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筆下的偏執者形象分析

⊙王楠［遼寧師范大學，遼寧大連116000］

莫言筆下的偏執者形象分析

⊙王楠［遼寧師范大學，遼寧大連116000］

莫言筆下的人物形象經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起初是善與美的化身，然后是鄉土氣息濃郁的高密東北鄉農民，最后則專注于偏執者形象的描寫。在這些偏執者形象中，他們不僅對某種事物偏執，而且也寄托著他們的精神追求。莫言雖然對這些偏執者形象進行了丑化，但越是這樣越能表現出莫言對現實生活的透視。

莫言偏執者形象精神追求

莫言在他構筑的偏執者世界中描述了各種生存狀態，他們或偏激而固執，或天賦異稟而富有痞氣，但他們都有一個奇怪的癖好，就是對某一樣東西非常偏執，比如《四十一炮》的主人公羅小通是一個吹牛撒謊的炮孩，他對肉的欲望戰勝了一切，《豐乳肥臀》中也塑造了一個戀乳形象上官金童，他是一個典型的心理上長不大的老嬰孩兒，一生嗜乳只吃人奶，用乳頭把整個物質世界串聯了起來。此類形象在莫言小說中還有很多，《酒國》中高級偵探丁溝兒對酒精的迷戀，《生死疲勞》中地主對于六道輪回的深信不疑等等，無一不是偏激固執的，他們的人生似乎都與他們的偏執有著緊密的聯系。并且小說也從這些描寫中側面闡釋了人性的弱點，嗜肉證明了羅小通精神的空虛，嗜乳說明了上官金童無法擺脫的懦弱，對酒的迷戀證實了奇異的官場擇人法則。

《四十一炮》中的羅小通是一個在吃肉方面登峰造極的肉神，他的視角是早熟的，他的眼神里沒有同情只有欲望，能讓這個少年產生快感的是對肉的渴望：“無論是誰，只要給我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肥羊腿……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叫他一聲爹……”①羅小通對肉的癡迷已經達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在他看來，吃肉已經成為一種藝術行為，他看待世界與人的眼光，也是從肉中得來的。對肉的欲望戰勝了一切，包括親情，凡是不讓其得到肉的都是其憎惡的對象，而凡是能滿足他肉欲的人，他都喜歡。羅小通憎惡的第一個人當推其母，因為在父親叛逃后，“整整五年，我的腸子里只怕用最強力的肥皂也搓不下來一滴油花了”②。羅小通崇尚父親的話：“只要肚子里有肉，豬圈也是天堂。”③有父親就意味著有肉吃，羅小通想念父親其實也就是想念吃肉。羅小通的欲望將他的一切弄得亂哄哄，因為肉欲得不到滿足，也因為母親的克制，所以羅小通非常想念父親，羅小通盼望著父親能把他接走，可父親已經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羅小通只有在想念吃肉時才想念父親，他對父親的親情只是維持在肉上面，所以如果父親也滿足不了他的肉欲，那么他對父親也會一樣憎惡。

隨后《四十一炮》更進一步地述說了饑餓的羅小通在肉面前的不能自已，對于肉的渴望駕馭著他的整個神經。在獲得吃肉快感的同時，也在與肉進行著精神的交流，這在原文中也是提到過的，人與肉是可以對話的，但事實上，莫言對于羅小通的嗜肉持的是反對態度，他希望可以禁肉，《四十一炮》中的老蘭、楊玉珍、羅小通都是精神空虛者，他們只追求物質，沒有任何的個人精神信仰。羅通則具有堅守精神，但他卻被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淘汰了，莫言對羅通這個人物頗有褒揚之意，對老蘭、楊玉珍、羅小通精神的虛無進行了批判，羅小通在吃肉上表現出的病態，是對現代人喪失自我的一種批判。表面上莫言把羅小通在吃肉比賽上的表演英雄化了，實際上卻是對羅小通強烈的諷刺，也更反映了他對于禁肉的期望，這在莫言對于羅小通皈依佛門的敘述中也是可以體現的，小說中羅小通以對老和尚坦白自己故事的方式企圖皈依佛門，但他一只眼睛其實卻一直盯著紅塵不放，他對雨中女人肉體的乳汁的迷戀，正是他嗜肉本性的自然流露，而少年時他對老蘭的崇拜、對注水肉的特殊才能也都顯示了他人性的復雜，更顯示了他由嗜肉到禁肉最終又回到嗜肉的真實意圖。

上官金童是《豐乳肥臀》中的主人公，患有戀乳癖，一生嗜乳，以至精神錯亂。他終生不渝的戀乳癖象征了對長大成人和污濁社會的抗拒，對女性的崇拜。莫言說，上官金童最大的一個弱點就是懦弱，這真是他的精神自傳，也是中國像他那樣的一代人精神方面的一個弱點。

上官金童年是叨著母親的奶頭長大的，直到他成為一個成年人，他對性關系的理解仍然停留在嬰幼兒水平。不論名義上的父親還是親生父親馬洛亞神父，在上官金童出生時都已死去，父親在他生命中幾乎沒有任何分量，他獨占母愛直到長大成人。在某種意義上，他甚至等于沒有真正走出母親的子宮。在中國廣大農村中，夫妻關系很少建立于愛情之上，一個獨生子是有可能一直獨占母愛，他的心理幼稚病也就愈演愈烈，心理的不健全導致精神病也成為必然的后果。

戀乳對上官金童的影響是終生的，金童再次回到母親身邊已經是四十二歲了，卻仍然像個嬰孩一樣盼望著吃奶。他的行為也根本不像個男子漢，連一只兔子也殺不了。母親終于醒悟過來，是自己害了他：“我要一個真正站著撒尿的男人！”④為此，她甚至親自給兒子和獨乳老金拉皮條,但一切為時已晚,金童渴望的不是與老金做愛，而仍然是要吃她的奶。金童的幼兒心理使他不僅在女人身上是失敗的，而且在事業上也一事無成。女老板耿蓮蓮對他的一頓痛罵擊中了金童的要害，但他的反應卻只是捂著耳朵逃進了蘆葦地里，像老娘們一樣號啕大哭起來，他想死，可是他并沒有真的去死，他既缺乏勇氣也無法抗拒乳房的誘惑。他的外甥深知這位小舅的病根，并懂得可以做成一本生意經。于是，他先是讓金童閱盡人間春色，用大把美金把好貨色一批批招來，讓他摸得手指頭都起了血泡，成為了一個美乳專家，然后委任他為美爾乳的總經理，將他的哲學充分應用到乳罩店商業。然而好日子沒過多久，寡婦汪銀枝瞄準了金童的弱點乘虛而入，用自己的乳房征服了他，使他與之結婚，然后鳩占鵲巢自己當起了女老板，最后逼著金童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把他趕出了大門。金童滿懷怨毒，在想象中設計了各種報復的辦法，但卻被汪銀枝的打手拳腳交加，毫無反抗能力，甚至與妻子的情人握手言歡。金童想起了他的母親，想回到母親的懷抱，但白發蒼蒼的母親已經停止了呼吸。

羅小通和上官金童都有一定的寓意，先看羅小通，他是20世紀90年代農村人的代表，在他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社會道德的淪喪和官場的腐敗，他的肉欲是對農村落后貧窮的反映，只要能滿足羅小通的肉欲，誰都可以是他的爹，他喪失了人的本性，只剩下了對肉的渴望。人們在市場經濟中變得唯利是圖，只重視現實的狂歡，卻看不到明天的悲劇。羅小通一方面渴望吃干凈的肉，一方面卻干出昧良心的事，小說中的肉神節、吃肉比賽等其實就是對于時代肉欲本質的一種隱喻。而反復寫到的雨水，對五通神和肉神等的狂熱也都是當今時代欲望泛濫的一種象征，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莫言想要透視的。除此之外，莫言還指出羅小通是個喜歡撒謊的炮孩子，因為炮孩子的話可以達到亦真亦幻的效果，也許炮孩子的話句句是實，兒童的幼小心靈是最純潔但也是最脆弱的，每個兒童從一出生開始，都渴望得到世界的溫暖和關懷，但是由于成人世界的殘酷與壓制，他們只能進入自己的幻想世界，莫言就是用孩子的眼光看世界，過濾了虛假丑惡，一切都變得純真美好起來。

上官金童這個人物身上也具有獨特的隱喻，《豐乳肥臀》開篇便寫上官家的陰盛陽衰，小說中的母親艱難地撫育著一個又一個兒女，并且視家族唯一的男性繼承人上官金童為生命一般重要，人永遠是宇宙中最寶貴的，繁衍生殖自然就具有了無與倫比的重要意義。宇宙中的一切事物，因為有了生命才顯示出了自身的價值。小說的深刻性也就在于將這道理蘊含在母親率領兒女們求生保種的過程中。而金童一生兜兜轉轉，始終無法擺脫對乳的迷戀，最后又回到了母親身邊，雖然母親早已停止了呼吸，但他卻在經歷了人生起伏后遇到了同父異母的兄弟馬牧師，故事結尾馬牧師代表上帝與上官金童相認了，他緊握著金童的手說：“兄弟，我一直在等著你！”⑤最后這個象征是意味深長的，我們看到上官魯氏崇高偉大的母性，也看到了上官金童在絕望中的皈依，他尋找到了靈魂的根。除此之外，上官金童也是一種象征，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都有污點，每個人都有一些終生難以釋懷的東西，有的人追求官職，有的人追求金錢，總有一些東西的價值被放大，然后又被病態地瘋狂追求，就像上官金童病態地迷戀乳房一樣，他們對于價值的追求是錯誤的。

在莫言的小說中，偏執者形象不僅是單純地對某類事物瘋狂地迷戀，他們的身上還背負著某段歷史意義，如以羅小通為代表的90年代農村農民對肉的欲望和社會道德的喪失及以上官金童為代表的永遠擺脫不了對乳的迷戀最終又回到了母親的懷抱，莫言在偏執者的形象世界里寄托了自己對自然人性的追求，那些無拘無束的鮮活生命，都無一例外地被貼上了“莫言”的標簽，我們有理由相信，莫言一定會寫出更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偏執者形象。

①②③莫言：《四十一炮》，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32頁，第56頁，第63頁。

④⑤莫言：《豐乳肥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6月第1版，第139頁，第406頁。

[1]莫言.四十一炮[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

[2]莫言、楊揚.以低調寫作貼近生活——關于《四十一炮》的對話[J].人大復印資料，2003（10）.

[3]陸耀東.關于《豐乳肥臀》的我見[J].人大復印資料，2003（5）.

[4]王愛松.當代作家的文化立場與敘事藝術[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

[5]張軍.反諷藝術家讀《豐乳肥臀》[J].人大復印資料，1996（9）.

[6]王金誠.從審美到審丑——莫言小說的美學走向[J].人大復印資料，2000（5）.

作者：王楠，遼寧師范大學2013級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愛好寫作，《華夏的符號》曾獲得大連市征文三等獎。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