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誠可貴 拼搏價更高
——杰克?倫敦小說《海狼》對人生意義的探究

（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 130012）

《海狼》（1904）是美國自然主義作家杰克?倫敦的重要作品，別具一格的海洋小說。這部小說以大西洋上的“魔鬼號”捕獵海豹船為背景，向讀者展示了以“海狼”為綽號的船長賴生帶領下的船員艱苦的海上捕獵生活，及信奉“超人哲學”及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賴生一步步衰弱直至死去的經歷，其中眾船員的生死抉擇更顯示了生命的價值與尊嚴。

一、引言

薩特認為，“存在先于本質”，在這個偶然的世界上，人與他自己相遇，自由的做出各種選擇，以規定自己的存在，所以人生就是由一系列選擇構成的。即便是不選擇，那也是人自身選擇了不選擇，因而也是一種選擇。以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一反西方一、兩千年的理性主義決定論，把人、單個的人、呼吸著蹦跳著的人和人的精神推上了莊嚴的殿堂。德國哲學家尼采提出“價值重估”，推翻理性，存在主義也正是沿襲了這一哲學傳統。

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薩特從人的本體論出發，區分了“自為的存在”和“自在的存在”。他在《存在與虛無》中指出，“自在”即外部世界的特點是：“自在的存在是其所是。”“自為”即人的存在特點是：“應該是其所是”，“是其所不是和不是其所是。”因而，人自身作為“自為的存在”，不能與外界融為一體，也不能超然獨立，這就必然與非理性、無秩序“自在的存在”——產生沖突。這樣一來，人生的挫敗感隨之就會產生，迷惘與失落情緒伴隨左右，不得解脫。

加繆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指出，身處荒誕的世界，西西弗斯毅然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這樣，推石上山之時他也就在掌控自己的命運。看似無益的抗爭，卻仍然能夠帶給他快樂。在這掙扎的過程中，他的心靈已得到滿足。然而，選擇的后果是必須由個人承擔的，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畫面也正是人生在世的一種生動寫照。

二、荒誕的“動物世界”

長時期處于自己的小世界中，衛登習慣了豐衣足食的有閑階層生活，因而“魔鬼號”上以海狼賴生為首領的近似于動物之間的人際關系，使其無所適從。人與世界萬物渾然一體而不是相互分離，只有人的意識覺醒之后，才意識到世界的存在，而這個被人的意識所意識到的東西就叫“存在”。在那種閑適的狀態中，他與這個世界仍然為混沌一體，他的所作所為完全沒有明確的目標，自身的“存在”也是不能意識到的。衛登從事的是文學評論工作，從未體驗過叢林法則下生存競爭的殘酷與無情。“魔鬼號”上的世界實則就是一個微縮的社會，只是它太小以致顯示出了人性的慘無人道。而深受社會達爾文主義影響的船長，迫使手下的船員也奉行他的殘忍為人處事法則。

人自從一出生，外面的世界就已在那里。落在這個世上，就進入了一張細密的大網。想M弄清楚其來龍去脈，是難以辦到的。衛登在看望朋友返回的途中，所乘坐的“馬丁尼號”失事。這本是一艘新造的船，應該有安全保障的。不幸的是，碰上了大霧天氣，又遇上渡船，被迫讓路，結果是自己船上的乘客落水。全書一開始就展示了這樣的偶然事件，也成為衛登人生一個重要的轉折點。這樣的事件又有誰能準確的預測呢？人的處境就是這樣，各種困惑、不安多數難以得到滿意的解釋。命運是如此莫測，又是如此神秘，不可捉摸，將其歸結為人生的荒誕，再準確不過了。

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第五幕第五場中麥克白有名的臺詞是：“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意義。”“存在者就像一個傻子，他在講自己的故事時只講了他的喧鬧與癲狂，他不知道這有什么意義，甚至他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講，又有誰在聽。”海狼賴生在船上唯我獨尊，同時也涉獵文學、數學、哲學等學科，可是他卻也受著孤獨與憂郁的壓迫。當這位船長讀圣經時，發現自己與“傳道書”中的以色列國王心思相通：“他說，‘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在日光之下，毫無用處，’‘不論愚夫和智者，有道德和沒道德的，罪人和圣者，一樣要死，而且是一件惡事。因為這個傳道者愛生命，不愿意死亡，說因為一只活狗比死了的獅子更強。他喜歡虛空煩惱勝過墳墓里的寂寞、靜止。我也是這樣的。’”海狼在驚濤駭浪中帶領船員獵捕海豹，其間隨時可能葬身魚腹。這一切最終的目的是什么呢？將海豹皮制成女性飾品：最終是為了“滿足女人的虛榮和愛好、修飾”，這難道不荒誕嗎？人生的意義就存在于這種喧鬧與癲狂之中！毫無疑問，孤獨，虛無都在所難免。

“魔鬼號”上其余的船員各有不同的經歷，但是在這艘船上他們即使有怨言，也不允許反抗，完全淪為動物之間弱肉強食的生存競爭關系。最終，在眾人公憤之下，船員發動叛亂，海狼賴生和大副岳漢生被拋入大海，岳漢生從此不見蹤跡。海浪回來后尋仇，混亂之中又被船員困起來險些喪命。自此開始，李區與約翰生作為挑頭鬧事的人，成為海狼報復的對象。李區和與約翰生個性又相去甚遠：李區身上有好斗的獸性，約翰生在這次事件后則頗為傷感，連衛登看了也心酸。而海狼卻并不急于懲罰他們，引而不發，這樣使其在精神上受到折磨。當他們逃離后，遇上大風大浪，“魔鬼號”是唯一的避難之地，海狼則假意救他們，但他們的舢板又無法接近“魔鬼號”，遭到這樣的耍弄，他們難逃悲劇的命運。而船上的人則反映冷漠：“水手們在拉掛帆索的時候，已經沒精打采，我聽得他們的咒罵，到嘴邊又遏住，這么沉重而無生氣。獵人們就不同了，按耐不住的斯莫克講了一個故事，他們都哄笑著走到下艙去了。”每個人都是滄海一粟，生命在這里似乎也沒什么價值。在這種人際關系中，世界是無序的，人生虛無，可見一斑。但這又不是人人都能意識到的，多數人還是根據自己的習慣生活，“自在的”世界從未轉化為“自為的”世界。

三、 存在之“痛”

“人的悲劇的最終根源在于他存在本體論上的悲劇—存在與存在者的分裂。”置身于紛繁復雜的人世間，如果意識不到自身的“存在”，那是一件無比悲哀的事。這樣一來，自己必定難以理解生活艱辛的緣由，于是悲憤之情郁結于心，難以排遣。縱觀“魔鬼號”上的眾人，多數出身卑微，對自己的人生抱著得過且過的態度，一旦遭受不公的待遇，就難以平復胸中怨氣。

海狼賴生將衛登救上船之后，發現他是一個學者，因而還是另眼相看。“他看我只是一件玩物，他估計我的價值，也正如小孩子估計玩具的價值一般。我的作用是使他快樂，要是能夠使他快樂，一切都可以順利進行，但是假使他玩厭了，或者突然憂郁了，我就立即從房艙里被貶到廚房里去。海浪的痛苦根植于早年的凄慘遭遇，直到成年之后還耿耿于懷。他的茶房、雜役、水手經歷都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開始的，因為父母世代相傳以打漁為生。在英國商船上，他自學文學、天文學、哲學等，但是此時他自知已難以實現心底的愿望，難以創造拿破侖式的輝煌。如果說海狼早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隨遇而安，那么此時的海浪所從事的工作則與心志相違背，所以其人生注定是一場悲劇。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他在船上奉行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這種形式方式也激起部分船員的報復，可是他無比欣賞這種昂揚的斗志。面對李區的一再挑釁，海狼不僅欽佩，而且羨慕：“說實在的，亨甫，他活得深刻而高尚。我不相信他以前曾經這么敏捷、深刻地生活過，有時候，看到他暴怒到感情和知覺的頂點，我就羨慕他。”海狼足以將其置于死地，卻縱容他。這足以看出在海浪心底的痛苦，非常人所能體會得到。當衛登反駁他時，認為衛登貪生怕死，所以不敢放抗，做違心的事。事實確實如此，衛登為了保全自己，忍辱負重，這樣的生存狀態，對于衛登這個文學評論家而言，也是痛徹心扉，后來的逃離也順理成章。

“魔鬼號”上，不少人都是出于“自在的”存在之中。愛爾蘭水手魯易，喝醉了酒簽約上船，然后才知道自己進入了“地獄”。而那些獵人，不能夠與善良的人共同航海，就必須到這樣的捕獵船上。總而言之，“我”—衛登，觀察到的船員，基本上都在承受“‘存在’之‘痛’”，人生就是如此冷酷無情！

四、“向死而生”

人生有諸多無奈與凄涼，非人力所能掌控。海德格爾認為，人是“向死而生”的。人一出生就意味著死亡，人是在走向死亡的旅途中生存著的，但在這表面的話語中又暗含著深刻的意義：即人須立足于死的視角來“籌劃”生—以對“死”之畏而使“生”更高遠更深刻。正如海德格爾所言：“此在把自身的一種從他的此在本身中產生出來的持續的威脅敞開著，向須寄身于這威脅之中而且不能淡化這威脅存在。”人可以不畏死，但不能無視死亡。存在主義者主張人應當想西西弗斯推石上山那樣去拼搏，享受其過程中的快樂。

“魔鬼號”在廣闊的大海上航行，滔天巨浪隨時都會襲來，生命在大自然面前顯得脆弱而無助。人生雖然荒誕，痛苦，可是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船員還是竭盡所能，力求生存。海狼賴生的捕獵船與“馬其頓號”在捕獵海豹時發生了利益沖突，海狼就俘獲了“馬其頓號”的舢板，引起了對方的報復。在被追逐時，“魔鬼號”上的船員表現出了空前的團結。“一切的冤仇怨恨都已消隱，受他這么多時候殘暴壓迫的人們，都這么敏捷地執行他的命令，看得我好不奇怪。”此時，眾人都在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實際上也就是在頑強地與威脅自身的力量做抗爭。海狼賴生是無愧于“海狼”這個綽號的，他意志堅定，精準地制定了制敵策略，從而獲利之后，逃之夭夭，對方卻無可奈何。在甩掉對手之后，“魔鬼號”上也開始了狂歡。“一喝再喝，只要酒瓶送上來他們就會繼續喝下去，每一個都喝了酒；受傷的也喝；我的助手奧福特?奧福特也喝了酒。只有魯易不肯喝，只是小心翼翼的用嘴嘗一嘗，雖然他也和其他多數人一般，肆無忌憚地一起鬧著。是放浪形骸的痛飲。”為生而搏殺，生命的莊嚴得以顯示，激情得以釋放。與此同時，生命的價值也彰顯出來。盡管前途未卜，前行的道路還有無數未知的艱難險阻，但是此時的成功就如西西弗斯將石頭推上山了一段一樣，決不能否定其意義。“俘虜和勝利者相互靠著肩膀，在斷斷續續地談話，指天劃地表示敬意。他們為過去在海狼賴生壓制下的苦難而流淚，為將來的苦難而流淚。大家一起咒他，講他恐怖的故事。”他們無法擺脫生存的痛苦，“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

“人的本質、人的意義、人的價值是由人的一系列計劃、選擇和行動所構成的，人的存在也就在于他不斷地設計、謀劃、創造自己的行動。”衛登遇到自己所愛的人，便開始了自己不顧一切的愛情之旅。在風浪之后，搜尋舢板時，“魔鬼號”無意間救了女作家瑪特?布魯斯德，她的作品得到了文學評論家衛登的好評。彼此仰慕已久的同道中人，在這艘地獄般的捕獵船上不期而遇，知音演變為意中人也就順理成章。衛登在船上一向是比較隱忍，可是當海狼賴生要對布魯斯德行為不軌時，他頓時暴怒了。“我一拳打去，當他抬起頭來時，正打在他面上，只是無濟于事的拳……我有一陣超乎一切的憤怒。我想，我也曾高聲大嚷大叫，從背后拔出刀來，又撲了過去。………我盲目地，瘋狂地撲過去，拿刀向他的肩膀里戳進去。”海狼體格健壯，在船上無人敢于輕易挑戰他，衛登是一介書生，在這個關頭出此狠招，可見愛情對他的意義甚于生命本身。衛登此時已經起了殺心，若不是布魯斯德攔著，病痛中的海狼必將喪命。衛登的選擇與行動，都是保護自己的戀人，同時捍衛生命的尊嚴。

與海狼的激烈沖突之后，衛登最終決定和布魯斯德乘舢板逃離“魔鬼號”。漫長的海上行程異常艱辛，衛登實在支撐不住休息時，布魯斯德就開始掌舵。她不僅具備女性的溫婉嫻靜，在航行中更是練就了堅強的意志。“她是精神的表現，自始至終是精神的表現，生命所醇化的精髓，像她的眼睛般寧靜，向宇宙運行般永久不變……我回頭瞧見瑪特，要證明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見她打著雨的可愛的雙頰、正飄揚的頭發、勇敢的棕色眼睛，使我相信我的視覺并沒有毛病。”他們敢于在風浪中單獨行動，就足以看出是不畏死亡的。如此堅強地與大自然搏斗，也不能否認對生命的敬畏與珍重。而海狼最終眾叛親離，在“魔鬼號”上孤獨地漂泊到努力島，仍不放棄與衛登、布魯斯德同歸于盡的念頭。在他的病情一步步惡化之時，仍然死不回頭，落得個尸陳大海的下場，也完全是自作自受。這也是他自己的人生選擇，為自己規定了自己的本質。

五、結語

賴生正如自己的綽號“海狼”一樣，在海上如狼的首領般要求屬下絕對服從，其人生的荒誕與痛苦卻也是無法逃避的。他不畏死亡，也不把別人的生命當回事，結局之凄涼引人深思。可是，他為自己不遺余力地奮斗過，人生無疑也是波瀾壯闊的，他也無愧“海狼”這個綽號。文弱書生衛登在海上風浪的錘煉之下，也成為“自在的”人，并得到自己的意中人。因而，人生在世，無法擺脫荒誕與痛苦，只能勇往直前，即使受挫，也能像西西弗斯那樣感受到生之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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