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對外漢語學院 621000)
伴隨著西方心理學在中國的傳入,上個世紀上半葉,中國出現了很多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等理論的心理小說。其中不乏優秀之作。尤其是30年代的施蟄存和40年代的張愛玲等作家在他們生活的時代都創作出了當時心理小說的代表作品。這些作品有的是自覺地運用弗洛伊德等人的心理學理論,有的是間接地受到了影響。對于有的也許并不是自覺地接受影響的作家作品,我們從文本出發,依然可以找到與西方心理學主要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相契合的地方。從這些作家作品,我們可以看出伴隨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等西方心理學理論的傳入和發展,中國心理小說的發展和成熟。在這個過程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施蟄存的《石秀》和張愛玲的《金鎖記》。
一
《石秀》是施蟄存三十年代發表的以舊材料創作的新小說。小說選取了《水滸傳》中的人物石秀作為主人公,將他揭穿義兄楊雄妻子的不軌行為和楊雄殺妻的事件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來加以解釋和表現,是典型的“應用了一些Freudism的心理小說”1。
小說描寫石秀由最初對潘巧云的情欲萌動到發現潘巧云奸情后,慫恿楊雄殺妻、肢解,從中獲得快感的心理變化和心理活動進行了詳細的敘述。借住在義兄楊雄家的第一晚,石秀就產生了復雜的心理活動,在投奔涼山和結義兩件事上搖擺猶疑,對為他提供住所的結義兄弟楊雄產生了后悔結識的心理,想到楊雄妻子潘巧云時,則是相當迷戀的心理,而“英雄惜英雄的情意”卻更多地由“如他這樣的一尊黃皮胖大漢,卻摟著恁地一個國色天香的賽西施在家里”的不平感所取代。石秀幻想著潘巧云的美體和美腳。由于“凡是義兄的東西,做義弟的是不能據為己有的希望”,此時的石秀沒有反思自己對于義兄不義的想法,卻是后悔“當初索性沒有和楊雄結義,則如果偶然見著了這樣的美婦人,倒不妨設法結一重因緣”的想法。在既成事實面前,石秀選擇了約束了自己的行為,做出了“犧牲得太大”的決定,然而卻依然存著“回憶一彎彩虹時的生著些放誕的妄想,或者也是可以被允許的吧,或者未必便是什么大不了的可卑的事件”的想法。第一晚的這些心理描寫將石秀自私、狹隘的性格展現了出來,同時也展示出了整個事件的起因:石秀內心耽于對潘巧云熱切的情欲的渴望和幻想,以及“不得不用最強的自制力”“禁抑著這個熱情底奔泄”。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認為,內心強烈的情欲受到壓抑,強烈的情欲渴望和極力的壓抑在一個身上產生矛盾和沖突。矛盾得不到解決就會越積越嚴重,最終導致矛盾的激化,產生災難性的后果。要么自我毀滅,形成精神癥,要么就會做出傷害他人或者社會的行為。由此可以看出,第一晚的心理描寫為后來故事的發展和高潮埋下了伏筆。后來的故事發展則是石秀內心這一矛盾的發展和表現。而潘巧云與和尚裴如海的奸情最終使石秀內心的矛盾激化,打破了石秀內心的平衡狀態,此后廝混勾欄以達到內心報復潘巧云的快感。在這種行為中,石秀已經達到了一種不正常的狀態,長時間情欲強烈的壓抑此時找到了不正常的釋放途徑,石秀的內心開始出現了虐待傾向和他殺欲。當殺掉和尚、頭陀時,虐待和他殺所帶來的快樂在石秀身上以正義的面貌得到了實現,內心情欲的矛盾和痛苦以這種方式開始得到釋放。而原本的情欲也畸形地發展成為“因為愛她,所以要殺她”的虐殺心理,并且最終通過楊雄的手實現。在觀看肢解潘巧云的過程中石秀內心壓抑的情欲獲得了釋放。此時,想象著烏鴉啄食的潘巧云的內臟如何鮮美時,石秀的人格已經徹底地發展到了變態可怖的狀況。
《石秀》在弗洛伊德理論的運用上取得了開創性的成果,但是也還存在著一些不成熟的地方。人物心理的表現方式、人物性格、心理的變化和發展以及舊材料與新小說的結合等方面還存在著一些缺憾。如《石秀》的心理表現使用了直接敘述的手法,直接的敘述遮蓋了心理自然的呈現和發展變化過程。這種方式使得心理描寫過于(直接)露骨,顯得生硬和夸張,達到的夸張程度和人物在生活中并未病變有些不符。有主題先行之嫌,人的原始欲望表現和作用過于夸大,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弗洛伊德思想的刻板再現。對弗洛伊德理論運用過于機械,反映人物心理失真,沒有深入到人物內心,反映出情欲的壓抑導致扭曲和性格變化的自然過程。因此不能給人認同感和巨大的感染力,這篇小說展現的情欲也就讓人覺得夸張和缺乏真實性。
首先,這部小說對于人物心理的表現采取了直接敘述的方式,人物內心具體是怎么想的,心理是如何一步一步變化的,性格是如何扭曲的,作者都站在了主人公的角度進行了詳細的敘述和分析。整篇小說主要部分就是石秀心理活動的直接敘述,然后就是將不同時期心理活動貫穿起來的故事情節。因此,施蟄存的這類小說被很多人定義為了心理小說。盡管直接敘述的方式可以用來表現人物的心理,但這種方式將主人公的心理活動直露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難以產生藝術的美感和帶給讀者對主人公的同情,從而降低了小說的藝術水平。而弗洛伊德是反對直露地去敘述和呈現人物的心理的:“這是一種多層動機的情況,深層動機在表層動機之后出現。藝術的簡約規則決定了這種表現手法,深層動機不能明明白白地都說出來。它必須是隱含的,不那么容易被觀眾或讀者看出來”“……明顯的動機和隱含的動機之間存在某種內在的聯系,顯性動機應該是隱性動機的弱化與派生?!?
其次,人物心理的發展變化有些突兀,如石秀從見到潘巧云的第一眼起就想入非非到難以入眠和對結義兄弟的感情發生變化的程度等都不太自然。而接下來石秀勾欄廝混、殺死和尚裴如海和頭陀,以及借義兄之手殺害潘巧云主仆,并在觀看肢解其身體中獲得快感,甚至在烏鴉啄食潘巧云內臟時想象著內臟的鮮美。從正常的人到虐待狂,所有的過程加起來不過短短的幾個月,性格和心理變化如此神速和變態,生活中基本上是不存在這種可能性,除非是人物本身就是原始獸性大于人性,或人格本身就潛伏著變態和神經癥基因的人,才會在外界的誘導因素下爆發變態人格。這種人物讀者看后是無法產生認同感的,更不用說對人物由正常人性經歷了壓抑到扭曲變態的理解和同情。因此,小說雖然也有著一定的震撼力,但卻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的震撼,而真正的藝術感染力還是比較缺乏的。
此外,在舊材料與新小說的結合方面,《水滸傳》中簡略或空白之處,作者通過自己的想象和優秀的文筆做出了補充,而《水滸傳》中的很多敘述和描寫,作者大量吸收進了新小說中,甚至有相當的篇幅是原樣照搬過來了。包括人物的語言和一些事件的敘述,這些地方舊小說中的行文習慣基本上沒有變化,如石秀首次向楊雄揭露潘巧云奸情時的一些描寫。這樣,新小說中雜糅進了舊小說的行文和風格,小說原本流暢的行文便在中途給人斷裂或突兀的感覺。而且,從全文來看石秀這一人物在兩篇小說中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格?!端疂G傳》中的石秀是一個重兄弟情義、聰明冷靜、心細如發的心態正常的人,而新小說中的石秀是個心胸狹隘、原始情欲強烈、冷酷自私、人格因為嫉妒而扭曲的人。兩篇小說的人物有著完全不同的性格和心理背景,因此是否可以很多地方都字句不變地雜糅在一起很值得商榷。這一點,讓新小說的行文始終顯得不太流暢和自然,削弱了小說的整體水平。
二
30年代施蟄存的創作是現代文學史上比較自覺地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典型的例子。而四十年代張愛玲的創作沒有刻意地去運用這些理論,但從文本來看仍然可以看出弗洛伊德理論的影響和融入。這一點可以從張愛玲的小說創作中去尋找到例子。如《心經》是典型的表現戀父情結的小說。《心經》刻畫主人公戀父仇母的心理和感情,渴望取代母親的位置,當外來情敵出現,矛盾轉移之后,母愛的偉大感染了主人公,最終恢復了正常的對于母親的情感,開始進入正常的人生軌道。張愛玲的小說喜歡取材于真實的生活,這篇小說卻是基本上無法從日常生活中取材和提煉的。這篇小說可以說是典型的對戀父情結進行呈現的作品。從小說文本我們可以推斷出張愛玲作為生長和成熟于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和受西方文學影響的作家,也直接或間接地接受到了弗洛伊德理論的影響。
如果說《心經》還是比較明顯地有著刻意運用這種理論的痕跡,那么《金鎖記》可以說是達到了圓熟狀態的情欲小說的杰出之作。通過《心經》我們可以看到張愛玲受到過弗洛伊德理論的影響,從這一角度出發去閱讀張愛玲其后創作的《金鎖記》,我們會發現這也是一篇優秀的心理小說。人物性格發展變化自然,對心理的展示方式較好,把握住了心理暴露的度。同時,手法自然,通過人物的細節描寫表現心理。以多種方式(如人物的語言、細微的動作、行為、輕描淡寫的心理描寫以及意象的運用、環境的烘托及暗示)來表現人物的心理,暗示內心的痛苦和掙扎、塑造出具有真實感的人物和心理。人物性格變化和描寫自然,理解、深入人物內心,生活氣息更濃,真實性更強。相對于《石秀》主題先行的試驗性質相比,從人物心理的表現手法、人物心理發展變化的合理性和人物描寫給人的藝術感染力來看,《金鎖記》更深入生活和人物內心,對情欲的展現更加深刻和讓人震撼,是更加成熟地運用弗洛德伊等心理學理論的作品。
弗洛伊德對于文學和藝術有著較高的造詣,對于文學和藝術作品中的心理表現和藝術手法有自己的見解和探討。他主張注重作品的細節,通過細節去研究作家或表現作品人物的心理?!皬哪切┎粸槿藗兯P心注意的特征中,從所謂的垃圾堆中,探尋原本存在的秘密和被隱藏的東西?!?同時,對于各種隱含的心理,他反對直露地去敘述和呈現,而更主張藝術表現具有一定的含蓄性、暗示性,具有想象的空間,引起欣賞者的想象,最終達到引起讀者同感或同情的藝術感染力。如他在《心理分析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性格類型》中對作品人物心理表現的探討?!妒恪吩谶@一點上做的不是很成熟,相比而言,《金鎖記》對人物心理的表現相當成功,使作品具有了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首先,人物性格的發展變化較為合理,比較真實自然,接近現實生活。主人公曹七巧是由于由一個健康的麻油店姑娘嫁給了姜公館癱瘓的二少爺,在被他人繼而由自己放上了黃金的枷鎖后,失去了異性的情愛,經歷了三十年的情欲壓抑,長久的痛苦才導致了性格一步步的扭曲。正如弗洛伊德對莎士比亞《理查德三世》中葛羅斯特這種相近的心理做過的分析:“上天沒有賦予我美麗的形貌來贏得世人的愛,這使我倍感痛苦和冤屈。生活要為此給我補償,我要親自看到我得到了補償。我有權成為一個例外的人,無視那些常人約束自我的規矩。我即受到了冤屈,就要去冤屈別人。”4這段話很能貼切地解釋曹七巧的心理變化,只需稍作改動:“命運讓我失去了正常的情愛,這使我倍感痛苦和冤屈。生活要為此給我補償,我要親自看到我得到了補償。我有權成為一個例外的人,無視那些常人約束自我的規矩。我即受到了冤屈,就要去冤屈別人。”由此,曹七巧內心的痛苦壓抑發展到了從兒女身上尋求心理補償和復仇的快感,這一奇怪的心理和行為的變化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了。
同時,作者對人物心理的表現方式不是直接的呈現和敘述,而是通過情節的發展和細節的暗示,真實地、有震撼力地進行揭示,從而使作品具有了較高的藝術感染力,使讀者有感同身受的感覺和對人物具有發自內心的同情。如小說描寫曹七巧戳穿了姜季澤的騙局,同時也失去了得到愛的唯一的機會后,作者通過細節暗示出了她痛苦到達頂點時的心理:踉踉蹌蹌地沖到樓上的窗戶中目送姜季澤遠去的背影,“眼前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淌著眼淚?!苯酉聛淼募毠澝鑼懡沂玖诉@一事件過后曹七巧的心理變化:“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實失去了接觸。雖然一樣地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從“一樣地”可以看出在這之前,七巧已經存在著內心情欲極度痛苦的壓抑,這種壓抑以“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等方式尋求著釋放或減輕,然而這一次的事件使她內心幾十年強烈的情欲渴望和壓抑的矛盾達到了激化,徹底扭曲了她的人格,“失魂落魄”說明了此時內心矛盾極力維持的平衡已被打破。所有的希望都失去了,內心從此活在了完全的黑暗當中。稍后對于她生活在黑暗中的行為和環境的細節描寫暗示了她從此完全活在了扭曲和黑暗中的心理:“屋里暗昏昏的,拉上了絲絨窗簾。時而窗戶縫里漏了風進來,簾子動了,方才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見一點天色。只有煙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從此,情欲壓抑的爆發在平靜的外表下發展到了瘋狂的狀態,扼殺女兒的幸福、毀掉兒子的婚姻,搶奪和占有這個唯一能屬于她的男人。在表面的瘋狂和反常的令人憎惡的行為下掩蓋了內心深層的痛苦。在扼殺其他女人的幸福和對男人的搶奪、占有中去尋求內心痛苦的一絲補償,即使這些女人和男人是她的親人。在將兒子、女兒全都拉進“沒有光的所在”之后,她內心的瘋狂可以說才漸漸地得到一些平復,內心的痛苦卻依然沒有消除。這種痛苦伴隨了她一生,這一點由小說最后的細節描寫暗示出來:七巧將年輕時只塞得下一條手帕的鐲子一直推到了腋下,“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 回憶著年輕時可能擁有的幸福,“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干了?!边@些細節暗示出了曹七巧原本健康的身心所受到的摧殘以及她所有瘋狂的行為下內心所飽嘗的伴隨了一生的痛苦。這里的細節描寫和暗示在這篇小說中在這里達到了最高的成就,通過這些描寫,讀者進入到了人物的內心,對人物由最初的不能理解和憎惡的感覺逐漸轉變為了理解和同情。這篇小說的藝術感染力也就達到了最成功的地步。不僅對曹七巧的心理表現如此成功,小說對長安和其他人的心理表現也是相當成功。這一點評論家傅雷在當時發表的《論張愛玲的小說》中就做出了很多具體的分析。
此外,這篇小說從整體風格來看,也可以說是新舊風格相融合的作品,從語言和環境、服飾等描寫上看得出舊小說的描寫功底,這種寫法拉開了小說與現實的距離,使小說具有了一種距離形成的美感和貫穿全篇的意境。并且小說也依然保持了整體感,并未出現新舊雜糅的缺憾,這一點相比施蟄存的《石秀》達到了更加成熟的狀態。
30年代施蟄存的《石秀》是現代文學史上運用了弗洛伊德理論的心理小說的成功的試驗之作,施蟄存對于弗洛伊德理論的引入和傳播以及中國小說的發展功不可沒,但它的試驗性質大于它的文學性。中國文學發展到了四十年代之后,張愛玲的創作承繼了前人的成就,《金鎖記》等創作從心理小說的角度看,已經是自然地融入弗洛伊德等西方心理學理論的成熟之作了。正如傅雷的贊譽,《金鎖記》稱得上是中國“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而張愛玲的地位也正如夏志清的評論:“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5
注釋:
1.施蟄存.《我的創作生活之歷程》.《東方赤子?大家叢書:施蟄存卷》.方舟、雪夫主編.華文出版社出版,1999年1月版.第8頁.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性格類型》,選自《論文學與藝術》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常宏等譯.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5月版.
3.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米開朗琪羅的摩西》.選自《論文學與藝術》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常宏等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2001年5月版.第209頁.
4.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性格類型》,選自《論文學與藝術》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 常宏等譯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5月版.
5.《中國現代小說史》夏之清著.劉紹銘編譯.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第3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