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橇犬之歌4

蓋瑞·伯森

迷霧又籠罩過來，再次散開后，只見那個男人站在門口，身穿鹿皮大衣，手里拿著一支長矛，矛尖是用深黑色的石片做成的，泛著亮光。羅素知道，男人要出去打獵了，去打那種紋理粗糙、有黃色肥肉的獵物，他也想跟著一起去。

女人還在微笑，孩子們仍舊笑聲朗朗，可是，女人突然擔憂起來，說了幾句話。但羅素聽不懂，她的話和羅素的語言有些相似，卻又有很大的差別。

男人正要走出小屋時，女人又對他說了些什么，他停下來，看著她。她的雙眼閃閃發光，充滿恐懼，這讓羅素也覺得害怕。他知道，男人也有同樣的恐懼，只不過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羅素覺得自己跟男人貼得很近，似乎連在一起，因此，他知道他有同樣的恐懼。

男人離開帳篷，去給狗套上挽具，不過，狗早已經整裝待發。沒錯，那是一群狗，卻又比狗更加神武。

它們抖動著灰色的毛，像影子一樣站在那里，寬大的腦袋，厚實的三角下巴。它們高過男人的腰，無聲無息地盯著男人，看著他把裝備放進雪橇里，準備離開。

男人站到雪橇里，這時，羅素發現這不是木質的雪橇，而是用骨頭和象牙制成的，滑板是一根根巨大的肋骨，用黃色的生皮綁在一起。雪橇在夜色中發出黃白的光芒，顏色雖深，卻又不乏活潑生氣。男人一上滑板，犬隊就悄無聲息地朝前沖去，速度很快，充滿了力量。

霧又聚攏過來，越來越濃。

迷霧再次散開時，男人獨自出現在起伏的原野上。地面似乎跟剛才有些不同了，過了一會兒，羅素看清了，地上有草。雪被風吹走之后，留下又高又細的尖頭草，被風吹彎了腰，并不像苔原草那樣扭扭曲曲。

夜好黑，羅素發現男人無須發出任何聲響就能駕馭狗。狗按著男人的意愿奔跑，一切簡簡單單，毫不迷糊。他們在起伏的原野上奔馳，羅素覺得自己仿佛身在高空，能看到他們在濃霧里時隱時現。最后，濃霧散開，他們看到了獵物留下的新鮮腳印。

灰色大狗豎起身上的毛，緊張地循著足跡跑去，一面想循著氣味抓到獵物，一面又很不愿意前行。不過，它們還是隨著男人的心，循著足跡追去，盡管心里充滿了恐懼。

腳印不太清晰，但很大，羅素看不出來那是什么動物留下的，他從來沒見過那樣的腳印，也沒覺出男人的恐懼。

這時，男人面前出現一個身影，羅素努力想看清楚。

那是個龐然大物，迷霧中隱約露出巨大的身形，緊接著，霧氣迅速隨風消散，羅素終于看清了。

原來是一頭巨大的猛犸象，渾身長著長毛，碩大的腦袋搖晃著，大長牙正對著狗，鼻子憤怒地前后揮舞著。霧氣中，那雙紅色的眼睛就像地獄的惡魔之眼。

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映在羅素眼里，而且他還看清了另外一件事。

只見男人抓起長矛，從象牙和骨制雪橇上跳下來時，風吹開他的大衣兜帽，羅素看到了他的臉，一張熟悉的臉。

那個男人就是他自己！就是羅素！雖然頭發更長更濃密，還留著小絡腮胡子，但確實是羅素。就在這時，羅素感到了害怕，恐慌不已，因為發現夢中的男人就是自己，他就得與猛犸象惡斗到底。他必須戰勝它，殺死它。

猛犸象沖了過來，憤怒地擺動著腦袋和象牙，粗壯的四肢重重地踏在地上，濺起一塊塊臟雪。這是一頭力大無窮的猛獸，正朝著男人、狗和雪橇沖過來。

沒時間逃跑，也沒時間閃躲，男人必須面對這頭野獸。

狗跑到了一側，當猛犸象從它們身邊經過，沖向男人時，它們又回到了原位，這個動作讓猛犸象不由得輕輕把頭擺向一邊，暴露出胸部的中心位置。

男人蹲下身，轉過頭，用力把矛桿插入背后的雪地里，接著回過頭來，直面沖上來的猛犸象。猛犸象朝一側甩動腦袋，擊打狗的同時，還吼叫著朝男人踩過來，男人輕輕一閃，矛尖頓時刺入猛犸象的胸口中央，由于體重帶來的下壓力，連矛桿也刺了進去，命中要害。

沒過多久，那頭野獸就停止了掙扎，垂頭站著，前后擺動，接受已成定局的死亡，長矛桿已斷在它的胸口里。它前膝跪下，背部也沉了下去，整個身體慢慢地歪在一邊，死了。

在猛犸象開始步履蹣跚時，男人唱起了歌。羅素聽不懂歌詞，但覺得很熟悉。

男人在歌唱龐然大物的死亡和面前堆積如山的肉食。

歌唱這次狩獵是多么的幸運。

歌唱那即將成為美餐，滋養他和家人，還有犬隊的肥肉。此刻，狗正撕咬著猛犸象的腹部呢。

歌唱那吹散濃霧，讓獵物足跡顯露在犬隊面前的風，也感恩留給他這么多肉食的龐然大物。

羅素覺得歌曲就在自己的靈魂里，仿佛是他自己在歡唱。霧氣再次籠罩過來，立即淹沒了他、狗和猛犸象。

羅素什么都知道了，他就是那個男人，他就是夢，就是那迷霧。

陽光鉆入毛皮睡袋里，羅素醒了。腦海里還殘留著夢的痕跡，他饑餓難忍，渴望吃到那帶著黃色肥油的粗糙紅肉，但是往外一看，只有四只死鹿。狗正在撕咬其中的一只。

雪橇犬們在他睡覺時打了起來，中央的繩子被咬成了兩三段。他咒罵著，把它們從鹿體旁拉回到雪橇邊，一一拴好，戴著手套拍了拍它們的鼻子。

過了一會兒，狗安靜下來，羅素回到鹿體旁邊，發現所有鹿肉都凍結了，不過鹿不大，可以隨意扔到雪橇上。鹿腿從雪橇上伸了出來，不過他一心只想往前走，對此滿不在乎，況且原野上沒有樹，不會刮到鹿腿。

天空也呈現出新的顏色，昨天還是藍色，今天就變成了深紫色，幾縷云彩在昏暗的空中飄過，預示一場暴風雪即將來臨。

因紐特人都懂天氣，羅素也不例外。他知道，暴風雪會在兩天內來臨，甚至更早，不過，這不會太糟糕，只是刮刮風，降降溫，沒別的。他不必太費心就能安然度過。

但是，羅素還是感覺到莫名的擔憂，應該是夢的緣故。夢境是那么真實，他還能聞到帳篷里的氣味和自投羅網的猛犸象發出的臭味，還能清楚地看到順著矛桿往下流的熱血。

他殺死了那頭野獸，已然有什么東西推動著他，讓他能很好地掌控犬隊。此刻，狗已經煥然一新，成了一支全新的隊伍。它們的模樣沒變，卻不再是初次在沃格魯克那兒見到的那群狗了。確切地說，它們還是變了，隨他而改變，隨著他的心意而改變，似乎真是這么回事。endprint

狗自由前行，不，它們不只是狗，不只是動物而已。

它們按著他的意愿奔跑，在雪橇前頭，不斷向前。鹿肉填飽了肚子，它們血氣方剛，胃黏液分泌旺盛，精神抖擻，力氣十足，跑得很歡。

羅素任由它們前行，而它們似乎正奔往他想去的地方，與他心意相通。

它們能讀懂他，能讀懂他的思維嗎？就像夢境里的狼狗那樣，能按人的意愿奔跑嗎？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思維飛向前方，進入領頭犬的腦海——如果這是真的，狗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嗎？他自己都不知道，它們卻了如指掌？

還有，它們知道為啥要往北邊跑嗎？

“我們為啥要奔跑啊？”他大聲問道，突如其來的話語打破了沉靜，雪橇犬們吃了一驚，亂了腳步，但馬上又找到了節奏，繼續前行。

它們沒有回答。

他回頭看了兩次，但什么也沒發現，之后，他不再往后看。向前，只管向前，前方才是他們的目的地。他任憑雪橇犬自由奔跑，因為狗的決定就是他的決定。

地上有雪，很適合快速奔跑，沒有滑板與冰面接觸時發出的那種摩擦聲。他們跑了一整天，也不曾放慢步伐。

雪橇犬一直跑了五六個小時，當灰色暮靄籠罩四周時，他看到右邊山間的溪谷里有些灌木叢，可以用來生火。

他什么都沒說，雪橇犬就已經心領神會。它們朝右轉，往溪谷跑去。天上還有些亮光，到了一堆在風雪中干掉的灌木叢旁，他讓狗停下，但它們執意向前，于是他也不強行制止。走了一段路之后，一個懸垂的石棚出現在眼前，正是避風的好地方。狗就在這兒住了腳。

羅素拿了一張鹿皮擋住入口，用雪固定住，然后砍下一組前肩肉，扔給狗吃，隨后又把一具鹿體搬到石棚里，再用剩下的鹿皮弄了張床。之后，他走出石棚，找了很多灌木枯枝，足夠整晚生火用了。

真是個完美的營棚。

他把木柴帶進避風所，拉下鹿皮門，用苔蘚生起了火。沒過多久，屋里就暖起來。他脫下皮外套，翻過來，放到屋外，任其凍結。

狗發出低吼聲，很快又靜了下來，他沒再理會，轉身去烤肉吃。他用刀尖割下鹿背上的里脊肉，舉到小小的火焰上方烘烤。屋子里濃煙彌漫，他在屋頂上方開了口，煙隨即被風吹到外頭。

火焰一烤，肉很快就解凍、變暖，可以入口。他放到嘴里，齊著嘴唇切下來吃。

他很渴，便用雪水下肉，一會兒嚼肉，一會兒吃雪，把肚子吃得脹鼓鼓的。

他仍舊覺得餓，但已經吃不下了；想著夢里那粗糙的紅肉，有好多黃色的肥油，不由得閉上了雙眼。

只是，他一點兒睡意也沒有，腦子里天馬行空地想著白天奔跑在原野上的情景，又想起沃格魯克問他，狗是否愿意為他跑。想到這里，他滿心愉悅，躺倒在皮革上休息，但肩膀壓到了一個硬塊。他本不想理會，但是，這是多么完美的營棚，他希望床也舒適至極，于是折起皮革，想看看那是什么東西。皮革下面是一塊石頭，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他伸手拉出來，把那東西擺弄了好幾下。

他拿起刀，沿著邊戳了戳，然后把戳下來的東西抹掉，再接著戳。最后，那東西干凈了，放在手心里一看，那可不是一塊簡單的石頭，有人為加工過的痕跡。

羅素仔細端詳著那東西，心里想：“這是什么？是誰留下來的呢？”

（未完待續）

（實體書2013年1月上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