蟬》,抓住了蟬的特點,結合作者的情思,“為情而造文”。詩中的蟬,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影子。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首句聞蟬鳴而起興。“高”指蟬棲高樹,暗喻自己的清高;蟬在高樹吸風飲露,所以“難飽”,這又與作者身世感受暗合。由“難飽”而引出“聲”來,所以哀中又有“恨”。但這樣的鳴聲是白費,是徒勞,因為不能使它擺脫難飽的困境。這是說,作者由于為人清高,所以生活清貧,雖然向有力者陳情,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最終卻是徒勞的。這樣結合作者自己的感受來詠物,會不會把物的本來面貌歪曲了呢?比方蟬,本來沒有什么“難飽”和“恨”,作者這樣說,不是不真實了嗎?詠物詩的真實,是作者感情的真實。作者確實有這種感受,借蟬來寫,只要“高”和“聲”是和蟬符合的,作者可以寫出他對“高”和“聲”的獨特感受來,可以寫“居高聲自遠”,也可以寫“本以高難飽”,這兩者對兩位不同的作者來說都是真實的。
接著,從“恨費聲”里引出“五更疏欲斷”,用“一樹碧無情”來作襯托,把不得志的感情推進一步,達到了抒情的頂點。蟬的鳴聲到五更天亮時,已經稀疏得快要斷絕了,可是一樹的葉子還是那樣碧綠,并不為它的“疏欲斷”而悲傷憔悴,顯得那樣冷酷無情。這里接觸到詠物詩的另一特色,即無理得妙。蟬聲的“疏欲斷”,與樹葉的“碧”兩者本無關涉,可是作者卻怪樹的無動于衷。這看似毫無道理,但無理處正見出作者的真實感情。“疏欲斷”既是寫蟬,也是寄托自己的身世遭遇。就蟬來說,責怪樹的無情是無理;就寄托身世遭遇來說,責怪有力者本可以依托蔭庇而卻無情,是有理的。因詠物詩以抒情為主,所以這種無理在抒情上就成了有理了。
接下去來一個轉折,拋開詠蟬,轉到自己身上。這一轉就打破了詠蟬的限制,擴大了詩的內容。要是局限在詠蟬上面,有的話就不好說了。“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作者在各地當幕僚,是個小官,所以稱薄宦。經常在各地流轉,好像大水中的木偶到處漂流。這種不安定的生活,使他懷念家鄉。“田園將蕪胡不歸”,更何況家鄉田園里的雜草和野地里的雜草已經連成一片了,作者思歸之情就更加迫切了。這兩句好像和上文的詠蟬無關,暗中還是有聯系的。“薄宦”同“高難飽”“恨費聲”聯系,小官微祿,所以“難飽”“費聲”。這一轉折,上文詠蟬的抒情意味就更明白了。
尾聯“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又回到詠蟬上來,用擬人法寫蟬。“君”與“我”對舉,把詠物和抒情密切結合,而又呼應開頭,首尾圓合。蟬的難飽正與“我”的舉家清貧相對應;蟬的鳴叫聲,又提醒“我”這個與蟬境遇相似的小官,想到“故園蕪已平”,不免勾起賦歸之念。錢鐘書先生評論這首詩說:“蟬饑而哀鳴,樹則漠然無動,油然自綠也。樹無情而人(‘我)有情,遂起同感。蟬棲樹上,卻恝置(猶淡忘)之;蟬鳴非為‘我發,‘我卻謂其‘相警,是蟬于我亦‘無情,而我與之為有情也。錯綜細膩。”錢先生指出不僅樹無情而蟬亦無情,進一步說明詠蟬與抒情的錯綜關系,對我們更有啟發。
詠物詩,貴在“體物為妙,功在密附”。這首詠蟬詩,被朱彝尊譽為“詠物最上乘”。endprint
《詠蟬》,又作《在獄詠蟬》,是駱賓王身陷囹圄之作。唐高宗儀鳳三年,屈居下僚十八年,剛升為侍御史的駱賓王被捕入獄。其罪因,一說是上疏論事觸忤了武則天,一說是“坐贓”。從詩的尾聯“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來看,顯然是受了他人誣陷。聞一多先生說,駱賓王“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這幾句話,道出了駱賓王下獄的根本原因。駱賓王的這首五律旨在以蟬之餐風飲露表示自身的高潔,求得世人的同情。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首聯正切主旨。“西陸”,秋天。“南冠”,本指楚冠,此處作囚犯解,是作者自指。“南冠”后的“客”字不作通常的“客人”或“旅居外地”解,而指“坐牢”,稱坐牢為“客”,可見冤憤殊深。首聯兩句十字用工整的對仗描繪了這樣一幅圖景:深秋里,寒蟬發出了陣陣凄楚的叫聲,這聲音打動了囚縶在牢的駱賓王的心弦,引起了他深深的思慮。
由于作者在首聯中即以“南冠”自切痛處,又以“思深”二字為詩旨的表達做了鋪墊,故頷聯即順勢推出:“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玄鬢”,黑色鬢發,這里指蟬的雙翼。“白頭吟”,漢樂府名篇,寫一女子被負心漢始愛終棄的悲郁心情,表達了她對專一愛情的追求。駱賓王此句的寫作,其意有表里二層:表層的意思是說,蟬扇動著烏黑的雙翼來對著滿頭白發的作者悲吟,使他無法忍受;里層的含意則更為深刻,作者意在通過香草美人的傳統文學手法,抒發自己失去朝廷寵信,受貶遭困的怨憤。
若說首聯見景生情,托物起興,頷聯蟬人并舉,敘中生議,那么頸聯的重心則轉在感慨議論的抒發上。“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是說蟬因露重而難以前飛,因風大而鳴聲不能遠傳。這既是描寫深秋寒蟬的艱難處境,也是對自身遭遇的慨嘆。作者在詩前的序中寫道:“仆失路艱虞,遭時徽纆。不哀傷而自怨,未搖落而先衰。”意思是時代的繩索將其捆綁,使他不能馳騁壯志。序文還說他“見螳螂之抱影,怯危機之未安”,看到螳螂抱緊螳斧,欲撲捉被食之蟲,立即想到自己仍處在深深的危機中。朝廷內外奸邪勢力的濃露重霜不但凍僵了他的翅膀,鎖住了他的聲音,而且會將他的生命推向“末日”。序文的這些話說明了頸聯雖字字寫蟬,然意不在蟬。這兩句詩,寫得蟬人相融,抒情忘蟬,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好詩,不但要有詩眼,以放“靈光”,而且有時須作“龍吟”,以發“仙聲”。此詩亦然,尾聯詩人憤情沖天,勃發“龍吟”,噴出蘊蓄許久的真情:“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遂脫去了前三聯罩裹詩句的“蟬身”,使人看到了作者純潔無瑕的報國誠心。不以世俗更易秉性,寧餐風飲露也要保持“韻姿”。正是這一問,才使《詠蟬》成為詠物詩中的名作,超然于初唐諸官體艷詩之上。
在我國古代詩歌的百花園中,詠物詩可謂一朵爭芳斗艷、惹人喜愛的奇花,讀來余味不盡。詠物詩若單純詠物,無論寫得如何曲盡其妙,總是意義不大,境界不高。虞世南、李商隱、駱賓王三位唐代詩人均借詠自然界細小纖弱之物——蟬,寄托個人身世遭遇。蟬一向被古人引為高潔的象征,詩中表面上說的是蟬,實際上蟬是詩人自己的化身,使蟬擬人化、感情化、個人化,寄情于比興之中,物我合一,形神俱似,體現出優美深遠的意境,發人深省,耐人咀嚼,使讀者得到美的享受,不愧為唐代詠蟬三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