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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船是我國古代一種大型的水上戰船,先秦時期已出現,亦是一種豪華游輪。詩歌中第一次出現樓船,是在漢武帝劉徹《秋風辭》一詩中:“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1。《秋風辭》里的樓船,是大型的水上游玩的船只。表示戰船的樓船,最早出現在詩歌中的是曹魏時期王粲的《從軍詩》:“樓船凌洪波,尋戈刺群虜”2。唐詩中的樓船意象,其內涵大體上仍是水上軍事征戰工具或游玩的大船,但又有了一些豐富與變化,在藝術表現上也更加成熟。
初唐詩在一定程度上講,仍是沿著六朝的余脈在向前發展。一如六朝時宮廷常常成為文學活動的中心場合,初唐亦是宮廷的詩歌活動成為此時期的中心場域。
君臣宴游,宮廷熙樂,若臨池賞景,興來賦詩,樓船亦是較為常用的詩語:“皇歡未使恩波極,日暮樓船更起風”(蘇颋《興慶池侍宴應制》)3。唐代的此類詩歌,由于情景的類似,雖然在表達主題上迥異,但還是接續了漢武帝劉徹《秋風辭》的某些表達,最為明顯的,即有的詩句化用了“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秋風辭》),寫成了“中流簫鼓振樓船”等4。從這些詩句的對比中,可以看出唐詩相比漢詩而言,意象更為密集或更為凝練,詩句包含的信息更為豐富。而劉憲《興慶池侍宴應制》中的“樓船直在鏡中移”5,則寫得更為婉曲、形象,將水面的平、清比喻成明鏡,較之直白地描述樓船在水中移動在藝術表達上就更勝一籌了。
張說的《洛橋北亭詔餞諸刺史》一詩,雖然題目上沒有“應制”“奉和”類字眼,但根據詩題上的“詔餞諸刺史”以及唐玄宗李隆基寫有《賜諸州刺史以題座右》來判斷,亦是宮廷唱和詩:“開元十三年,帝自擇廷臣為諸州刺史:許景先虢州,源光裕鄭州,寇泚宋州,鄭溫琦邠州,袁仁恭杭州,崔志廉襄州,李升期邢州,鄭放定州,蔣挺湖州,裴觀滄州,崔誠遂州,凡十一人。行,詔宰相諸王御史以上祖道洛濱,盛供具,奏太常樂,帛舫水嬉。賜詩令題座右,且給紙筆,令自賦焉。”6。張說此詩中的“離亭拂御溝,別曲舞船樓。詔餞朝廷牧,符分海縣憂”即是對此史實的反映7。值得注意的是,張說此詩中將“樓船”用成了“船樓”,而“船樓”一詞,據筆者所知,張說之前的詩歌中用到的僅有一例:“張帆渡柳浦,結纜隱梅洲。月色含江樹,花影覆船樓”(諸葛穎《春江花月夜》)8。通過閱讀以上兩首詩里的句子,我們可以判斷,張說用“船樓”很可能是出于押韻的需要。
樓船用于水上作戰,春秋時代即已出現,如越國勾踐即對計倪說過:“吾欲伐吳……念樓船之苦……”9講的就是勾踐想攻打吳國又擔心水戰不能成功。盛唐的時代,國力強盛,士人意氣風發、充滿自信,即使后來出現了安史之亂,深受盛世熏陶的以李杜為代表的詩人們,依然精神昂揚,對平叛充滿信心。盛唐詩人寫到水戰中的樓船,在以漢比唐的社會心理下,亦是常常與漢武帝聯系起來。儲光義《同諸公秋日游昆明池思古》即對漢武帝開鑿昆明池練習水戰作了緬懷:“坐作河漢傾,進退樓船飛”10。《漢書》:“是時粵欲與漢用船戰逐,乃大修昆明池,列館環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11南越叛亂,漢武帝任命楊仆為樓船將軍,與路博德等聯合率軍平叛。杜甫“楊仆將樓船”(《廣州段功曹到得楊五長史譚書功曹卻歸聊寄此詩》)即是對此史實的概括12。
盛唐時代,武功顯赫,但寫邊事的詩中很少提到樓船,只有高適的“度河飛羽檄,橫海泛樓船”(《信安王幕府詩》)13。安之之亂爆發后,戰事四起,邊事之外,北方、南方也是戰亂不斷,詩中作為軍事意象的樓船陡然增多,如杜甫的“四瀆樓船泛,中原鼓角悲”(《夔府書懷四十韻》)、“太常樓船聲嗷嘈,問兵刮寇趨下牢”(《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斧鉞下青冥,樓船過洞庭”(《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廣州》)等詩14,即反映了當時社會上的戰亂及朝廷的平叛狀況。
盛唐時期寫到樓船意象的,最可注意的是李白。安史叛亂不久,李白即入永王璘幕府,為永王的軍隊揮筆吟唱:“樓船一舉風波靜,江漢翻為雁鶩池”(《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一)、“王出三山按五湖,樓船跨海次陪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七)、“繡服開宴語,天人借樓船”(《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15。當時的社會情勢極為復雜,隨著形勢對永王璘的不利,李白也受其累,遭遇罪罰。心氣高傲的李白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與不幸,感到抑郁忿恨,卻又不好鮮明地辯解,只好以熱情地支持唐軍的平叛來洗刷一下污名,寫詩贊頌道:“我見樓船壯心目,頗似龍驤下三蜀”(《司馬將軍歌》)“組練明秋浦,樓船入郢都”(《中丞宋公以吳兵三千赴河南軍次尋陽脫余之囚參謀幕府因贈之》)16。李白有著強烈的功名愿望,在安史之亂那個“鼓角徒悲鳴,樓船習征戰”(李白《江夏寄漢陽輔錄事》)的年代17,他一不小心就成了“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李白《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18。客觀地講,李白的“被迫脅”,與其說是身體上被管制,不如說是心理上功名愿望的強烈驅動,他詩中的樓船成為一個頗耐玩味的意象。
中晚唐以來,尤其是元和中興失敗以后,士人對現實的熱情逐漸消退,一些詩人將大量心思轉移到歷史的長河中,在詠史懷古的詩歌里,流露出對現實的迷惘。杜甫吟詠“楊仆將樓船”之后,繼之以于濆的“雄風卷昏霧,干戈滿樓船”(《南越謠》)、張又新的“越王曾保此山巔,楊仆樓船幾控弦”(《永嘉百詠?大羅山》)19,杜詩中的“楊仆將樓船”,是用歷史上的人物楊仆指代現實中的人,也即同為楊姓的楊長史,詩中尚有現實的酬寄贈答的意味,而于、張二人詩中就只剩下了對歷史故事的描述。
中晚唐詠史懷古中涉及樓船意象的,寫的藝術水平較高的首推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西晉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20,一開篇即點出西晉滅吳之事,開門見山,富有氣勢。同樣吟詠該事件的還有韓偓的“徒勞鐵鎖長千尺,不覺樓船下晉兵”(《吳郡懷古》)21。此外,詠史懷古類含有樓船意象的詩歌,尚有寫到吳越之事的(“波神自厭荒淫主,勾踐樓船穩帖來”,陸龜蒙《和襲美館娃宮懷古五絕》其四)、徐福代秦始皇求仙的(“東巡玉輦委泉臺,徐福樓船尚未回”,胡曾《詠史詩?東海》)、赤壁之戰的(“周郎計策清宵定,曹氏樓船白晝灰”,陸龜蒙《算山》)、隋滅陳的(“今朝城上難回首,不見樓船索戰時”,李山甫《上元懷古二首》其二)等22。
總起來說,中晚唐以來,詠史懷古與艷情宮詞成為詩歌題材的熱點,對理想的謳歌、對現實的熱情,逐漸讓位于對歷史的反思、對兩性的關注。而樓船作為南北統一戰爭中經常起作用的軍事承載意象,受到不少詠史懷古詩的青睞,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唐詩中的樓船意象出現次數超過了先唐詩的總和,內容上在表示游玩、戰爭兩類題材上有所深化與發展,并開拓出詠史懷古類題材。藝術上出現了用典,詩句組織上多加整飭,更富于詩的情思與韻味。需要指出的是,就唐詩中的樓船意象的內涵而言,在表達游玩、戰爭、詠史懷古三類在初唐、盛唐、中晚唐時期必然有所交叉,筆者在材料搜集的基礎上,適當突出了其時代特色,作了一番梳理與考察,以期推進對詩歌中舟船意象的研究,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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