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俊堂
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我被秋風
抬到貧窮的山坡上
雖然秋葉飄落
我承認,我是掌管春天農具的人
曾在炎炎烈日下抱頭大哭
哭播在山坡上
不能生兒育女的種子
在山坡上,我翻曬舊農具
像是翻曬往事如潮的詩稿
趕集的人。放牧的人
收割的人。蓋棺的人
他們被一支支山歌清洗
心若藍田
卻被幾縷炊煙繞著
今天早上。我被秋風
抬到圣潔的山坡上
太陽已高過了頭頂
月亮還在天那邊發亮
這一對好兒女
似乎見證著山坡上的好日子
屬于勞動的手掌
親 人
村東頭住著我的親人
村西頭埋著我的親人
他們用過同一匹布的粗衣衫
被大風吹得皺皺巴巴
被白日頭曬得黃里浸黑
出門喊聲娘的,骨子里的親人
崖畔上對歌的,花苞里的親人
黃土里深埋的,上幾輩子的親人
親人啊,幾截黑木炭
承受著太陽的鞭子和血
遠在山鄉的親人
雪中送炭的親人
今夜,我回到村子里
星星點燈,船樣的傷疤
叫我遠航時看到生活的烙印
當我不再活著
我活著,如一片黃葉
在風中飄搖了多少年
一旦歸根,將要化作泥土
這葬法算是蒼天有眼
那一寸寸記憶中的尸骨
還在表明面朝黃土的日子
這是一種新的甲骨文字
如讀懂了,身前的錯事還需懺悔
至于身上最好的兩個眼球
那是留世的兩個燈籠
請造化給盲者,讓他們
看看竹胎中的風,秋月下的娘
當我不再活著。那一丁點好名聲
無需大擂,也不必編書發行
如眺望星子下的羊城
一些光亮的事也會被黑暗吞沒
月夜:1960
月牙兒掛上樹梢
守家的孩兒想著月光下干活的親人
一座舊房子,在夢的影子里
斷了窗口上的幾根骨頭
月牙兒籠罩親人的面孔
圍著鍋臺的孩兒,一柄北斗勺子
舀出鍋里亮晶晶的星星
其中一個孩子昏倒在門檻上
月牙兒掩沒在西天下的高山上
在覓食的九只狼眼里
沉睡的村子還是一座舊糧倉
在黃土高坡上,可麥子還沒有熟呀
有那么多戀情珍藏在袖口里
在城市的車流里
回想起母親持家的袖口
粘附的油污
依舊深藏著每一個日子的著落
留心過客的匆忙中
回想起父親走西口的袖口
劣質的煙味
依舊傳遞著抵御寒冷的堅毅
在近乎發瘋的暮色下
回想起二十多年前我的袖口
鼻涕和汗漬夾雜的溫暖
依舊是孩提時代的陽光
日月的車輪已將我帶過四十了
在這三只袖口里
深藏著我的身世
像是被一縷縷清風洗著
漂泊中我不會失去方向
靈光印亮了眾生的額門
逝水依然漫在腳下
這東方山脈
仿佛一涌而上的浪潮
浪打浪啊
每一座峰頭朝向心頭
在漂泊中,立定腳跟
我是一葉自制的輕舟
終會到達比遠更遠的岸頭
天地酒
山川這只大壺,用鄉情
釀造了一杯天地酒
喝了
就是一只高飛的云雀
喝了
就能掘取內心的太陽
用這種方式,問寒問暖
指手間,蒼天更高
回眸間,山鄉更近
天地間的子民啊
過年了。請喝下這杯天地酒
高出酒杯的方言里
不同的地方,同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