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一
小武練了十年的長跑。這項運動在關鍵時刻,救了他的命。
那把西瓜刀裹挾著風聲劈頭砍來時,他下意識地歪了一下腦袋。他正慶幸保住了腦袋,第二刀落在他的肩上。他用手一摸,昏黃的路燈下,血呈黑色。小武轉身就跑,驚恐的路人紛紛閃開,他像一個石頭投入了水里,水花四濺。耳旁風聲呼嘯,身后的腳步聲亂了節奏。
小武跑過了三條街,終于甩掉了后面那個提刀追他的小販。他像條夏天的狗,張著嘴,吐著舌頭,累趴在了路邊。肩上一陣劇痛,之前他以為是汗的東西,其實全是血。小武脫下衣服,纏住傷口,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
“馬上給老子滾回來。”劉隊在電話里咆哮。
小武赤裸著上身跑到那個出事的小巷口,那里已經水泄不通。警燈閃爍著,救護車呼嘯而去。他撥開圍觀的人群,走到已經拉起的警戒線前,見劉隊正在接受幾個記者的采訪。劉隊招手,讓小武過去。
“我們的人受傷了,”劉隊指著小武,像是發現了救命稻草,“請他告訴你們,事情的真相。”
多臺相機同時舉起,對著小武的臉和傷口就是一陣狂拍。他在閃光燈中驚魂未定,錄音筆和手機又伸到了他面前。
“剛才發生了什么?”
“你是怎么受的傷?”
“到底是誰先出的手?”
……
小武不知道該回答哪個問題。他覺得那些伸到他面前的錄音設備像是匕首,逼著他交待問題。他下意識地想到了回避。只不過這一次,他跑得沒那么快,甩下了那幾個記者以后,他進了路邊的一家小診所。
醫生是個中年人,有些肥胖,他坐在椅子上時,讓人感覺是一堆肥肉。他看到小武進去,只是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子。
“被人砍傷了。”小武在醫生面前坐下,疼得咝咝抽氣。
那醫生若有所思,打量了他一會兒才慢騰騰地起身,拿了鑷子、酒精、紗布等物品過來。他縫針的時候沒給小武打麻藥,理由是這樣更有利于傷口愈合。小武聽到針刺穿皮膚的聲音,全身汗毛直豎。他在心里默數著針數:6針??p合完畢,小武趴在醫生面前的椅子上,疼痛令他耳鳴,像千百只蜜蜂在耳旁飛。那醫生看了看小武,點了一支煙塞他嘴里。他問小武,“誰敢把你砍成這樣?”小武苦笑著搖頭。“不是一直都是只有你們打別人的嗎?”那醫生繼續嘲諷。
小武抽了煙,沉默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把那件已經被砍破的血衣裳拿在手里,掏了兩百塊錢放在醫生面前,一言不發地走了??墒牵∥鋭偦氐剿√幍拇箝T口,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劉隊在電話里勃然大怒,開口就問候小武的父母。“你跑什么?害怕別人不知道你還能活蹦亂跳?”劉隊高聲訓著小武,聲音震得他耳膜生疼,“這件事,被你搞砸了?!眲㈥爳炝穗娫挘∥渖砩系奶弁慈炕闪梭@恐。其實,沖突發生的時候,小武正走在執法隊的最后面。他看到前面打起來,完全是下意識地往前沖,結果就和那個拿著西瓜刀的小個子短兵相接了。
就在小武挨訓的時候,他的鄰居安娜挽著一個男人開門出來。兩人尷尬地相視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這個晝伏夜出的女人,經常在晚上帶不同的男人回來過夜。當安娜的叫聲在夜色中蕩漾開來,小武就只能戴著耳機聽歌入眠。有幾次,小武忍無可忍了,說,“晚上你能小聲點不?”哪知安娜一本正經地說,“武哥,這事怎么能說忍就忍得住呢?”時間長了,小武也習慣了。只要聽到過道里響起兩個人的腳步聲,隔壁的門一關,他便自覺地帶上了耳機。
小武躺在床上,用半邊身子側躺著。他給女友蘇曉月發短信,他已經有一個星期沒見到她了。每當他下班回到這里,孤獨得像匹野狼,手機便是他和外界唯一的聯系工具。這手機是他站在青年路邊,幫人做了一個月的飲料促銷掙來的,它最大的功能就是能聊QQ。當蘋果手機都已成為街機,小武還在用著這臺山寨機,它最大的功勞,是幫他泡到了蘇曉月。
“你是干什么的?”半年前的一個晚上,蘇曉月在QQ上這樣問小武。小武非常反感這樣乏味的問題,讓人感覺是在查戶口。
“穿制服的?!彼诤诎抵行α似饋怼?/p>
然而,蘇曉月卻當真了。她告訴小武,她崇拜警察,從小的夢想是當警察,可她初中都沒畢業。然后又夢想嫁警察,但一直沒有機會認識警察。蘇曉月像個小學生一樣好奇,問了很多關于警察的事。小武想反正她也不懂,就隨便亂回答一氣。
一個星期以后,小武去火車站附近買了一套假警服穿著去見蘇曉月。蘇曉月嘴巴張得能塞進去一個蘋果,“你真的是?”小武淡淡一笑,是的,呵呵。
兩人一見如故,吃了飯后去看電影,電影剛打出字幕,蘇曉月就將胸往小武的身上蹭,小武順便將手伸進了她的胸罩里。她的胸小小的,尖尖的,像梨。那天晚上,小武速戰速決,把蘇曉月帶進一家快捷酒店,花八十元錢開了三個小時的鐘點房。蘇曉月溫順得像只小貓,任由他擺布。
蘇曉月在一個賣場里做導購,工資不固定,她和同事合租著一間房。小武說自己住在單位宿舍里,不方便帶她去。于是,兩人此后的約會,基本上都是在酒店里完成的。盡管這樣,蘇曉月還是越來越黏人,恨不得每天都要跟小武約會。小武的錢包吃不消,便說自己要出差,去抓犯人。小武“出差”的時候,蘇曉月就每天給他打電話,可他有時候故意不接,而是發一條短信給她,“噓,不方便。”每當他發出這句,蘇曉月就安靜了。
小武躺在床上等蘇曉月回短信的時候,腦海里又開始回放小巷子里發生的事。他緊緊閉著眼睛,眼前卻一直是那一連串可怕的閃光燈,耳邊還回響劉隊的訓斥,他心里明白,明天這頓臭罵是躲不掉了。
可是,比挨罵更頭疼的是事情是,蘇曉月給小武回了一條長長的短信,說她父親進城了,本來是想去建筑隊打工,但她覺得太辛苦。她建議他在城里擺個水果攤,可以從老家收購核桃、板栗之類的干果來城里賣。這個提議得到了她父親的贊同,他已經準備好了三輪車,并且選好了擺攤的地點。蘇曉月的意思是,讓小武利用警察的職務之便,去找城管大隊的人,希望能夠放他父親一馬。
小武看罷短信,忍不住搖頭苦笑。隔壁的安娜,又帶人回來了。床頭撞擊著墻,發出沉悶的響聲,小武自覺地戴上了耳機,把音量開到最大,閉著眼睛,用被子緊緊裹住了頭。蘇曉月又發了一條短信來,問他為什么不說話?小武鼓足了勇氣,回復說,我盡量去辦。蘇曉月的開心透過短信傳來,“你要好好表現,我想早點和你結婚?!苯Y婚?結束還差不多。他一面敷衍著她,一面想工作上的事,腦袋里一團漿糊。肩膀疼得厲害,他起來吃了一次藥,打開門,站到窗外的水池邊去撒尿。他故意不開水籠頭掩飾,故意讓隔壁的安娜聽到他撒尿的聲音。他依稀聽到安娜的房里傳出咯咯咯的笑聲,心里有點忌妒。
婊子!他悄悄罵了出來,打了個冷顫,回了屋。
二
小武一晚上都處于半夢半醒之間,鬧鐘響起的時候,他昏沉的腦袋塞滿了胡思亂想。他用一只手洗了冷水臉,刮胡子把下巴給劃破了。他出門的時候,穿了一件蘇曉月給他買的ME City格子襯衫,露出受傷的肩膀,像是穿了袈裟。他的城管制服在他的背包里,到了單位后再換上,下班后再穿著便裝回來。他給蘇曉月發了條短信,“今天我要去賭場臥底,別聯系我?!?/p>
劉隊的辦公桌上,擺了三份報紙。頭版頭條都刊登了昨晚的沖突。小武成了新聞人物,他的腿不由得哆嗦起來。劉隊正在接電話,是報社記者打來的,他們要求追蹤采訪。劉隊說,這事已經報警,我們是當事人,不方便再表態了。劉隊掛了電話,又有電話打進來,他拿起電話,直接掛斷,然后將話筒撂在了一旁。緊接著,他的手機又響起來,他不耐煩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將手機關了。
“昨天晚上為什么要回避?”劉隊從辦公桌后面站了起來,一臉憤怒地瞪著小武,“你知不知道回避采訪,在記者看來,是我們心虛?”
小武低聲說:“隊長,我錯了,下次再也不犯這樣的錯了?!?/p>
劉隊一巴掌拍在桌上,“下次?還有下次?這事弄不好,我這隊長都得跟著你們這群蠢貨完蛋?!?/p>
小武額上直冒冷汗,想起昨晚的逃跑,他覺得“蠢貨”這個詞罵得對?!瓣犻L,那接下來該怎么辦?”小武問。
“馬上去醫院!”劉隊指著門外,“記者是不會罷休的,所有的市民都在看著,我們不能輸于輿論戰?!?/p>
區里的領導已經作了指示,一定要嚴懲打人者。他們唯一有利的是小武也受了傷,可是他卻在記者的鏡頭前跑掉了。輿論一邊倒,所有的矛頭都對準城管。
如今,小武成了城管打這場輿論戰的棋子,他在去醫院的路上,蘇曉月打了電話來。他沒接,任手機一直響著。然后,她發了一條短信過來:恭喜你,上報紙了。
小武感覺心臟被人重重捶了一下,喘不過氣來,他用手捂住胸口,繼續朝醫院趕。路邊那些賣早點和水果的小販,看到他過去,推著車拼命地跑。那些給了錢的顧客,在后面邊追邊罵,然后一回頭看到小武,便停止了罵聲。小武低著頭,匆匆朝前走,他走進了醫院的門診樓大廳,感覺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他剛才忘記換下制服了。
“我想住院,”小武對醫生說,“我感覺頭昏,嘔吐,可能是腦震蕩?!?/p>
醫生開了單,讓他去做檢查??蓹z查的結果是,他無需住院。
“我要住院,”小武急了,“必須得住?!?/p>
醫生不解地看著小武,想了想,然后譏笑著給他開了住院單,“先預交一千塊吧。”小武在高興之余,卻又有些心疼。他只顧著彌補自己的過失,卻忘了問這住院的費用算誰的。他一住下來,就給劉隊發了短信,告訴了醫院和床號。劉隊回復:記者馬上會過來,你先準備好。
小武很緊張,像一個臨時趕去救場的演員,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面對鏡頭并說出正確的話。他按了鈴,一個高個子的護士推門而入?!拔业乃幠??”小武問,“為什么不給我輸液?或者給我上個呼吸機?”護士一聽就笑了,“你以為這呼吸機是口罩啊?想上就上?”但笑過后,她還是答應再去了解一下他的治療方案。過了一會兒,護士進來給他輸液,那是葡萄糖注射液。
手機短信響起,又是劉隊發來的:我們來了,馬上到,準備好。小武閉上了眼睛,整個人作昏迷狀態。他聽到病房的門被推開,聽到相機快門的聲音,還聽到記者向他提問。他慢慢睜開眼睛,嘴里發出微弱的聲音,但沒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除了肩上的刀傷,還被打成了重度腦震蕩,”劉隊適時當起了新聞發言人,“為了市容市貌,我們也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和不法商販作斗爭。和小販們相比,我們才是真正的弱者。他們被打了,全社會的人都在辱罵我們,可是我們被打了呢?大家都在叫打得好!我們也是人,我們希望大家能夠體諒我們的苦衷。”劉隊越說越激動,把病房當成了新聞發布會現場?!罢f了你們也許不信,但確實是事實,”劉隊說,“打人者,確實是臨時工,今天已經被開除了。但是,該他承擔的責任,必須追究到底?!庇杏浾呷滩蛔⌒α顺鰜恚∥渲?,“臨時工”這種說法,并非空穴來風。真正有編制的城管,誰愿意冒著丟飯碗的風險,沖鋒陷陣,去和小販打架?也就只有那些想爭取轉正的臨時工才會在老百姓的唾棄中奮不顧身。
第二天的報紙,小武的受傷的形象仍然占據頭版,照片上的他,閉著眼睛,奄奄一息?!罢f了你們也許不信,又是臨時工干的”這句話被人做成了新聞標題,通過微博發酵,城管的形象再一次大跌。但面對輿論的譴責,城管們卻麻木了。新聞需要追逐熱點,像城管打人這種事情,是不可能長期占據焦點位置的。所以,該罵娘的罵娘,該掀攤的照樣掀攤。
做了兩年城管,小武第一次被推上風口浪尖。他心有余悸,又開始陷入了職業的焦慮之中。兩年前,小武大學畢業。他的父母根本不知道高校擴招意味著什么。原本成績一般的小武竟然考上了大學,這事曾經轟動了全鄉。四年的時間,他們那挺起來的腰一次次累彎下去,終于熬到了小武畢業??墒切∥鋮s告訴他們,不想回老家去工作。“老家那邊太偏僻,沒有大的發展。”他在電話里如此告訴他父親。父親羅列了一堆家里的困境,但還是支持了兒子的選擇。小武開始奔忙于這個城市的人才交流市場或各用人單位之間,但他此時才發現,他學了四年的專業,跟工作沒有半點關系。而他的父親,總是問同一個問題:你分到了一個什么樣的工作?
終于有一天,小武告訴父親,他分工了,在執法局工作。
執法局是個什么局?跟公安局差不多?
小武說,差不多吧,都是穿制服的。
小武每個月往家里寄錢,減輕家里的負擔還在其次,重要的是讓父母能夠在別人面前挺起腰來。父母的腰挺起來了,小武的腰卻彎下去了。他的信用卡債臺高筑,每月發了工資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銀行存信用卡的最低還款額,然后繼續刷卡、取現。他害怕逢年過節,除了寄錢回家,還要給父母買衣服。幸好隊里在年節時總是很忙,讓他有了不回家的理由。
因為受了傷,小武被批準在家休養。他向劉隊提起自己之前墊付的醫藥費,劉隊卻說,“你先回去休息,這事我們研究一下?!笨ㄉ夏且磺K,是他從牙縫里省出來,打算給蘇曉月買生日禮物的??墒乾F在,他已經打不通蘇曉月的電話了。她給他發了短信: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你這個騙子。小武想跟她解釋一下,可又覺得自己確實是不折不扣的欺騙,沒話可說。他回了一句:我就是城管,怎么了?總有一天,我要讓你改變對城管的印象。這條短信發出去,像是發到了外太空,再也沒有回音。
那是中午時分,馬路像一條剛剛疏通的大腸,車輛能夠順利通行了。兩邊的街道上,各種小販見縫插針地擺攤,賣燒烤、賣鞋子、賣手機掛件、賣假LV、賣水果……人們從這些小攤前側身經過,滿臉的不耐煩。小販們一邊觀察著過往行人,欲從中發現商機,同時還要留意著更遠一點的地方,小心城管從天而降,被殺個措手不及。當然,小武是深知他們的裝備的,他們往往會有一張能夠在數秒之內收起來的帆布,在城管來臨之際,像變戲法一樣,收走地上的東西。每次看到這些小販,其實他都會心生惻隱,但屢次三番取締無果,成天打游擊,又不由得讓人憤怒。
小武給他的父親打了個電話,問及家里的近況,說是在收蘋果,水果販子給的價格低,他找了拖拉機準備拉去城里自己賣。小武說:“小心點?!彼赣H問:“小心什么?”小武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
“小心那些城管,”他說,“眼睛放機靈一點,見勢不妙,要跑,不要硬頂著?!彼f完這句話,眼淚溢出眼角,前路變成一片模糊。
這一路上,小武都在給人打電話。他掛了父親的電話,又打給他的一個同學。兩人好久不聯系,第一句話就是問工作的事,小武說:“瞎混著呢。”對方就哈哈笑,然后告訴小武,他已經考上公務員了。
小武也是考過公務員的。他不懼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艱辛,挑燈夜戰,但是,卻從來沒有上線。他放棄了,他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就像他能長跑,別人不能一樣。他知道,如果繼續考下去,他的運氣并不會比范進的好。所以,他像一滴水投身大海,加入到了找工作的大軍中。當他在各種工作崗位前碰得鼻青臉腫,他遇見了城管招聘臨時工。喜歡體育運動的小武,正好適合這份工作。他最初的想法是騎驢找馬,可是進入這個行業以后,他發現了另外一種可能:在臨時工眾多的城管隊伍里,如果能轉正,他同樣可以成為有編制的人。在城管這個行業里,編制也是臨時工的誘餌,它讓更多的人努力去工作。
三
小武回到出租屋前,安娜正準備去吃飯。她穿著棉拖,睡眼惺忪,沒有化妝的臉上皮膚粗糙,點點雀斑像不小心遺落的麻籽。他掏出鑰匙開門時,發現安娜正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著他。
“你的肩怎么了?”她走得更近了一些,似乎想伸手去摸一下,他下意識地躲開了。
“沒什么,”他說,“出了點小事?!?/p>
他再次扭動鑰匙時,聽到她說:“我請你吃飯吧,你想吃什么?”小武想,反正自己也不知接下來要干嘛,倒不如跟她去打發時間。兩人出了門,隔著一步遠的距離,并排走著,但都不知該聊點什么。小武看了一眼安娜,覺得她在白天的時候,像貓頭鷹一樣不知所措。她低著頭走路,但高跟鞋敲過地面的聲音,總會吸引別人的關注。
兩人上了出租車,安娜報了一個地名?!疤炖?,我們去吃火鍋吧?!彼f。小武知道這家火鍋店在他們的轄區內,并且是經常去的,但他找不到阻止安娜的理由。進店的時候,小武低著頭,可還是被老板認出來了。那份熱情完全超出了安娜的意料。
“你們認識?”安娜毫不客氣地從小武的煙盒里抽了香煙出來點上,吐著煙圈,疑惑地看著小武。
“來吃過幾次飯而已。”小武說。
可話剛說完,那老板又拿著兩包香煙進來了。
“你們隊里的兄弟們怎么最近都沒有來吃飯了?”老板將香煙放在小武面前,滿臉堆笑地湊得更近了一些,“是不是菜不合你們口味?”小武神色慌張地搖了搖頭,示意老板先出去。
老板略帶歉意地退了出去,安娜卻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她問小武是做什么的?是不是警察?
小武苦笑著,搖了搖頭。見安娜還沒有罷休的樣子,他干脆招了。
“我是城管?!毙∥湔f完,低下了頭。安娜的沉默讓他羞愧難當。他很想起身逃離,可安娜卻又笑了起來。
“我不相信,”她說,“你不像那種四處掀別人攤子的人。”
小武不再辯駁。他想,反正我已經說了??砂材仁冀K揪住他的身份問題不放。
“城管,人見人恨,這老板還能對你如此客氣?”
有些事情,安娜是不會明白的。在城管的轄區內,小商販見了他們像老鼠見貓,而大點的商家卻躲不掉,只能硬著頭皮去和城管搭上關系。所以,他們的轄區就是他們的地盤,吃吃喝喝算是給對方面子,這比罰款或者拆臺要好得多。別人表面笑臉相迎,背后是祖宗十八代的問候。明白了這一點,小武在接受別人的恩惠時就有些心安理得。兩人吃了飯,結賬的時候,服務員說老板已經交待過了,不收錢。小武說了聲謝謝,帶著安娜離開。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看到火鍋店的桌子已經擺到了街邊,只給人行道留了窄窄的一條路。小武抽了一支香煙點上,他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經過一家賣場,安娜硬拉著小武進去逛。她給他買了一件衣服,說是對剛才免單的補償。小武推辭不過,收下了,但心里難免不安。他還穿著蘇曉月給買的衣服,可他們已經決裂了。
“我有女朋友的。”小武突然冒出這句話。
“哦?!卑材鹊赝鲁鲞@個字,看著小武笑了笑。
“我真的是城管?!毙∥溆终f。
“城管也是人?!卑材日f。
在出租車上,小武拿出手機來看了看,沒有人聯系過他。他心里有點失落,茫然望著車窗外。那場景,像是突然失聲的唱片,空轉著。兩人下了出租車,安娜搶先付了錢,朝前走,小武放慢了腳步,把兩人的距離拉得更大。
那個下午,小武酒足飯飽后,倒頭睡下,醒來已經天黑。他打開門和窗,讓空氣在屋里形成對流,但還是覺得沉悶。他走到過道上去透氣,看到安娜的屋里黑燈瞎火,知道她已經出去了。他伸了個懶腰,百無聊賴,屋里的手機傳來短信提示音令他興奮不已。
蘇曉月的短信:我想了一下,應該給你個解釋的機會。當然,你可以繼續撒謊,反正也只有這一次機會。
小武拿著手機,一遍遍讀著短信,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手機屏幕熄了又亮,亮了又熄,他擔心回復的時間拖得太久,蘇曉月會惱羞成怒。
“對不起,我確實騙了你。但我一直努力讓謊言成真。我和你一樣,想去改變命運,但理想和現實的差距,讓我只能選擇在謊言中愛你。我是一個城管,但是,我會讓你改變對城管的印象,甚至,我要讓全社會改變對我們城管的印象,我需要你給我時間?!?/p>
小武發出了短信,并沒有輕松下來。他起身去接了杯水,一飲而盡,但還是覺得口渴難耐。過道上響起腳步聲,是安娜回來了,她來敲小武的門,他沒有出聲,并小心翼翼地把手機調到了振動狀態。
“異想天開,”蘇曉月回了他四個字。緊接著,蘇曉月又發來了另一條短信,“我給你三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我們不見面,有事短信聯系?!毙∥洳活櫶K曉月前一條短信的嘲諷,滿口答應了。
對他來說,沒有什么比失而復得更珍貴。他終于放下了心里的包袱,站起來時覺得一身輕松。窗外飄來燒烤的味道,真假難辨的羊肉串和麻辣味,令他胃口大開。他去買了燒烤和白酒回來,坐在電視機前吃一口肉串,喝一口白酒。但肉串吃完的時候,白酒才喝了一半。小武把半瓶白酒一口干了。
人生難得幾回醉,他想,他媽的。
可是,小武并沒有醉。酒精讓他興奮,睡不著,就胡思亂想。他想起對蘇曉月的承諾,越發激動,腦子里開始計劃著如何去實施。從明天開始,他告訴自己,我要讓人們改變對城管的印象。這是個偉大的舉動,或許將寫進中國城管史。他深知這個隊伍里的頑疾深重,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從自我做起,去影響更多的人。
小武爬起來,開了燈,趴在床上給隊里的領導寫信。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領導,以得到他們的支持?;蛟S還能因此而轉正呢,他想到這里就笑了起來,覺得自己像戰場上立功心切的士兵。他的信中,有幾句是這樣寫的:請設身處地地為他們想一下,如果他們衣食無憂,誰又愿意冒著被追趕或者挨打的風險,去和城管打游擊?我們中的這些人,難道全都泯滅了人性?當然不是,他們就像我們的父母??墒牵覀儏s對他們痛下打手,甚至在全國的一些地方釀成了血案,惹了眾怒。我以為,城管和小販之間的矛盾,歸根到底,是城市發展的需求和人們生活水平的追求之間的矛盾。作為城管,我深知工作的不易,我和很多同行一樣,心里委屈,我們是為了城市的明天,可是,我們卻成了人們眼中的蝗蟲。所以,請領導深思,我們是不是應該轉變工作作風,像對待親人一樣地對待小販?如果我們和風細雨,就不會迎來暴風驟雨,如果我們給他們應有的尊重,那么,也將贏得別人的尊重和理解。
小武一氣呵成,把信寫完,壓在枕頭下面。他決定天亮后就將信交給領導。壓著信睡覺,就像壓著一塊滾燙的石頭。小武睡不著,干脆又起來進一步完善他的計劃書。他心潮澎湃,藐視一切困難。他明白,這是他二十幾年的生命中,干的最大的一件事。
“等著瞧吧,我說到做到。”他又給蘇曉月發了短信,但她沒有回。時間已是凌晨四點。如果此時入睡,天亮時必定難以起床。小武決定不睡了,他起來洗了臉,繼續寫計劃書。每一步計劃,都讓他激動,他幾次拿起了手機,想給他的朋友們打電話,但礙于時間問題,他只能作罷。然后,他站起來,按計劃扮演起了角色。
“您好!”他對著枕頭說,“這里不能擺攤,請您離開?!?/p>
小武想象那泛著汗味的枕頭是個同樣泛著汗味的老頭,他將枕頭移到了靠墻的位置。退后一步,看著枕頭說,“謝謝您的配合?!彼踔辆戳藗€禮,但又覺得這不太妥當。
“我一定認真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他又對著桌子說,“一定會維護好城管的形象。”他邁著步伐,在屋里走來走去,然后立定,還是忍不住敬禮。好吧,他決定不管敬禮這個動作是否妥當了,總之比握手要好一些。
窗外漸漸發白,精神抖擻的小武,有點按捺不住想出門了。他又去洗了把臉,刮干凈了胡子,對著鏡子一遍遍地梳頭。唯一的遺憾是肩上的傷還沒愈合,不然,他應該痛快淋漓地洗個澡的。小武神清氣爽地出門,在過道里,遇到賣水果的老吳往停在一樓的三輪車上搬水果。小武笑著打了個招呼,然后他想,這老吳會把攤兒擺在哪里呢?是占道經營?還是騎著三輪滿大街轉?
小武站在老吳的三輪車旁,等他再次搬著水果箱下來的時候就問:“你的攤位在哪里呢?”老吳用力把最后一箱水果扔在三輪上說:“哪里敢固定攤位賣哦,狗日的城管追得緊,前天還把我一個老鄉打得頭破血流。”小武尷尬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狠狠抽了耳光。
“我是城管?!毙∥淦鋵嵤窍脒@樣說的,但他只能默默地看著老吳把三輪車騎出了院子。
四
城管隊的辦公大院里,幾只野貓睡在汽車的引擎蓋或者車輪下。小武走過的時候,貓們嚇得逃進了旁邊的綠化帶里。他們在這里辦公,一樓是街道辦事處,二樓是城管隊。沒任務的時候,像小武這樣的臨時工就在休息廳,但這樣的時候極其少見。城市在瘋狂擴張,城管的地盤也在擴張,其實也就是他們的任務比以前更重了。小武剛進城管隊的時候,他們只負責轄區內的街道,但后來,他甚至曾在拆遷工作中沖鋒陷陣??傊?,在這個城市,很多難干的工作,都屬于他們。
二樓的過道里空蕩蕩的,辦公室門全都關著。他正在猶豫要不要下樓去吃完早點再回來,身后響起腳步聲,做清潔的阿姨來了。小武笑著點頭,對方也禮貌性地擠出一絲笑容。清潔工打開了劉隊的辦公室大門,小武跟著進去,一起收拾桌上的東西。清潔工說,你放下,我自己來。小武不聽,把煙灰缸里的煙蒂倒進了垃圾籮里,正準備把煙灰缸洗干凈時,又被清潔工給叫停了。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如此殷勤,更何況又沒人看到他的表現。她甚至對這種殷勤心有抗拒,覺得這是在搶自己的飯碗。所以,清潔工迅速將毛巾丟在清水桶里,擰干后,擦起了辦公桌。
“需要拖地嗎?”小武站在一旁看著清潔工熟練地擦桌子,有些不知所措??墒菍Ψ讲]有回答他。到了該拖地的時候,她搶先一步拿起了拖把,并且提醒小武,“請你出去。”小武站在門口,看著清潔工阿姨撅著個肥大的屁股一點點地將整個身體挪了出來。
“你還有什么事?”她回頭看著身后的小武說。
“我能給他泡杯茶嗎?”小武指著辦公桌上已經洗凈的茶杯,試探性地問。
清潔工突然有些憤怒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小武回答不上來,臉上掛著尷尬的微笑。清潔工砰地一聲關上了門,然后又打開了下一間辦公室的門。
“你想拍馬屁,應該是在他能夠看到的時候?!彼f。
小武僵持在原地,半天回不過神來。女工整理完辦公室,經過小武身邊的時候,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同情。小武坐在過道里的椅子上,對每一個前來上班的同事熱情地打著招呼。他看到劉隊進了辦公室,便伸手去兜里摸到了信。他假裝經過劉隊的辦公室,看到劉隊正在低頭喝茶。小武往前走幾步,又猶豫著往回走。他在劉隊的辦公室門口探頭探腦,劉隊便招手讓他進去。
“隊長,我給你寫了一封信。”小武把信放在劉隊面前,轉身跑了。過了一會兒,小武又急匆匆地跑進劉隊的辦公室,面露赧色,“隊長,這事請你替我保密?!?/p>
“嗯?!眲㈥犂^續低頭看信。
那天,小武和同事到街上去例行檢查。在他們的轄區內,哪些地方在哪個時段最容易出現小商販,他們了然于胸。絕大多數是交了“管理費”的,而那些初來乍到或者心存僥幸的,才是他們的重點管理對象。那些長期擺攤的小販,愿意交費,但那些做臨時買賣的,基本上就是處于一種打游擊的狀態,跟城管玩貓捉老鼠的游戲。
在一個巷子口,有一個中年女人在賣早點,攤前圍滿了人,還有人端著裝了米線或面條的紙盒,就地蹲著吃。城管的巡邏車在不遠處停下,小武第一個走下車來。他像第一次上街執法時一樣,緊張得手忙腳亂。有人說了一句,“城管來了,”那些等著或者正在吃早點的人,便全都拿眼睛看著小武。他像一個演員,被放到了舞臺上,觀眾都在眼巴巴地等著他的表現。
“你好。”小武走到小販面前,對方正在將半勺辣椒放進碗里,“這里不能擺攤?!毙∥湔f。
“為什么不能?”那個賣早點的婦女抬起頭來,帶著明顯的外地口音。
“因為這里有車進出,會影響別人通行。請你馬上收走。”小武溫和地說??伤麤]想到,對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這讓他亂了陣腳。
“哪里沒有車進出呢?”那女的說,“你讓我收走,那我該搬哪里?”
她說話的時候雙手掐腰,眼神從那些圍觀的人臉上瞟過,她看到的是鼓勵。小武感覺自己處于下風,她的表現讓他想到了村里的悍婦。這樣的女人,手有一雙,嘴有一張,能打能說,絕對不好惹。見小武一時之間犯了難,她甚至不再理會,繼續煮起了早點。
“這里不能擺攤,”小武又說,“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配合你?”那女人尖聲道,“那誰來配合我?我一家人要吃飯,怎么辦呢?我帶著他們去偷?去搶?”
小武張了張嘴,像一條被扔在岸上的魚。他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差點丟盔棄甲而逃。這時候,他看到他的三個同事趕來增援了。他們之前一直在車上觀看,心急如焚地看著他毫無進展。小武的三個同事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中間一個手上還提著一把大錘。
形勢馬上改變了。圍觀的人們開始散開,讓出一條能夠直通小販面前的路。那小販見這三個家伙走來,剛才還洋溢在她臉上得意的表情瞬間消失了,她猶豫了一下,開始收拾東西想走??墒?,已經來不及了。那個提大錘的家伙二話不說,掄起大錘就朝早點攤上砸了過去。人群中一片驚叫,小攤上的佐料罐碎成一片;銻鍋滾到了地上;小販哭了起來,想來撕扯其中的一個城管,被他一把搡到了地上?!霸俑宜?,帶回隊里去關起來!”那小販不敢再來,而是哭著去地上拾起鍋和那些沒打爛的器皿。
眼前發生的這一幕,讓小武感到驚恐。他想到自己信里所寫的一個詞:文明執法。他們離開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女人,她推著焊成小推車的攤子從巷子深處走去,前方是一個城中村。小武知道,這一錘下去,一個家庭的希望可能就破滅了。他突然無比難過,恨自己無能,如果他能勸她離開,事情就會是另外的結局。
回到巡邏車上,小武還沉浸在剛才的情景中。然而,他的表現卻成了另外那幾個家伙的笑料。他們紛紛還原著他的囧態,還問他當時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跟這些人講道理?簡直是白日做夢?!眲偛拍莻€使大錘的家伙朝窗外吐了口唾沫,又說,“如果這市容市貌如此容易整頓,還要我們這些人干什么?”
“其實他們也挺可憐的?!毙∥涞恼Z氣中并沒有反對的意思。
“我們更可憐,”其中的一個同事突然憤怒了,“每月拿他媽這么少的工資,走到哪里都遭人白眼,我們他媽的是在為了這個城市的明天啊。”
小武沉默了。接下來,他們又轉了幾條街,都沒有遇到需要整治的小販。中午的時候回到隊里,吃著盒飯,這幾個家伙又將小武的表現廣而告之,于是一個大隊的人都知道了。小武其實也知道,別人的嘲笑也不是沒有道理,整天面對那些鉆頭覓縫的小販,講大道理,真的行不通。每一個城管,進入這個行業之時,都想文明執法,可在實戰中,他們發現這其實就是句屁話。試想一下,奪對方口中食,這事能文明得起來么?比如人們都知道打仗不好,但真正上了戰場,誰不拼命殺敵,只能坐以待斃。跟小販講道理,那是秀才遇著兵。
但是,每次執法時,小武都覺得心虛,有負罪感。這些人,既沒偷,又沒搶,靠自己的雙手起早貪黑努力生活,他們何錯之有?小武想不明白,還有那么多的人即使被追得四處逃竄,甚至挨打,卻每天只能賺幾十元的城市,難道清潔規整,真的比低層人民的生計更重要?
小武坐在遠離人群的臺階上,他端著盒飯吃了幾口,嘴里寡淡。他看到別人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他找了個泔水桶,把飯菜給倒了。這時,劉隊也過來倒剩菜,小武就立在一旁,尷尬地微笑著等他走近。
“小武,來我辦公室?!眲㈥犝f著,在前面帶路,那幾個坐在一起吃飯的城管目光又追過來了。小武低著頭,像個被叫去教導處訓話的學生。
“那封信我看了。”劉隊剔著牙齒,話從他嘴里出來就顯得含混不清。他頓了頓,吐掉了嘴里的肉屑。
“你的想法不錯,這也是我們隊里一直提倡的,但是,城管這個工作有他的特殊性?!眲㈥犝f,“最近,局里剛換了領導,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們顧別人的飯碗,可能就要丟掉自己的飯碗啊。”
小武無語可說,劉隊說的都是事實。他想起剛才被砸了小攤的那個女子,那推著小車離去,邊走邊哭的樣子,像是他受了欺負的母親。
下午再出去,小武蔫蔫的。遇到需要清理的攤點,他總是走在最后。他看到小販提著裝滿了衣服的袋子,推著賣烤紅薯的小推車潰散而逃,城管提著橡膠棒緊追不放。人們心驚膽戰地圍觀,然后罵,“這幫土匪?!边@個稱呼,小武已經麻木了,他不憤怒,不爭辯,加緊幾步追上了前面的同事,幫著一起清理路邊的小攤。這些地攤,像是路邊的野草,蔓延到路中間,完全影響了交通。小武讓他們收走,避免發生沖突。他走在下午明晃晃的街道上,感覺像是喝醉了酒,踩在棉花上一樣。即使他不去和人發生沖突,也要目睹這些沖突而不能制止。
小武掏出手機來看時間,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他看到了蘇曉月一個小時前給他發的短信。她問他:你在干什么?他回復:剛才在巡邏,沒看到短信?!把策墶边@個詞,讓他臉紅了。小武把手機拿在手里,他想,這次不能再遲回她短信了??墒?,蘇曉月卻半天沒了動靜。小武有點心急,不停地掏出手機來看,到了城管隊門口,他終于又收到了她短信。看罷短信,小武的心情更糟糕。那些煩心事像烏云一樣朝他壓來,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邊走邊給她回短信:我盡量吧,等有消息了我通知你。
蘇曉月讓他幫她父親找個攤位賣水果,這事她之前就說過了,但令小武難過的是,她短信里的一句話:“你本來就是城管,這應該是舉手之勞的事吧?”小武看罷短信就低聲罵,媽的,當老子是誰啊?但生氣歸生氣,小武還是得攪盡腦汁地想辦法。
小武心事重重地回到住處,重重地關上大門,一頭栽到了床上。看著窗外一點點黑下去,索性閉上了眼睛。他突然被敲門聲驚醒,繼而聽到了安娜的聲音。安娜喝醉了,她捶著門,喊小武起來陪她喝酒。可是等小武打開門,她直沖沖地涌了進屋,趴在了小武的床上。小武起身把門關上,回來坐在床上時,看到安娜正聳動著雙肩哭泣。他把她翻過來,她就淚眼矇眬地看著他。
“今晚遇到一個死變態?!彼拗f。
“哦。”他真的不知該怎么安慰。無論是一起聲討死變態,還是要她忍,好像都不太合適。
“你倒是說話呀,哦什么?”安娜一下子爬起來,把怒火轉到了小武身上。
“說什么?”
安娜又躺下去了,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男人都他媽的不是東西?!彼f,“連我爸也不是個東西,我從小就恨男人。”
小武嘆了一口氣?!叭倘贪桑彼f,“實際忍不下去就走人。”
這話像是說給他自己的,更符合他的處境。他多次這樣告訴過自己,可他同樣在城管隊里飽受折磨。
“走人?”安娜吐出這兩個字,像兩粒紐扣落在了地上,“走去哪里?走到哪里都是為了賺錢?!?/p>
小武掏了香煙出來點上,安娜卻突然伸手來接過去了。她換了一個姿勢,斜靠在枕頭上,一手托著腮幫,一手夾煙。
“哎!”她說,“今晚我陪你,怎樣?”
小武看向安娜的時候,她也正在看著他,笑著。
“我說真的,不要錢?!彼f,“而且你別誤會,我不會纏著你的,我只是想找個不太討厭的人陪陪?!?/p>
“我有女朋友的。”
他怕安娜不相信,便掏出手機打了蘇曉月的電話,但一直響到自動掛斷,她也沒有接電話。很快短信就進來了:我托你的事辦得怎樣了?小武回復:有進展再通知你。那邊便沒了消息。
他沉默地坐著,腦子里一團亂麻。安娜抽了煙,又問小武要了一支,小武沒有給她香煙,而是將她抱在了懷里。她在他的懷里咯咯笑,男人都他媽的不是東西,她說。
五
新局長上任后,果然加大了整治力度。劉隊去局里開會,回來傳達了領導的意思。“近期將會有一次檢查,局里會邀請社會各界人士來驗收?!眲㈥犝f這話的時候,兄弟們都明白這是新領導的面子工程,但是除了竊竊私語,別無他法。但是,劉隊也宣布了一個還算不錯的消息,“今年局里要評‘十佳城管,獎金是十萬元?!?/p>
在壓力和利益的雙重驅動下,城管們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馬沖出去把所有的街邊小販全部趕出這座城市。沒有人理解小武心里那種像一粒嫩芽剛破土就遭遇霜降的心情,他的雙腿一直在微微顫抖。散會以后,迅速分好了小組,明晰了每個小組負責的具體街道。說不定某一天,這個由社會各界人士組成的考評組就會出現,說不定某條街道的某一個臟亂差的點,就丟了這個城市的臉。丟了城市的臉,其實也是丟了領導的臉。
在這樣重要的時刻,他們不再像平常一樣,穿得松松垮垮,提著橡膠棒,像幾個二流子一樣地遛達于大街小巷,而是四個人(一組)一輛電瓶車,全副武裝。坐在電瓶車上,兄弟們都有點颯爽英姿的感覺,只有小武一直低著頭。平時巡邏的時候,見到路邊攤還會先讓小販子收走,實在不聽的才會動手。但是現在,他們已經不給這樣的機會了,因為他們深知這些流動攤點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們必須打對方個措手不及。這種毀滅性的打擊,讓小販們聞風喪膽,這正是城管們需要的效果。
小武心驚膽戰地看著別人生龍活虎地沖向那些流動攤點,他總是慢半拍,像一個舞蹈隊里混進了一名初學者一樣。有時候,他也朝小販們高聲吼叫,目的是讓他們趕快逃跑,但始終沒有動手。他們巡邏了一早上,掀掉了三個早點攤;打跑了一個修自行車的老頭;把一個婦女的蘋果攤推倒,蘋果撒了滿街,堵斷了交通;把一個賣手機配飾的年輕姑娘追得飛跑,她的東西邊跑邊掉;踩斷了三根秤桿,打掉了一顆門牙……
中午回到隊里,大家都在激情澎湃地講述著早上的“戰斗”經歷,那樣子,像是獵人們在攀比獵物,像漁夫得意地捧出滿艙的魚。那天早上改善了伙食,可小武卻胃口全無。他覺得那些手舞足蹈講述的家伙,都像魔鬼一般,而他卻與他們為伍。
有些想法是不能產生的,一旦產生,就像喉嚨里卡了東西,咽不下,吐不出。小武覺得別人都瘋了,醉了,只有自己是清醒的。對他來說,有些事情迫在眉睫,他晚上回到出租屋里,雖然精疲力盡,但新的想法又讓他激動不已。他打開燈,又開始寫信。而這一次,比上一次少了含蓄,完全是滔滔不絕。他把一個小城管的艱辛和夢想,講述給他只在報紙上見過的市長聽。他不知道市長能否真的讀到這封信,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他的發揮。筆尖劃過紙面,像蠶吃桑葉;窗外下著小雨,小武突然有點傷感。在這個城市,他有時覺得自己不幸,萬千高樓,跟他沒有一點關系;汽車多得連整個城市都裝不下,但同樣跟他沒有一點關系。然而,他有時又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像這樣的雨夜,他畢竟沒有挨冷受餓。每次經過城市的天橋下,看到那些點燃垃圾起暖的流浪漢,他都唏噓不已。
寫完了信,小武站起來,伸著懶腰,休息了一下,還覺得不夠,又一字一句地校對。最后,他把信用他擅長的行草謄抄在稿紙上,想象著市長先生讀完信后的深思,滿意地笑了。
這一夜,小武心潮澎湃地熬到了天亮。關于工作,他有些心猿意馬。第二天的“戰果”,明顯地減少了,但隊里又開會,要大家不要放松警惕,“我不希望問題出在我們片區上,如果真出了事,我們大家都會吃不了兜著走?!眲㈥牭脑捜缋棕灦?,但對于小武來說,皆是耳旁風。
在高壓政策下,城管們只差借助顯微鏡和望遠鏡來發現流動攤點了,一旦發現,無一不是狠狠懲治,讓其恐懼。但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更別說斷人生存之道這種事。突擊檢查開展的第七天,一個城管在執法過程中英勇負傷,被瓜農用西瓜刀劈掉了右耳。小武親眼看到那只耳朵掉在地上,熱血狂飆,像壓破了的水管。小武兩腿戰戰,第一個沖上去扶住了那個即將倒下的同事。砍人的小販被生擒,然后交給警方發落,他被帶走的時候,嘴里高呼:誰敢斷我的生路,我就要斷了誰的路!小武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像即將就義的烈士一般,沒有畏懼,有的是滿腔怒火。他想起小學時學校組織學生參加公判大會,有一個殺人犯,在被宣判執行死刑時,突然高喊冤枉,被人用繩子勒住了嘴,還是高喊,直到被帶上囚車,“冤枉”的聲音還在隨風送來。幾天以后,小武在當時開公判大會的燈光球場,看到了那個死刑犯掙扎時留下的一只鞋子。他想,穿著一只鞋子去死,也不知黃泉路上是否會硌腳。這件事讓很多人嚇破了膽,小武覺得,殺人是永遠不能觸及的底線。
那個砍人的小販,肯定會受到嚴懲。一個家庭的希望會毀于一旦。在事發當時,某個圍觀的人用手機拍下了那個打斗的視頻,然后發到了微博上。小武后來去看過那個視頻,重新看的時候,他比身臨其境更清醒。視頻顯示,是那個被砍的城管首先沖過去搗毀東西,并有另外一個城管上前就直接打人,瓜農抽刀砍人,屬于下意識的防范,抽刀斷水,行云流水。
網絡沸騰了,群情激憤,帖子如核裂變般傳播,比瘟疫更讓一些人恐怖。辦案人員遭遇著雙重壓力。本地的媒體噤若寒蟬,但外地的媒體卻蜂擁而至。記者們堵住城管局或醫院門口,讓這件事保持著關注度。新聞記者們明白,雖然城管打人事件屢見不鮮,但類似新聞總會引人關注。輿論一邊倒,要求從輕處罰瓜農之聲不絕于耳。但怎么判,是法院的事情,作為城管一方,他們似乎并不受這個事件的影響,他們深知,再熱的新聞,也有冷卻之時。
那段時間的街道,真的比平時規整了很多。小販們斷了生路,紛紛另謀生路,但人們同時發現了一個問題,生活中少了很多“方便”。小區門口賣菜的人不見了;街邊擦鞋的人沒有了;巷口的水果攤沒有了;下班回家的人,推著泄了氣的自行車,垂頭喪氣……像一陣風吹過,人們生活的步調一下子被打亂了,沒有了市井味,沒有了煙火味,這城市變得像一個盛滿真空的鐵盒子。
小武每次走在街上,心里都空蕩蕩的。這相當于上山打獵,一排槍聲過后,飛禽走獸全逃之夭夭了。城管們走在沒有小攤販的街道上,像貓的世界里沒有了老鼠,失落可想而知。小武難過的不是每天回到隊里時,缺乏“戰果”,而是在想那些舍棄了攤點的小販,他們究竟靠什么維生?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城管們都盯緊了街道,小販們根本沒有喘息的機會。城市已經煥然一新,臨街的老宅都涂了彩色;環衛工人們比蜜蜂還繁忙。然而,檢查組還是沒有來。
大家都有點焦急了,再這樣緊繃著神經,那根弦就要斷了。連蘇曉月都等不及了,又發短信來問小武:那事到底辦得怎么樣了?她說她父親已經閑得心里長草了。小武讓她再等等,然后,她又沒了消息。其實,小武已經有了主意,那就是等這個檢查組散了以后,花錢幫他租一個繳“管理費”的攤位。
那段時間, 小武回到住處的時間,比以往要晚很多。他遇見安娜的時間更少了。那一夜,誰也不提,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是,從那夜以后,小武變得很怕半夜聽到隔壁的聲響。當叫聲像潮水一樣地漫入夜色,小武感覺那聲音像耳光一樣扇著他。有時候,他會噩夢般坐起,望著空空黑夜,罵一聲:犯賤!然后,又倒頭睡了下去。
有時候,小武睡不著,又開始構思他的宏偉計劃。他覺得,他的計劃只是暫時遭遇了強大的阻礙。他無數次將自己的計劃書翻出來看,一條一條深思,把那些行不通的劃掉,又增添新的想法。只有沉浸在夢想中,他才會覺得生活是件有意義的事情。夢想,就是人和行尸走肉的區別。偶爾,他父親也會打電話跟他聊聊,問些工作的事,說些家里的事。他說想來看看小武,小武以這段時間太忙為由拒絕了。
六
開過了早會,隊員們整裝待發,開始一天的巡邏。劉隊卻將小武從電瓶車上叫了下來。小武一路小跑著進了劉隊的辦公室,卻見后者一臉凝重的表情,并讓他把門給關上了。小武看了一眼劉隊的辦公桌,很快便明白了。
“是你干的?”劉隊把信推了過來。
“是?!毙∥錄]法否認,因為他是以實名寫的這封信。
“市長辦把信轉到了局里,局長大發雷霆?!眲㈥犂淅涞卣f,“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居然從我們的隊伍里發出這樣的言論,你讓我如何跟上面交代?”
“我說的是實話,是我心里的真實想法。”小武說,“我確實覺得我們的執法非常粗暴,需要多一些文明和理解?!?/p>
“粗暴執法,是我要求你們的嗎?還是局里規定的?”劉隊一把拍在桌子上,他站了起來,憤怒地看著小武,“文明執法,每次開會都在說,還用得著你來告訴市長?”
小武想說的話,沒有說出來。他低著頭,只在心里想,這一計劃又失敗了。他原本以為這封信會像一枚炸彈一樣,在全市的城管中間引爆,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風暴。結果,炸傷的卻是他自己。
“你先停職反省吧,”劉隊的語氣緩和了一點,“按局里的意思,是要把你開除的。兄弟啊,有句話我要告訴你,蚍蜉撼樹,談何易!”
小武有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遺憾,這超出了他預想的最壞結果。他仰著頭,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他佇立在劉隊面前,不知該如何走出去面對眾人。
“今天先回去吧,回去寫份檢討交上來?!眲㈥犈牧伺男∥涞募纾瓣犂铿F在正需要人手,明天就來上班,但別再弄出什么花樣了,否則,別怪我沒提醒你。”
院子里空空蕩蕩。別人都去巡邏了,小武像只被人遺棄的野狗,沮喪地離開了單位。心里的包袱,必須一件件丟棄,他步行回住處,好幾次差點撞上了迎面而來的行人。一輛電瓶車從小武身旁按著喇叭開過去,車上的城管發現了前方路邊的流動攤點,停了車,上去直接開砸。小武站在圍觀人群的后面,看到的是小販的驚懼以及城管的兇狠。打砸完后,城管上車,繼續按著喇叭開車離去。圍觀的人們罵罵咧咧,那個被打倒在地的小販艱難地掙扎著爬起來,把滿地的水果聚攏在一起。小武走過去,猶豫了一下,蹲下去幫他的忙。小販是個中年男子,頭發臟得黏成片,走路的時候腿有點跛。他說了一句“謝謝”,就哽咽了。小武幫著他把那些幸存的和砸壞的蘋果收攏在木板車上,他拖著板車離開的時候,像一支風浪中的小舢板。
看著小販遠去的背影,小武心潮難平。關于劉隊和他的談話,剛才他還心有余悸,但現在,他在心里罵了一句“去你媽的”?!拔冶仨殘猿窒氯?,”他告訴自己,“哪怕丟了這份工作又怎樣?”他就是不信邪,就是要做那個敢于撼樹的蚍蜉。他掏出手機給父親打電話,本來是想不顧一切地說出實情,可是,他父親的一番話,又讓他猶豫了。他父親在電話里告訴小武,“我和你媽商量好了,我們想去縣城里做點小生意,一天賺個幾十塊,也比閑在家里強?!毙∥鋱詻Q否決了父母的這個想法,“不準去,”他說,“菜沒你們想象的那么好賣。”但是,任憑他父親再問原因,小武也不說。
這個電話,讓小武內心那種蝸牛般負重前行的壓力再次增加。那些無形中的壓力,別人看不到,人們只看到一個頹廢的年輕人,面色蒼白,失魂落魄彳亍而行。太陽升起來,天空像藍絲絨,沒有一朵云,風吹來,寒意頓生,小武緊了緊衣服,繼續朝前走。下一路口,紅燈,小武站立著,車輛在他面前川流不息。他看到一輛黑色轎車的副駕位置上,坐著一個很像蘇曉月的女人。他揉了揉眼睛,待他想定睛再看,那車已經匯入了車流。他感覺胸口被人捶了一下,用手捂住,疼。他退到了一旁,坐在馬路牙子上,給蘇曉月打電話,電話被掛斷了。他再打,對方繼續掛斷。然后有一條短信進來了:你有什么事?這條冷漠的短信,令小武憤怒,他刪了短信,不再回復??墒沁^了一會兒,蘇曉月又發了短信來:我托你辦的事怎么樣了?小武罵,滾你媽的。
回到住處,小武去敲安娜的門,她還在睡覺。她在屋里問,誰呀?小武說,是我。安娜穿著內衣來開門,小武嚇了一跳。安娜鉆進了被窩,招呼小武床上坐。小武站著,不知所措。他呼吸滯重,猶豫了一下,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來遞給安娜說,“我要一個快餐?!卑材葟谋桓C里坐起來,一把將錢搶過來,突然朝小武的臉上甩了過來,“滾你媽的快餐,連你也這樣對我!”安娜哭著將頭捂在了被窩里。錢沒有甩到小武的臉上,但比扇他耳光還尷尬。
“對不起。”小武說。
“滾??!”安娜的聲音透過被子傳來。小武木然站著,像根樹樁,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安娜哭了一陣,將頭從被子里伸出來,她哀怨地看著小武,問,“你怎么了?瘋了?”小武將手從胸前放下,低著頭,沒說話?!罢f啊,你到底怎么了?為什么要這樣?”安娜突然提高了聲音。“我心里難過。”小武說出這句話,又想起那個從他身邊一閃而過的像蘇曉月的女人,心疼不已。安娜把被子掀開,露出了只穿著內衣內褲的身體,她看著他,目光如水般溫柔,如火般熾烈。小武抱住她,感動從內心升起,沒有欲望,他躺在她身邊,將她攬入懷里,讓沉默代替了所有言語。
小武第一次如此平靜地抱著一個女人,連親吻和撫摸都沒有。他們睡了過去,像兩棵纏繞在一起的樹。抱著安娜,小武感覺踏實,心里被填滿,在這個孤獨世界,找到了唯一的依靠。有一陣子,他醒了過來,看到安娜睡得很熟,面容純凈得像個嬰兒。他忍住沒去親吻她,又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下午,太陽透過紗窗照進來,金光鋪滿了床。安娜的笑,柔軟得像一汪清水,“你想要嗎?”小武搖了搖頭。“我去買菜來做飯?!卑材日f,“我會做好幾樣菜的?!毙∥錄]有反對,他繼續躺在床上,看著她一件件穿好了衣服,然后出門。這讓他想起自己的父親,那個大男子主義十足的人,他總是晚于母親起床,當她在屋里屋外忙亂的時候,他躺在床上,即使沒有睡意,他也會把那些時間用來抽煙、發呆,等她忙完后坐享其成。
安娜買了菜回來,小武仍然躺在床上。他看著她的背影,她麻利地切菜、炒菜,他想,她一定是個勤勞的女子,像自己妹妹,從小就是家里的好幫手。“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小武突然問了一句,他看到鍋里的火焰升騰而起,安娜背對著他,“混一天算一天唄?!彼穆曇艋熘床寺晜鱽怼?
“我今晚不想去上班?!背燥埖臅r候,安娜說。
小武扒了一口飯在嘴里,在咀嚼中沉默思考。
“你到是說話呀,怎么樣?陪我去逛街?”安娜又問。
“我今晚單位還有事?!毙∥湔f。
“反正我就是不想去上班。”安娜努力抑制語氣里的失落,但小武還是察覺到了。他微微笑了一下,又說,“你做的菜很好吃?!贝撕蟮臍夥眨蝗蛔兊脡阂制饋?,誰也不再說什么。
吃過飯,小武出去走了一圈,等到華燈初上才回屋??墒?,當他回到住處,看到安娜的屋里還亮著燈。他有些猶豫,躡手躡腳地打開門,但她一晚上沒有來打擾他。小武躺在屋里,沒有開燈,連翻身也顯得小心翼翼。他把手機調至靜音,留心看著手機屏幕,蘇曉月沒有聯系他。
小武已經習慣性失眠,那種沒有睡意,腦袋如一團漿糊,渾身焦躁得就像爆炸的感覺,讓他覺得醒著是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他緊閉著雙眼,眼前一遍遍浮現出白天的情景。事實上,他更害怕白天來臨。在工作和良知的雙重壓力下,他蜷縮在這個夜晚,頭痛欲裂。他像嚴冬里頑強生長的植物,頭頂霜雪,仍然要努力站立著。他已經失敗了兩次,第三個計劃即將開始,他知道,這一次,他將面臨更大的挑戰。但是,那些計劃像是強勁的發動機,催促著前行。有一陣子,他迷迷糊糊地像是在睡覺,腦海里盛放的全是計劃。
七
連續幾天,小武下班回來的時候,都看見安娜敞開著大門。有時候,她坐在床上發呆;有時候,她盯著電視看,把聲音關到最小。待小武低頭從她屋前走過后,安娜就會重重把門關上。小武想搬家了,無論回家還是工作都讓他感到壓抑。最近幾天,他忙著別的事情,把蘇曉月的事情丟在了一邊,當她再次收到她的短信時,才知道事情變得有些嚴重了。
蘇曉月在短信里說:我爸實在閑不住了,他已經想好要在永益路口賣水果了,你要讓你隊里的兄弟們高抬貴手。他趕緊給蘇曉月發短信,說現在真的非常危險,讓她再等等。可是蘇曉月說:那你就快一點幫我搞定啊,這事真的很難嗎?
永益路不是小武他們的管轄范圍,在這個全城掃攤的時候,還敢出來,這相當于等著頭破血流。小武終于忍無可忍,給蘇曉月發了短信:我沒有那么大的能量,有些事情我愛莫能助,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可他發出這條消息后,只收到蘇曉月的兩個字:呵呵。
好吧,小武心想,跟我心里的計劃相比,一切都不重要了。那種迫在眉睫的緊張感,讓他必須孤注一擲。城管們的弦繃得很緊,有時候,夜里都要去巡邏,防止那些夜市攤點死灰復燃。小武連續值了三天的班,回到住處時,他夜間再也沒有聽到安娜的屋里有響動。直到有天,又搬來了一個和安娜年齡相仿女子,小武才知道,安娜已經搬走了。新搬來的女子,見了小武面無表情,懷著戒備。但是,小武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職業,并且在某天下班回來的時候,在路口的樹影下看見她站著。
小武沒留安娜的電話,他心里有點遺憾。這個城市說大也大,錯過,一生都不會再見;這個城市說小也小,也許,轉角又能遇見。但小武明白,即使再相遇,他也沒有超越現實的勇氣。
但這種短暫的失落,很快被他的計劃所掩蓋。全市城管如臨大敵,想以狂風掃落葉的姿態讓這個城市煥然一新,然而,在生存的壓力下,總有心存僥幸的小販不合時宜地出沒。如果說這個城市每周發生一起城管和小販之間的沖突,那是一點都不夸張的。也就是在這段時間,一個名叫“城管糾風”的微博,不經意間出現,迅速獲得了數以萬計的關注。這個微博只發關于城管的消息,發出城管的心聲,曝光城管的不文明行為。從這個微博的內容更新可以看出,野蠻執法不是某一個地方的現象,而是普遍存在的頑疾。從省城,到縣城,各種沖突頻發,關于城管合法性的質疑甚囂塵上。
小武他們隊里開會,屢次提到了“城管糾風”,因為他們近段時間的沖突,全部被這個微博給曝光了。面對輿論壓力,照例是處理了幾個在沖突中將人打傷的“臨時工”后,繼續為這個城市的明天努力。
有一天,劉隊找小武談話。想到上次的停職反省,小武頭皮發麻。走進劉隊的辦公室,劉隊示意他把門關上,小武感覺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腦門。
“坐吧,”劉隊示意他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吐出這兩個字,就一直拿眼睛盯著他看。小武忍不住了,問,“隊長,你找我啥事?”劉隊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他問小武,“你最近怎樣?”小武如實匯報,“最近的工作強度太大,壓力也很大?!眲㈥牥逊逝值纳碜訌囊巫由贤α送?,小武趕緊掏出兜里的香煙遞了一支過去。劉隊吸了一口煙,看了看窗外,輕聲說,“最近社會上對于城管的爭議越來越大,但是,這個城市又不能沒有城管。在這種情況下,局里決定擴大城管的力量,讓一些更高素質的人加入到這個隊伍中來,你是大學生,我第一個想到了你。過幾天面向全社會招考,你去報名吧?!?/p>
這個喜訊像一道閃電,擊得小武不知所措。不可否認,他之所以堅持留在城管隊,其實就是在等這樣的機會。這種等待,像一個不善爬樹的膽小鬼等待樹尖的果實落地。所謂“招考”,小武明白真實的含義是什么,他激動之余又茫然了。
下班的車輛,把這個城市堵成了一個巨大的停車場。小武跑步超過那些焦急的有車一族,心里第一次升起優越感。也許不久的將來,我也會像他們,在這個城市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車,小武想著,腳下生風,跑得更快了。他一口氣跑回出租屋,打了盆冷水洗了頭后,更覺神清氣爽。他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問了家里的近況后,終于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說出了這個電話的真正目的。
“爸,”小武停頓了一會兒說,“家里還能幫我借點錢嗎?”
“你要錢干什么?”電話那邊的聲音一改剛才拉家常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武一口氣將需要錢的原因講了出來。不過,他說的是自己有一個升職的機會,需要錢打點。
“要多少?”他父親問這話時,喜不自禁,“我馬上就去給你湊,這事我們砸鍋賣鐵都支持你?!?/p>
“三萬塊?!边@個數字,對他的家庭來說,是最大數,但對于他需要去打點的人來說,卻是最小數。
小武掛了電話,戰戰兢兢地給劉隊打電話,約了四天后的周末吃飯,劉隊爽快地答應了。于是,這個夜晚的小武,腦海里便浮現出請客的場景,如何拍馬屁,如何表決心?他關了燈,在黑暗中自言自語。如果有了編制,他才能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抱負,這樣的聯想,讓他渾身滾燙。過道里響起高跟鞋的聲音,隔壁的女子又回來了,小武想著安娜,身體有了反應。折騰到后半夜,他終于精疲力盡地睡過去,夢里全是夢。
心里裝滿了憧憬,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小武眼里的每一個細節,都生動活泛,充滿了詩情畫意。再次見到劉隊,兩人的目光中便有了親切,小武朝他點頭,他還以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小武坐著電瓶車出去巡邏,他有種鶴立雞群之感,那些粗野的“臨時工”,他們注定只能在別人的唾棄中掙扎,永遠沒有轉正的可能。他們多數來自農村,要么是和某個領導有著枝枝蔓蔓的淺淡關系,要么是直接從勞務市場招聘而來。以前小武在這群莽漢面前,畏首畏尾,但是現在,他看到了他們的可恨可憐之處。
第三天上午,小武的父親打電話來,已經將三萬塊錢打到了小武的賬戶上。他的父親天不亮出門,趕早班車去縣城匯的錢。
“我吃碗面條就回去,”他說,“家里明天還要去借人家的牛來犁地。”
“家里的牛呢?”小武問。
“賣了,”電話那端說,“昨天賣的。哪有那么好借的錢啊?!?/p>
小武的鼻子發酸,哽咽了一下,說,“等我的工作更好一些,我再幫你們買一頭吧?!?/p>
他父親“嗯”了一聲,把電話掛了。小武呆呆地看著手機,直到屏幕暗了下去。他去查了銀行卡,當看到卡上那一串數字的時候,想到的是父母深陷的雙眼。回來的路上,他開始沿途尋找具有一定檔次的飯店。他對請客吃飯這事,真的沒底,猶豫著是將卡直接送給劉隊,還是取現金出來?他最終決定直接送卡,并將密碼寫在了卡的背面。
小武一整天精神恍惚,沒心情上班,但又找不到請假的理由。下班的時候,他給劉隊發了條短信,約了第二天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劉隊只回復了兩個字:知道。
小武又給父親打電話時,他已經回到家了。父子倆談起即將送禮這事,小武安慰說,對方已經答應來吃飯了。父子倆一致認為,這是一個良好的開局?!安灰泟e人的恩情,”小武的父親在電話里說,“如果是升職了,相當于什么?有沒有鄉長大?”小武紅著臉,咬牙說,“有,而且比鄉長還威風?!眱扇嗽陔娫捓锪牡礁吲d處,又開始了對未來的憧憬,小武父親又說,“我們老了,干不動活了,等你升了職,我們也該享享清福了?!毙∥溧嵵爻兄Z,這一次,他覺得自己有了底氣。
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請客吃飯,小武一直感到緊張。他提前兩個小時就到了約定的地點,挑選了隱蔽安靜的包房,并叫來服務員點好了招牌菜。他像個并不熟練的編劇,反復推敲著每一句臺詞和動作,直到已經滾瓜爛熟,方才把包房號發短信告訴了劉隊。這期間,服務員進來了三次,反復問:“先生,可以點菜了嗎?你們只有兩個人嗎?我們這個包房是有保底消費的哦?!毙∥涿看味蓟卮穑霸俚鹊?。是的。知道了?!?/p>
約定的時間剛到,劉隊在服務員的引領下推門而入。小武站起來,請劉隊上座。劉隊倒也不客氣,理所應當地坐下,笑著問小武,“你發財了啊?搞得這么隆重。還有請誰嗎?”小武說只請了隊長您一人。劉隊便批評小武鋪張浪費,“掙錢不容易啊,兄弟。”
小武請劉隊點菜,劉隊只說“隨意,別太浪費了”,小武就按著自己先確定的菜品給點了一遍。然后,小武將提前準備好的兩條“中華”香煙遞過去,劉隊推辭著收下,拿了一包撕開,遞了一支給小武。在等待上菜的時間,劉隊問了小武家里的情況,以及學歷等方面的問題,小武明白,這樣的問詢意味著什么。
“你考過公務員嗎?”劉隊問。
“考過,”小武說,“但面試沒過。”
“過段時間,繼續去考,年輕人,還是要有點面對困難的勇氣?!眲㈥犝f,“只要筆試過了,其他都好說。”
小武鄭重地點頭,希望的火苗呼呼躥起。菜和酒上來了,小武站起來倒酒,雙手端給劉隊。但之前想好的酒辭,一句都說不出口。
“我敬您。”小武干巴巴說著,兩人碰了一下杯,一口干了杯中酒。他再次倒酒,才發現剛才劉隊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點兒。小武朝劉隊的杯里滴了幾滴,又給自己倒了一滿杯。
“隊長,感謝您一直以來的幫助,您對我的恩,我一輩子都記得。”
小武喝了酒,見劉隊也陪了半杯。但連干兩杯,小武已經有了醉意。第三杯酒又斟滿,小武的舌頭大了。
“隊長,我嘴笨,不會說話。反正,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p>
他又把酒干了。劉隊卻鎮定自若,反倒勸小武,喝慢點,少喝點,菜才剛剛上來。這一頓飯,完全沒有達到小武想要的效果。他滿腔的熱情,始終打動不了劉隊。同時,他也知道,他和劉隊酒量是天壤之別。小武把自己喝大了,他想哭,他覺得自己卑微如塵,他覺得父母很可憐。但他沒有哭,他努力支撐著自己,控制住自己幾近錯亂的神經,盡量別鬧笑話。但是,他最后還是在一次起身方便的時候,踉踉蹌蹌地摔倒在地了。劉隊過來把他扶起,說,“不能再喝了,再喝我也醉了。”小武聽到這話,像是給了自己一個交待。他搖搖晃晃地坐在位子上,高聲招呼服務員結賬。這不是一個完美的局面,劉隊并沒有喝高興。他甚至有些生氣了,覺得這個年輕人請自己吃飯,完全像是在買醉。劉隊扶著小武到了餐館樓下,兩人站在街邊打車,風一吹,小武就奔向一旁的花壇里,把頭埋進花叢,吐得稀里嘩啦。等他吐完,他發現劉隊還站在街邊等他,他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差點誤了大事。
小武從兜里將銀行卡掏了出來,他走過去,突然抓住了劉隊的手,把卡塞了過去。他以為對方要說什么,但對方啥話都沒說,像是啥事都沒有發生。這時候,出租車開了過來,小武說,“隊長……”劉隊說,“你先走。”
八
據不完全確定的消息,再過一個星期,檢查組就要來了。這一個星期中的某一天,他們準會出現,但具體的時間,沒人知道。
局里召開了工作大會,對小武們這段時間來的辛苦工作給予了高度的肯定,但對接下來的工作也提出了新的希望。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全市的城管們,都必須以十二萬分的精力,投入到這場戰役中。是的,“戰役”,去局里開會回來的劉隊就是這樣傳達的。
按照以往的經驗,每當迎來這種大仗硬仗的時候,也是最好的表現時機。但小武放棄了這個表現機會,他覺得自己不需要用這樣的方式去贏得別人的認可。所以,他仍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做著他認為正確的事。
自從和劉隊吃了飯后,再次見面,劉隊的臉色就變得嚴肅起來了。但小武深知,劉隊越是嚴肅,越說明劉隊把他當成了自己人。他將本已丟在一旁的書本重新拾起,幾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備考上。關于工作,他得過且過,由于晚上熬夜,他白天精神萎靡,像個病人一樣。但別人的工作狀態卻跟他截然相反,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
經過一段時間的整治,街道上確實取得了明顯的效果。流動攤點銷聲匿跡,小販的吆喝聲噤若寒蟬。沒有嚴陣以待的緊張感,城管們的巡邏,便變成了觀光之旅。他們走在街上,眼睛緊盯著走過的女人們,遇到漂亮性感的,便停下車,展開一番討論。小武總是安靜地聽著,微笑著看那些面紅耳赤的爭論。有時候,他也會因此而想起一些人,比如安娜和蘇曉月。
那天中午,小武和他的同事們決定去餐館里犒勞一下自己??墒遣藙偵蟻?,酒剛斟上,小武兜里的電話就響了。他拿出電話一看,是個陌生的座機號。
“您好。”小武說。
“請問是陳尚武嗎?”電話那邊的中年男子,說話不急不慢,“我們是市城管局的,有個事情,想請你來一趟,最好是現在就來?!?/p>
小武沒問是什么事。他甚至以為,可能是“轉正”的好事需要叫他到局里去談談。小武有些激動,別人都把酒喝了,他也一仰脖干了酒,說,“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們慢慢吃?!?/p>
他上了出租車,又將那個打進電話來的號碼翻出來看了一眼,確定這個號碼跟對方說的地址基本一致。這是小武第一次到局里,心情不由得緊張。跟隊里相比,局里的辦公條件好了不止多少倍。這種對比,不光沒讓他失落,反而讓他自豪,他已經有了主人翁的感覺。
小武沒有選擇電梯,而是爬樓梯。他想以此撫平自己內心的激動,可他失敗了。到了六樓的辦公室,他氣喘吁吁。他站在門口,見辦公室里有兩個人正在電腦前辦公。小武猶豫著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又退到了一側。但樓道里人來人往,小武的行為顯得有些鬼鬼祟祟。小武敲門的時候,那兩個人同時抬起了頭。
“你是陳尚武吧?”其中一個說。
小武擦了一下額頭,他有些不知所措,走到對方面前,但對方并沒有告訴他坐哪里。小武站著,點了點頭,緊張的臉上擠出了一絲難看的微笑。
“你是南山區第三大隊的?”
小武又點頭。
“請你確認一下這個?!睂Ψ絹G了一份資料過來,小武看著看著,額頭上冒汗。那是一份注冊微博賬戶時的資料表。
“你還有什么好說的?城管糾風。”那個剛才一直沉默著的中年人,語氣嚴厲,“這段時間搞得我們狼狽不堪的人,原來是城管隊的叛徒。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小武的腦袋里嗡的響了一聲,像是捅破了馬蜂窩。那種疼,不光是被蜇進去了,而且還注射了毒液,鉆心,令人眩暈。他顫抖起來,險些站不住。坐著的兩人,四道目光足以刺穿他。他想申辯幾句,但覺得說什么也是多余。
“我們將馬上通告你們隊里,”對方又說,“你被開除了。如果你有任何疑問,請在一個星期內申訴。通告,我們會隨后發到?!?/p>
對方還遞了一份資料過來,小武沒有看清,他的雙眼迷蒙,汗水浸入眼睛,他沒有去揩。他在指定的地方,簽了字,呆立著。直到對方讓他離開,他才像具靈魂出竅的尸體輕飄飄地走了出去。
出了城管局的辦公大樓,小武一路狂奔。汽車、行人、樹木……紛紛向后退去。朝前跑,沒有目的,沒有畏懼。紅燈行,綠燈行,穿過車流,喇叭長鳴。小武汗如雨下,風吹過他,那些涼意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如果你在某個下午的街道,遇見一個瘋跑的年輕人,如果他不是一個營養過剩的減肥者,那么,他的心里一定裝滿了這世界所有的憂傷。
起初,他腳下生風,如果插上翅膀,就要飛起來;然后,他雙腿發酸,被風裹住了步伐;最后,他奮力向前,他感覺自己真的飛了起來。
2012年深秋的某個下午,有人在市中心看到令人緊張的一幕:一名年輕男子,奔跑在街頭,突然,一頭栽倒。正在圍觀的人們準備打110或者120時,男子硬撐著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了。
小武的生命中,有那么一段是空白的。但他不確定那一段到底是多長時間。死也許就是這樣的,他想。但他并沒有看到奈何橋,也沒有喝到孟婆湯,更別說令人毛骨悚然的十八層地獄了。像一粒種子破土,那個蘇醒的過程充滿了劇烈的掙扎。心臟跳動起來,血液流動起來,眼睛張開,小武看到了圍觀的人。他活動了一下手腳,還能動,他試著撐起自己,顫抖著朝前走。像一只遭遇了重創的野狗,一步一回頭,那些圍觀的人群還在盯著他看。
到了人少一點的地方,小武找了個街邊的水泥花臺,坐在邊上。他覺得全身酸軟無力,再走,他怕自己還會跌倒。下午的太陽已經偏西,小武的影子縮成一團,像一幀后現代的攝影作品。他掏出手機,猶豫了一下,給劉隊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被掐斷。接著,他收到了劉隊的短信:你的事,我知道了。我也只能遵從局里的意見。小武把短信看完,眼淚就流了出來。他知道,此時,自己已經成了隊里的議論焦點,而且這種議論中,只有聲討,沒有同情。他不敢再回隊里,就這樣不辭而別吧。
他又給劉隊發了一條短信:那?
這條消息,沒有下文。
行人經過小武身邊,他將臉朝下,看著地面,一隊螞蟻正在搬家。他想,自己就是一只想要撼倒大樹的螞蟻。這是下班高峰期,的士忙碌,公交擁擠,小武感覺自己像一頭困獸,寸步難行。后來,他躺在了花臺上,用雙手蒙住臉,緊閉著雙眼,還是忍不住想流淚。他幻覺太陽已經落下,但只是烏云遮住了天空。他期望黑夜能早點降臨,只有披上夜的外衣,他才會覺得安全。
小武不知道為什么,在他躺在花臺上的時候,他很想念安娜。如果她在就好了,他想。如果她在,他會撲進她的懷里,像孩子見到母親一樣痛哭,然后,像男人對待女人一樣,狠狠要她。可是,他連她的電話都沒有。這是他們的宿命,注定相忘于江湖。
手機在兜里突然震動,小武一下子坐了起來。蘇曉月破天荒地打了電話來。小武猶豫,要不要跟她講自己的遭遇呢?她怎么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件事,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他需要傾訴。
他接通了電話,蘇曉月的哭聲洶涌而至,跟著哭聲一起送到耳朵里的,還有嘈雜的吵鬧聲。
“小武,你在哪里?”蘇曉月歇斯底里的嘶吼,“你快來救命啊,他們要把他打死了?!?/p>
小武沉重的腦袋受了刺激,一時有些發懵。他腦袋的運轉速度,并沒有跟上她的語速,想了想,才問:“誰要把誰打死了?”
“城管……”蘇曉月一邊打電話,一邊罵人,“城管快把我爸打死了?!?/p>
小武感覺熱血上涌,直沖太陽穴,他完全是下意識地跑了起來。邊跑邊朝路過的出租車不斷地招手,但這個時候,車輛都堵在路上,想要打車,比登天都難。小武跑了大概五百米,終于有一輛拉客的電動車停在小武面前。他來不及問價,就一步跨上了車。在這個城市,上下班高峰期,交通處于半癱瘓狀態,是這些電動車,像勤勞的小蜜蜂一般,來來回回輸送著那些焦急的人們。一般情況下,即使汽車堵得像腸梗阻,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攔這些見縫插針的電動車。
但快到永益路口的時候,連電動車也堵住了。汽車、摩托車、電動車,喇叭齊鳴,但不光車不會動,連人也很難穿過去了。電動車主用一副極有經驗的口吻說,“前面肯定是出事了,不然不會這樣堵。”他說著,回過頭來無可奈何地看著小武,小武明白他的意思,下車來給了他錢。
小武削尖了腦袋朝人群里擠,用雙手撥開身邊的人,嘴里說,“對不起,對不起,請讓一下?!庇腥藰O不耐煩地看了一眼小武,不加理會;但也有人象征性地挪了挪身子。人們都在翹首往前擠,車輛堵塞路口,進退維谷。不斷地有人問:發生什么事了?但被問到的人都搖頭。小武側著身子,穿過那些看熱鬧的人群,抵達事發地。他看到一個老人躺在地上,滿臉是血。水果攤被掀翻了,蘋果、葡萄、香蕉,被踩在地上,讓人輕易想到此前發生了什么。城管們還在現場,他們沒法離開,車已經被堵住了,其實是處于一種圍困狀態。
蘇曉月正抱著那個老人哭,邊哭邊喊。有人提議打120,但有人馬上說,路都堵斷了,120來也沒用。圍觀的人群中,有一個中年人開始指責城管,“他和你們的父母一樣大,你們怎么能忍心下手?”沒有人回答他。他又問:“他只不過是賣點水果,討點生活而已,你們憑什么把他打成這樣?”仍然沒有人回答。
小武走了過去,蹲在蘇曉月身邊。他看到老人頭被打破了,血還在流。根據他的經驗,這樣的場合,首先應該疏散圍觀的人群和車輛,否則,傷者搶救不及時,是會出更大的事。小武掏出手機,準備打110,但有人告訴他,已經報了警。小武想了想,便打了市長熱線。他正在向接線人員反映著情況,便看見那幾個城管朝自己圍了過來。
“你他媽的是什么人?”其中的一個用橡膠棍指著小武,怒喝,“別以為你穿著制服老子就不敢揍你?!?/p>
小武這才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城管的制服。然而,他已經是個被開除的城管。“兄弟,有話好好說,”小武顫聲說,“都是自己人,我是第三大隊的。”
“不管你是什么人,滾遠一點,否則,對你不客氣。”橡膠棍還在指著小武,那樣子,只要他再輕舉妄動,對方會先發制人。小武回頭看了一眼蘇曉月,她正在試圖把她父親抱起來,但沒有成功。小武突然感覺很難過,為蘇曉月,也為自己。他想推開頭上那根隨時都有可能打下來的橡膠棍,但他剛一伸出手,對方就打了下來。小武最后的記憶是,腦袋被敲擊時發出的沉悶的響聲。
小武在醫院里醒過來,他睜眼就看到了蘇曉月。她坐在他床邊,另一張床上躺著她的父親。
“你醒了?!碧K曉月說。
小武看了看鄰床的老人,他的頭部被紗布包裹著,像戴了頭盔一樣,只露出了面部。小武也是這樣。病房里的兩個男人彼此對望一眼,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是小武。”蘇曉月說。
小武想坐起來,但他發現自己的腦袋像是全碎了一樣,一動就疼。
“你是城管?”蘇曉月的父親雙眼盯著天花板,說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問。
“以前是,”小武說,“但現在不是了?!?/p>
蘇曉月的父親翻過身去,背對著小武,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