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意識對傳統的自覺依附
——以施蟄存《春陽》為列

⊙劉軍［江蘇昆山市文化發展研究中心，江蘇昆山215300］

女性意識對傳統的自覺依附
——以施蟄存《春陽》為列

⊙劉軍［江蘇昆山市文化發展研究中心，江蘇昆山215300］

施蟄存在《春陽》中塑造了嬋阿姨這個獨特的寡婦形象，作者通過勾勒嬋阿姨的內心活動，展現其情感的波瀾與最終的選擇，恰是這種觸及人性的描繪，令人印象深刻，值得回味。小說將昆山與上海兩種地域文化并置，展現兩種文化的交融與碰撞，嬋阿姨的身后，是悠久的農耕文明和嚴苛的倫理道德，作者成功地揭示了現代婦女在宗法制度約束下自覺依附傳統的普遍規律。

施蟄存《春陽》女性悲劇

以心理分析見長的海派代表作家施蟄存，在文化方面開了四扇窗子，涉及文學創作與雜志編輯、外國文學翻譯、金石碑版考索、古典文學研究等，顯示了海派文化的高度、廣度與深度。他的新感覺派小說如《石秀之戀》《將軍的頭》《鳩摩羅什》《梅雨之夕》等作品為讀者熟知，它們奠定了施蟄存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的地位。

施蟄存有一個別致的經典短篇，即發表于1933年的小說《春陽》，作品的主人公是來自江蘇昆山的嬋阿姨，小說刻畫了她到上海銀行取利息，在馬路、飯店逗留的行程，遇到的人事，尤其是嬋阿姨復雜沉郁的心理活動。這篇小說沒有越軌的筆致，不涉及赤裸裸的性描寫，只是用輕倩的文字，展現一個年輕寡婦在春日里蕩漾的春心以及逐漸被喚醒又漸次熄滅的欲求。恰是這種觸及人性的描繪，令讀者印象深刻，值得回味。

35歲的嬋阿姨從銀行取回利息后，一個人走到了春陽和煦的上海的南京路上。順著施蟄存的筆，透過嬋阿姨的目光，讀者看到了老上海的風情：三友實業社、先施公司、永安公司、冠生園、四馬路、玻璃櫥窗、摩天大廈……她看到身邊經過的中年男子，文雅的手握著一束報紙在找座位，幻想與其開始一段戀愛，神往了；她想起上海銀行那年輕的行員，他有好像要說出話來的眼光，躍躍欲動的嘴唇，充滿著熱情的臉，甚至，她覺得，在查看保險箱時，那個行員的頷碰到她的頭發，她疑心，她的肩膀碰到了他的胸脯……當她在飯店里看到，旁邊座位上一家三口開心地用餐而自己形單影只時，窘迫了。她覺得此行來上海，不可錯過那位多情的行員，但，當她懷揣一顆萌動的春心，再次返回銀行找那個年輕行員重新開箱，年輕行員卻只視她為一個普通的顧客、一個太太，僅此。且他對嬋阿姨旁邊一位衣著時髦的美麗女士更熱情，更用心，看起來更曖昧。

施蟄存為這篇小說選擇了兩個有意思的看點：

一、嬋阿姨來自昆山

作者之所以將嬋阿姨來源地安排在與上海接壤的江蘇昆山，有其原因。

從小說表現的距離感來看，作者在《春陽》中要塑造這樣一個女子：她對上海既要有一定的距離，又要來往方便，這一點，昆山很合適。始于1905年建成的京滬鐵路以及修建于1934年的蘇滬公路，拉近了昆山與上海的距離，從昆山站坐快車至上海北站，不到2小時，這些造就了1930年代昆山與上海較為發達的陸路交通。昆山雖地處內陸，但因緊靠上海，兩地間互動頻繁。且昆山人文薈萃，物產豐富，是上海人休閑度假的后花園。同時，作者還要塑造這樣一個女子：她對上海既要保持一定陌生感，又要有一種存在感。昆山有著悠久的江南傳統水鄉文化，較之1930年代上海的畸形繁榮，這種傳統文化的表現形態保存相對完整。據《昆山鄉土資料匯編》之《我們的昆山》（1937年編）記載，當時昆山主要以傳統農業為主，工商業不發達，手工業、餐飲業、綢布業較為興旺，與上海的差距不可同日而語，所以，當嬋阿姨來到上海，便覺得與這座都市的不協調，高大的建筑與居高的物價，對她都是一種壓力。

不過，昆山畢竟緊鄰上海，思想層面多少受到了上海的影響，有人指出，昆山的“風氣尚不很閉塞”，“男女就教育的機會，不十分畸形，尚屬平等”。①也有人指出，昆山“正像其他上海附近地區一樣，既開通，亦落后。一方面頑固地保持封建落后的氣息，一方面由大都市輸入了強烈的浪漫習氣，這很影響了當地的年輕婦女們，使她們在思想上似是而非的‘新’了起來，在行動上沖破了舊觀念，而大膽了起來”②。嬋阿姨欣賞都市的繁榮與便利，她有一定資產和財力，上海銀行里存放著她用青春換來的存款，在昆山，她擁有三千畝良田。有財富做支撐，面對時尚的上海，她是有底氣的。無人認識的大都會里，沒有人知道她寡婦的身份，所以嬋阿姨很輕快，她似乎獲得了重生和自由。

從作家的生命體驗與寫作資源來看，蘇州在施蟄存的成長道路上占有重要的位置。施蟄存1905年生于杭州，幼年隨父母住蘇州，后遷居上海松江。據沈建中《施蟄存先生年譜初編》記載，1907年，施蟄存的父親施亦政任蘇州兩級師范學堂書記；1908年，4歲的施蟄存隨父母移居蘇州烏鵲橋弄。1912年，父親赴松江任履和襪廠總會計，施蟄存隨父母舉家遷往松江。他在蘇州生活了五年。他早期小說《上元燈》《扇》《周夫人》等，以及散文《贊病》《記一個詩人》等作品描寫童年生活的作品，彌漫著濃郁的江南水鄉氣息，有蘇州生活的深深印記。施蟄存熟悉蘇州的風物，了解蘇州的人，因此他將蘇州人事寫入文學作品，在情理之中。

二、嬋阿姨是個抱著牌位成親的年輕女人

現代作家常將“寡婦”作為小說的主角，以此揭示人性，表達訴求，如魯迅《明天》中的單四嫂子、臺靜農《燭焰》中的翠姑、吳組緗《竹山房》中的二姑姑、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等，她們無一不是封建宗法社會的犧牲品：喪夫失子的單四嫂子，在眾人的漠視中無望地活著；如夏花絢爛的翠姑，嫁給病危的吳少爺，淪為沖喜的工具；二姑姑偷窺年輕夫婦夜晚的纏綿，以滿足壓抑的情欲；性格扭曲的曹七巧，以令人發指的方式阻撓兒女追尋幸福婚姻之路……

與以上作品人物相比，同為寡婦，嬋阿姨的命運要好一些，在十二三年前，嬋阿姨的未婚夫忽然在婚禮前七十五天去世了，楚楚動人的嬋阿姨有著人家所稱贊為“卓見”的美德，經過兩日兩夜的考慮，她決定抱著牌位成親，其目的很明顯——獲得了夫家大宗財產合法繼承權。隨著年歲增長，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犧牲了畢生的幸福，成為這份產業的暫時經管人。

這篇小說吊起讀者胃口的，是全篇籠罩著一種曖昧的氣息，張揚著情欲的味道。暫時離開昆山的嬋阿姨，對身邊出現的男子懷著各種曖昧的幻想，不過，她終究要回歸現實。上海于她而言，是存款產生利息的地方，她還是要回到昆山去，回到沒有丈夫，只有家產的大宅院里去。如果嬋阿姨有一個完整的家，有一個健康的丈夫，一個可愛的孩子，那么，來上海辦事的，就不大可能是她而應該是她的丈夫。即便是由她來上海銀行取利息，其心中也不大會因遇到瀟灑的異性和親密的一家三口，而產生種種幻想，否則，她一定會被視為與劉吶鷗、穆時英筆下同樣開放、另類、張揚的都市新女性。這是施蟄存區別于其他新感覺派作家之處——他在系列小說中塑造的女子，雖身處都市，卻大多保持了中國傳統女性的道德觀，外表不張揚，內心很節制。

嬋阿姨的身后，是嚴苛的傳統與規范。昆山三賢之一的歸有光寫有《王烈婦傳》，王烈婦在丈夫王士病死后，絕食數日，趁人不備，自縊而亡，步夫后塵。他還寫有一篇《陶節婦傳》：“婦年十八嫁子舸，十九喪夫，事姑九年，而與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灣，在縣南千墩浦上。”③可見昆山推崇烈婦、節婦的傳統由來已久。檢讀昆山數朝各種地方志，均有多則烈婦、貞婦的介紹，這些寡婦供給后人回憶的，是其堅守婦德，貞節剛烈，從一而終的事跡，她們要么夫死即自殺隨夫去，要么夫死后勤儉持家，撫育兒孫，孤身終老。后人寫方志時，將其錄入人物傳，以其婦德昭示、教化后人，曾經矗立在鄉野間一座座高大的貞節牌坊背后，是一個個寡婦的凄苦人生。

嬋阿姨應是在這種封建倫理教化中成長起來的，施蟄存以現代小說的心理分析方法，展現嬋阿姨的意識流，也恰到好處地讓她最終抑制住內心的欲望。這是施蟄存的高明之處，他選擇了昆山和上海作為敘事平臺——這是兩個無論是外在建設形態還是內在精神形態都有很大差距的城市——將背負厚重傳統的嬋阿姨放置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自由地敞開靈魂與性情，又給她安排一個回歸傳統的合理解釋。表面看來，嬋阿姨往來上海的一天，展現了兩種文化的交融與對抗，在嬋阿姨身上，現代多元的都市文化與秩序井然的鄉土文明，發生了奇異的交響。當年她能抱著牌位成親，現在，她就不會為了短暫的歡愉放棄雄厚的資財。

從另一個角度看，《春陽》這篇小說的精彩之處，還在于作者沒有用男性的他者視角去客觀陳述嬋阿姨來上海的一天，作者緊貼嬋阿姨的內心，看她內心泛起陣陣情欲的漣漪，以嬋阿姨之眼打量繁華上海，以嬋阿姨之心感受復雜人性，藝術地還原筆下人物的愛恨喜怒，賦予嬋阿姨個體的自由意志與正常的人性訴求，也藝術地還原嬋阿姨遭受打擊之后，自覺回歸宗法約束的過程。這也延續了魯迅當年提出的娜拉出走之后會怎樣的深刻命題，可以將《春陽》放置在魯迅的《傷逝》、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謝冰瑩的《女兵日記》等“女性出走”題材的同一序列中。與子君、莎菲等人不同的是，嬋阿姨的回歸傳統，幾乎從行動上看不出有多大的變化與差異，僅僅是心理的波瀾陣陣，也不過是人性之光的輕微一閃，旋即歸于沉寂。嬋阿姨的上海之行，體現了當時的女性，尤其是小城鎮婦女邁出自由新生之路，要付出巨大勇氣，不僅倫理道德對個體生命的規范嚴苛，而且在物質誘惑面前，女性自身也會作繭自縛。

①超然：《昆山的婦女》，《婦女雜志》1928年第14卷第10期。

②蘇英：《我們生長在昆山》，《婦女》1947年第2卷第2期。

③（清）紀曉嵐總撰，林之滿主編：《四庫全書精華·集部》，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版，第202頁。

作者：劉軍，文學博士，江蘇昆山市文化發展研究中心工作人員。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