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島,畢業于西安交通大學財經專業。著有長篇小說《沉浮》《拋錨》,中短篇小說《斜陽》《聲名飛揚》《詩人之死》《雙套結》等,作品散見《中國作家》《當代》《天涯》《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一
人混到什么都不是了,就越發想證明自己也許還是個什么。丁選民當初心血來潮,自費出了一本散文集,大概就屬于這種情況。花費近兩萬元,印一千冊書,除了給熟人發散出去有二三百本,剩下的,整包整包都還在這辦公室墻角摞著。“辦公室”這個概念,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屬于公家的桌椅柜子還有文件資料什么的,前多天就統一撤走了。空蕩蕩的房間里,除了鋪滿厚厚的灰塵,就是墻角那一堆書。
丁選民下午在家獨自喝過一場悶酒。他是過來搬這些書的,得搬回家去了。一進門卻撲塌癱坐在地板上,不想動彈。一個人喝了多半瓶西鳳酒,喝得也太多了。遠處不時傳來燃放煙花爆竹的聲響,沒有熱鬧和喜慶,只有清冷和無聊。春節過罷,正月實在是個乏味的時間段。
兵臨城下。整個國毛廠(國營毛紡織廠)一排排高大的廠房全都拆完了,變成偌大的一個瓦礫場。一排大型施工機械正放在辦公樓前。今晚是最后期限,到明天這座辦公樓也同樣要變成瓦礫堆。國毛,從此將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將是一座新型的長寧市少年宮。廠區周圍,一組高大的工程招貼牌早已豎起,少年宮的藍圖美麗誘人。
丁選民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從部隊轉業到國毛的,多年的廠辦主任當下來,他對國毛的輝煌歷史可是一本賬。解放初期國家選擇長寧這個中等城市建設紡織基地,呼啦啦起來了十幾家棉紡織企業。國毛建廠稍晚幾年,卻是起點最高規格最高的,蘇聯專家設計,清一色進口設備。更牛的是國毛一建成就是國家部委直屬企業,地市級行政級別,跟所在地長寧市是平起平坐的。而其他的棉紡織廠都是省屬,縣團級。這一下子就拉開了檔次。丁選民在廠史館看到過當年國毛招工報名的照片,那種人擁人擠滿大街排長隊的場景,實在不亞于當今電影學院招生的陣勢。“織女如云飄,人梢在國毛”,這是當年流傳在長寧市的一句話。“人梢”是當地方言,拔尖的意思。的確,國毛當年的招工,要說是百里挑一,一點都不過分。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國毛一直承擔部隊高級將領的將軍呢生產任務,還曾榮幸地為黨和國家領導人承制過全毛華達呢衣料。國毛大名鼎鼎,無人不知。誰料到堂堂國毛說不行就不行了呢(不光是國毛,長寧城里那些棉紡織廠早都不行了),產品滯銷導致企業半停產,再是停產。這年頭真是見鬼了,人們難道突然間都不穿衣了么?可是滿大街上并沒有見誰光屁股啊!反倒是一個比一個穿得光鮮亮麗人模人樣。偌大的工廠,機器一旦停止轉動,就跟火葬場一樣死寂。火葬場還時不時有哭號聲,停產了的工廠卻是徹底鴉雀無聲了。國毛隸屬關系被下放,由部屬下放到省屬,原先的行政級別也早已不存在了。職工下崗,辦公樓上管理層的四五十人無所事事守攤子,等待歸宿。這一晃蕩就是好幾年過去了。年前,市政府聯合市里房地產大鱷史東林終于把國毛收購了,要在這里建設市里的少年宮。國毛管理層的人,參照職級工齡,每人發幾萬元“買斷工齡”走人,說白了是跟職工們一樣,下崗了。這就是丁選民他們的歸宿。
丁選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一根接一根抽煙,望著黃昏里的一堆書出神發瓷。辦公室里的電路和燈具都已摘除,就是還有,他也不愿意開燈,只想在昏暗里這么呆坐下去。
丁選民出這個書是受了《古渡文學》主編任仁的鼓動。《古渡文學》是長寧市作協的內刊,主編任仁底下其實并沒有別的編輯,就是他一個人在弄。不過也怨不得任仁,丁選民愛好文學的毛病,早在部隊時就已有了。愛看書,愛買書,然后就手癢想寫點東西。轉業時,別人大包小包把駐地的名特產品往回弄,什么羊脂玉、蟲草、鎖陽之類的,丁選民卻全都是書,裝了十幾個大小紙箱托運回來。當然,少不了要帶上他的幾個剪報本,都是他那些年發表在軍內外報刊上的文章,其中豆腐塊居多。別人弄回來的東西可以送禮打通關節,書卻什么用處都沒有。也正是因此,一起轉業的不少人進機關當了公務員,最低也進了個事業單位,丁選民卻給安置到了國毛廠。當然,那些人要么是上面有關系,要么是花錢了。丁選民后來聽說,花了三萬五萬甚至更多錢的大有人在。九十年代,錢還值錢,這樣的數目相當大了。丁選民事先并不知道,國毛那時候其實已開始走下坡路了。丁選民到了國毛先當廠辦秘書再當副主任主任,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企業好不好,該忙的照樣得忙。要說重新拿起筆寫點東西,還是在國毛停產的這幾年,職工們下崗了,管理層的人也都閑得發慌。丁選民寫的不少散文,就是任仁給他發在《古渡文學》的。
丁選民決定要出書,則是由于廠長陳光的支持。那陣子廠長陳光還在位。陳光這些年一直在外面四處跑項目,為國毛尋求新生。丁選民一次無意中把自己想出書的事跟陳光說了,陳光立即表態說:“弄。錢到時候廠里給你想辦法出。跟我鞍前馬后這些年了,也沒有得過個啥好處嘛。” 陳光一直器重丁選民,這讓丁選民很感激。陳光是個開拓性經營者,只可惜整個紡織業一下子都不景氣了,就算他能行,也無用武之地。卻怎么也沒料到,丁選民的書印出來時陳光給弄進去了,行賄受賄的罪名。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廠黨委書記賈治國暗中做的手腳,賈治國跟陳光一直就弄不到一塊兒。不過這種話沒人明說就是了。陳光一出事,國毛就是賈治國一手搖了。這回跟政府談判出賣國毛,就是賈治國干的。管理層的所有人都“買斷”了走人了,唯獨賈治國給自己謀了個青少年宮籌建處副主任的位置,端上政府的鐵飯碗了。出書的事,這下得丁選民自己掏錢了。書號是從任仁那里買的,任仁一直在做書號,他說他是給出版社搞代理。還有丁選民所用的筆名“一丁”,也是任仁幫他起的,任仁說這是中國作家中名字筆畫最少的,最好記,也最容易成名……
一想到這些丁選民就覺得無地自容。如今什么都不是了,卻自己掏錢印一堆書,一堆沒用的垃圾,還煞有介事地起個“一丁”的筆名,這又算什么事呢?
蠢。
恥!
二
妻子宋媛領著女兒丁咚找上來時,已是晚上八九點了。宋媛要說是國毛職工中下崗較晚的,她起初是國毛的擋車工,他們結婚后,丁選民通過廠長陳光,把她調到廠里的計量室。那里雖說也是工人崗位,但跟管理層一樣,上的是正常班,再也不用三班倒了。下崗以后,宋媛一直在忙著經營自家的那間小店鋪,賣些小食品和日用百貨,帶一些煙酒。國毛生活區大門兩側的一溜門面房,是廠長陳光手里建成的,名義上是集資興辦第三產業,實際上還是為管理層辦的一項福利,地皮沒算錢,只是收取了建筑成本。有的自家經營,有的租出去了。宋媛整天在那里扛著,起早貪黑,也就是掙個辛苦錢。丁咚這陣子放寒假,每天寫完寒假作業,就去商店里給媽媽幫忙。她們是剛關了店門找過來的。丁咚在前面晃著手電筒,一推開門,就驚叫起來:
“啊……我爸在這兒呢!”
宋媛走上前摸摸丁選民的額頭,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兒,再看到扔了一地的煙頭,宋媛說:“你個二桿子又喝酒了!手機也扔在家里不帶,把人嚇的還真以為你是咋了!”
她們好不容易才把丁選民拽起來。丁選民也不知道,他往這里一坐,一半清醒一半醉的,竟然坐過去了兩三個小時,像是坐禪一樣。
丁咚說:“爸,走,我先送你回去。書我跟我媽來搬。”孩子上初一,不知不覺長成大姑娘了。往她媽跟前一站,影影綽綽兩人差不多一般高。
宋媛一聽趕緊阻止孩子說:“咚咚你不要動,你還正長身體呢別掙著了。干脆我去叫沙老頭上來,叫他給咱一搬算了,出兩個錢就是了。”
丁選民一揮手說:“不……不要了,叫沙老頭拉去賣破爛!”他覺得自己心里清清白白,一說話舌頭還是拐不了彎兒。
宋媛說:“啥話嘛!咱好不容易出個書,咋就賣破爛呢?我叫人去。”一轉身就往出走。丁咚攆上去,把手電筒塞到媽媽手中。
出這個書,最終還是取決于宋媛的支持。廠長陳光出事以后,丁選民本來都不想出書了,宋媛卻擰住了。宋媛說,咱就是愛這個事么,既然想出呢啥都弄好了那就出么,咱自己掏錢。宋媛平常省吃儉用的,給自己買一件衣服也舍不得,總是摳來掐去的,出書下來近兩萬元卻毫不吝惜……慚愧。在此刻的半醉半醒狀態中,丁選民只剩下滿心慚愧。
沙老頭好找得很,他平常老是坐在國毛生活區門口。沙老頭如今孤身一人,在國毛生活區當環衛工,兼收垃圾。一年四季,天熱天冷,沒事了就端個小馬扎坐在生活區門房那里發呆,晚上要坐到很晚才回他那小屋去睡覺。
小丁咚在黑暗中拉著爸爸的手。丁選民攥緊孩子的手,只覺得眼睛發濕,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感覺。如今混到這個地步,要是自己一個人咋都好辦,人家沙老頭能活,他丁選民也能活。可是,上有老下有小,有家庭有女兒,一個漂亮聰明學習優秀的女兒……女兒有一次說到班上的同學,說到有幾個同學父母在機關里當官,他們平常花錢大手大腳,一年四季衣服鞋子都穿“牌子”的,女兒說:“爸爸,你當初從部隊回來要是分到機關多好,現在也當官了。”丁選民跟孩子解釋:“爸爸當初要是分到機關的話,那你媽就不是現在的你媽,孩子也就不是我們現在的咚咚了呀!”丁咚趕緊說:“嗯……那不好那不好,還是咱們現在好。”在一旁的宋媛也給惹笑了。孩子太聰明太懂事了。丁選民其實沒有跟孩子說假話。他是一轉業到國毛很快就認識了宋媛的,準確地說,是先認識了宋媛她媽,緊接著就認識了宋媛。丁選民這一輩子都會記住,他到國毛報到上班正值年關,頭一項工作就是跟著廠領導搞慰問。宋媛她媽是個老勞模,1959年國慶十周年曾經榮幸地受到毛主席接見。一進她家門,迎面墻上最醒目的就是她跟毛主席握手的巨幅照片,裝在一個大玻璃鏡框中。當年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年輕美麗,因為那個幸福時刻而格外生動漂亮。丁選民后來知道,宋媛她媽正是國毛建廠之初百里挑一招工進廠的紡織工之一。大鏡框底下,才是他們一家的照片,相比之下,那些照片就太小了。宋媛那天沒在家,上班去了。丁選民湊近了借著看領袖像,卻把那些家庭照也看了個仔細,一下子就記住了高挑白皙的宋媛,跟她媽年輕時候一模一樣,像極了。新來乍到的丁選民已經發現,每逢國毛上下班交接時刻,成群結隊的紡織女工穿戴同樣的白色工作衣帽,像飄動的白云,像盛開的梨花,實在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只是她們看上去都一模一樣,你無法分清誰是誰。若不是這次慰問,丁選民怎么就能單單挑出宋媛?后來托人一說,很快就說成了。一年沒出來,他們就結了婚。過后想來,丁選民簡直就是為了宋媛才來到國毛的……
宋媛領著沙老頭上來了。年邁七十的沙老頭清瘦而精神,脖子上掛一盞充電的應急照明燈,照出一大片亮光。他穿一件破舊的半短呢子大衣,胳肢窩下夾著一卷蛇皮袋子麻繩什么的。
“噢,丁主任。”沙老頭跟丁選民打招呼,指著墻角的一堆書說,“就這些?”
“就這些,沙師傅。”宋媛說。
“這好辦。丁主任你們先回去在家等著就行了,我有三趟就搬完了。”沙老頭說,“唉,堂堂一個國毛,眼看著就要沒有了!”
丁選民遞給沙老頭一支煙,并且摁了打火機替他點煙,沙老頭說“丁主任不敢不敢”,還是湊近火苗吸著了煙。沙老頭最早是國毛搬運隊職工,后來下海經商,開辦了“頭一香”涼皮店,不料想十分紅火,靠一個不起眼的小飲食涼皮,竟然掙了大錢。后來因為出了許多事,“頭一香”關門了,沙老頭又回過頭來找廠里。正式工是沒法恢復了。丁選民作為廠辦主任,出于同情老頭子的遭遇,就幫他安排了環衛工,算是長期臨時工,這已是最大的照顧了。沙老頭當然感激丁選民。沙老頭平日凡人不理,每次見了丁選民卻總是叫著“丁主任”打招呼。丁選民那時候幫助沙老頭安排工作,內心里還有一個隱秘的想法,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把沙老頭的故事寫出來。沙老頭的經歷跌宕起伏,本身就是一個小說。只是丁選民還沒有寫。
宋媛跟丁選民商量說:“天也黑了,要不先讓沙師傅搬下去放他那里,回頭再往家里搬?”
“對,就……就這樣。”丁選民說。
宋媛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五十元錢,“沙師傅,你先拿上。”說著往沙老頭大衣口袋塞。
“干啥干啥?”沙老頭叫了起來,死死摁住口袋,“丁主任對我有恩哩么,我又沒幫過你們啥忙。”
宋媛說:“沙師傅你拿上吧,書重著呢。”
丁選民也說:“拿……上。”
沙老頭躁了,氣咻咻把宋媛的手撥開,“拿你們的錢我真是沒眉沒眼了么?要出錢你們找別人搬去!”轉身就要走的樣子。老頭子倔得很。
宋媛趕緊拉住沙老頭,笑道:“沙師傅,那好那好,聽你的。咱后面再說。”
沙老頭說:“天黑了,丁主任你們跟娃快都回去吧。我沒事。人說健旺,健旺是個啥?賤了才旺么。嘿嘿,我旺著哩。”
宋媛和丁咚一邊一個攙扶了丁選民回去。半醉半醒中,丁選民把沙老頭的話卻聽清楚了。沙老頭雖說文化不高,突然間冒出這種話來,竟然像個哲人。只是,“丁主任”如今再也不是什么丁主任了。
三
雖說出書的事成了丁選民心里的一道傷疤,當任仁再叫他的時候,他還是去了。任仁在電話里說,市質監局焦局長出新書了,焦局長今兒安排飯局,大家一塊兒聚一聚,“一丁你一定要來啊!”
在家里窩了多少天,丁選民也該出去放放風了。宋媛在忙商店,女兒在上學,丁選民一個人待在家里轉一轉坐一坐躺一躺。過去在國毛忙亂的時候,總希望能有些空閑時間看看書,按說現在真的閑下來了你看啊,卻什么都看不進去。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都是他媽騙人的鬼話、書中什么都沒有!書不能當飯吃。家里房子倒是挺大的,將近二百平方米,夠他過來過去折騰。這房子還是在廠長陳光手里蓋的,管理層的兩棟樓,每戶的面積比普通工人們大出一倍。陳光這人不虧大家,最后卻把自己虧了。行賄據說確實是行了,如今的世事,想爭取到項目不給人行賄不行。受賄卻有些冤,就是接受了對方回贈的手表之類的禮品。陳光不像賈治國只為自己考慮。賈治國把陳光弄下去后,拿著整個國毛作為籌碼只是為他自己換取了位置和利益,而陳光卻要在監獄中度過漫漫歲月了。陳光的案子現在還沒有判下來,誰知道會判多少年呢。丁選民在國毛工作一場,落頭就是這一套房子。對了,還有門口那一間鋪面,跟普通工人比起來,要說算是不錯了。他也試圖用“知足“二字來安慰自己,卻無法忽略下崗的事實。女兒還在上學,一家人生存的問題如今擺在面前,很嚴峻了。丁選民每次從衛生間那一面大鏡子前經過,都是做了賊一樣慌忙走開。自小就長個白面書生模樣,這些年在國毛蹲辦公室,更是養得白白胖胖的。他討厭自己這副模樣。人模人樣的,又算個什么鳥兒呢!
國毛生產區和生活區之間,現在成了“狗市”。早年由蘇聯專家設計的國毛,充分考慮了環境和空間效益。生產區在南,生活區在北,中間隔一道白樺林的綠化帶,綠化帶兩側是兩條寬闊的廠區大道。東西兩頭則擋著鐵欄桿,社會上的車輛不可隨便進入。職工上下班,只需穿過綠化帶中間的橫道,步行十分鐘就可,很是方便。丁選民剛從部隊轉業到國毛時,還是那樣的格局。那時候的國毛,還是一個自足的小世界,令長寧城的人們用羨慕的眼光看待。因為國毛一天天走下坡路,前兩年先是把鐵欄桿拆除了,再是把綠化帶毀掉了,說是要搞城市廣場,后來又說要等少年宮建成了統一規劃。這樣以來,就自發地形成了一個狗市。起初只是國毛的下崗職工們在這里擺攤,端個小板凳面前鋪一張塑料布就是一個攤位。后來滿長寧城的人都往這里涌,狗市竟然規模越來越大,一天到晚人擁人擠的。狗市不僅僅是賣狗賣貓、賣花鳥蟲魚,更多的還是賣各類日用雜貨,你在大型超市里買得到買不到的東西,這里都有,而且便宜得多。街對面的國毛生產區,往日的廠房辦公樓一切建筑物都已不復存在,大型施工機械正在忙碌,轟鳴的機器聲跟狗市上鼎沸的人聲攪拌一起,一片喧囂。
丁選民穿過熙熙攘攘的狗市,先到自家商店去,跟宋媛打個招呼說他中午要在外面吃飯。街道人多,商店人并不多,稀稀拉拉有幾個人在里面轉悠,看樣子也未必是要買東西的。經常都是這樣。宋媛坐在靠店門的柜臺后面照看店面,支著胳膊托腮出神。曾經高挑白皙的宋媛,如今瘦了也黑了,唯有臉上隱隱的輪廓和一雙大眼還多少記錄著當初的她。店面四五十個平方,不大,也不算小,品種是應有盡有了。問題是這一溜門面房大同小異,手太稠了,都掙不了什么錢,吃不飽餓不死地吊著。丁選民跟宋媛交待,孩子放學了她們就在外面買點飯吃。宋媛說:“你去吧,也出去散散心。把酒少喝點,喝酒有啥好處呢!”
丁選民趕到時,大家已在火鍋城的包間里坐齊了。男男女女七八個人,都是平常在長寧文化圈混的人,丁選民跟大家打過招呼隨便找個位子坐了。任仁的兩大招牌照例是一樣沒少,一個招牌是他那頂翹檐禮帽,在長寧城獨一無二,坐在餐桌上了也不卸掉。另一大招牌就是他的老婆。老婆要說也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老婆,因為是他前妻的親妹子,所以也就成了招牌。焦局長坐在主位,任仁和他的老婆一邊一個夾著她。焦局長是個女副局長,因為愛好寫作,大家都熟,她顯然是新燙了的菜花頭,臉本來就窄長,尤其是額頭,窄得不能再窄,這下越發不和諧了。丁選民聽出來,任仁這時候又在講他那個老套的“懶兔”段子,是關于他如何把小姨子搞到手的故事,任仁總是拿這事作為炫耀。丁選民都聽過多次了。末了任仁說:“人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那兔子也分個勤快兔子和懶兔子啊,我偏偏就是那懶兔子么,對不對?”把大家都惹笑了。老婆分辨說:“你咋不說是你先打了壞主意硬下手的呢?”掩著嘴吃吃地傻笑。一個不差竅的人也不至于跟自己的親姐姐搶男人。
電磁加熱的小火鍋,一人一個。吃這樣的飯其實很好,不至于互吞口水。丁選民弄明白,焦局長年前出的書,印兩千冊,早已賣完了,這回又加印了一千冊。不用說她是賺了不少的錢。丁選民翻著焦局長的書,發現她是個全才,散文、小小說、舊體詩、自由詩,竟然全都能寫。一首關于公園的詩這樣寫道:“夜晚綠樹如黛,里面卻藏著愛。只聞接吻聲,不見情侶影……”丁選民趕緊合上書,硬是忍住才沒有讓自己發笑,抬起頭聽大家說話。焦局長本來就是個直爽人,當著一幫文人的面又居高臨下,所以說話也就不加掩飾。她介紹的成功經驗是,現在抓機關作風,不興請客送禮,春節前有關方面和底下區縣來了,回去時一包一包都拉走了她的書。當然了,是買。買書是為了“學習”,不犯禁的。焦局長謙虛地說:“我也沒想到大家反映那么好,都說因為這本書過年質量也提高了,有物質大餐也有精神大餐,呵呵,我才出第一本書,真沒想到……”任仁便侃侃而談“美女文化”“美女經濟”,最后的結論是:美女也是生產力。丁選民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只是抽煙,他不敢看任仁也不敢看焦局長。焦局長這樣的女人,給人第一印象就是她是靠自己干上去的,一定不會有什么緋聞,你說她是“女強人”是“才女”都可盡管說,偏偏“美女”這話,聽著怎么就像是罵人呢?任仁的一席話更讓焦局長受到了鼓舞,她說:“有大主編這話,我以后就多寫呀!咱也就是個副局長,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呢。”大家紛紛說:“就是就是,文章千古事,當官一時榮么。”這一頓飯丁選民倒是沒喝多少酒,任仁和一幫文人們卻都有些多了,他們大多也喝不了酒,見喝就黏。散席的時候,任仁東倒西歪地抱住丁選民,把燙熱的臉頰湊到丁選民耳邊說:“一丁你這下給咱好好寫呀!它國毛沒有就沒有了,未必是啥壞事,文章憎命達嘛。對不對?”任仁一直把丁選民叫一丁,“一丁”這個稱呼卻像錐子一樣刺痛了丁選民,他都不記得怎么跟他們分手的,落荒而逃。
四
要說起來,關于書的問題首先是由女兒丁咚發現的。丁選民把焦局長的書拿回家,一進門就扔在客廳的電視柜上。這種書他不會再看的,更不會上他的書架。丁咚下午放學,卻順手拿起來翻看。孩子對于新書還是好奇的。丁選民也不知道丁咚為啥要把這本書和他的那本書放到一塊兒對比一番,是比大小、比薄厚還是比輕重?這一對比,問題就發現了:兩本書封底上所印的責任編輯高某某的名字,是同一人。“爸爸你再看這個!”丁咚細長的手指指著封底下端的條形碼。丁選民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粗的細的黑線條,上下兩端分別是一串混合著的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數字,看不出個眉目。丁咚把兩本書往一塊兒一疊,把條形碼對應起來,嘴里念出了那些數碼,全都一模一樣。姑娘家到底心細。丁咚很認真地說:“爸爸,這不對呀!兩本書咋能一模一樣?老師說了,條形碼是產權標志。一個產品一個條形碼,就像人的名字一樣。我在媽媽的商店里看了,就連每件小商品都有不同的條形碼呢。”
“噢?”丁選民一時愣住了。
丁咚從小就愛看書,先是圖畫書,再是安徒生、格林的童話,后來就從丁選民的書架上找她看得懂的小說,《駱駝祥子》《圍成》什么的都看過。丁選民不愿意約束孩子。現在的孩子也太可憐了,沒完沒了的功課、作業、考試,好在咚咚學習優秀,還有剩余時間看點課外書。也就是上高中之前看一看吧,一上高中就得全力為高考做準備,整天打仗一樣,哪有時間再看?丁選民當年高考落榜后才選擇的當兵,在部隊好不容易考上了軍校提了干。多年來,古今中外的書真是沒少看,如今下崗了全都沒用,可女兒如今又得從頭學起……丁選民打發女兒到她自己房里去學習,他鉆進書房打開了電腦。
因為女兒的提醒,丁選民大概明白任仁的書號是怎么回事了。
多年在國毛當廠辦主任,協調上下左右,聯系里里外外,把自己搞得像個基辛格一樣。什么都涉及,貌似什么都懂,實際上真正懂的東西沒有多少。就說出書這事,當初任仁一鼓動,自己也就心血來潮了,糊里糊涂的,最終自家掏錢,還是出了。任仁這些年一直在代理書號業務。“代理“這話是任仁自己的說法,他代理的范圍很廣,不但有國內大大小小的出版社,還有港澳臺聽都沒聽過名字的出版社。靠著書號生意,任仁發財了。錢多了人就容易張狂,換了老婆不說,還在長寧城里買了三四套房子屯著,稿出租。現在回想起來,丁選民當初決定要出一本書,心里面也有賭氣的成分。黨委書記賈治國跟廠長陳光弄不到一塊兒不是一天兩天了,陳光說東,賈治國偏要說西,擰著干甚至對著干。丁選民是陳光選擇的廠辦主任,卻是賈治國的眼中釘。老鼠鉆進風箱里,兩頭受氣的滋味只有丁選民自己知道。陳光出事以后,賈治國當然不會再用丁選民。賈治國老謀深算,倒是沒有免去丁選民的廠辦主任,只是讓你閑著掛著。丁選民在這期間寫點東西,賈治國卻在中層會上不指名敲打,說是有些人“不務正業”,并且還說了一句惡毒的嘲諷話:“指望人肉換豬肉是不行的!”雖說不指名,傻子都聽得出他話里的意思。賈治國最終是拿著國毛給他自己換來了豬肉,豈管別人喝西北風。最慘的還是廠長陳光,多年在國毛打拼下來,最后落個牢獄之災。而丁選民賭氣地出了一本書,還真是應了賈治國的話了,人肉是付出了,豬肉并沒有換來。一堆廢紙。
有了電腦的確太方便了。過去寫東西查個資料,翻書翻得人頭疼,現在電腦上一搜,嘩啦一片出來,立馬解決問題。丁選民閑著也是閑著,無妨把這書號的事核查一番。找到新聞出版網頁,一串數碼輸入進去,跳出來的卻是別人的書名。與焦局長無關,也與“一丁”無關。那么,就再查一查這責任編輯高某某,不查不要緊,一查卻嚇了一跳:此人是個大編輯,編過好多很有影響的書,只是英年早逝,已死去八年了。丁選民一下子呆住了。這么說來,自己的書,還有焦局長的書,竟然都是一個死人編的?哈,死人在為活人編書!任仁所謂的“代理”書號,說白了,只是找來現成的圖書,掃描條碼,盜用書號。任仁很清楚,這些自費出的書不會走出長寧市,進入不了市場。任仁做這樣的無本生意,等于是開動一臺小型印鈔機……問題在于,人家焦局長出書還掙錢了,冤大頭只是這個叫做“一丁”的家伙。
幾乎是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妻子去商店女兒去上學,她們剛一走,丁選民又把沙老頭找來了。他用腳踢踢書房墻角的一堆書,跟沙老頭說:
“沙師傅,把這些書都搬到你那里去,賣廢紙。”
“丁主任,這……這是咋了?”沙老頭無法理解,前幾天才搬上來的書,現在又要往下搬。
“你不管,搬就是了。”
沙老頭依然用渾濁的老眼瞪著丁選民,“書是好東西么,我這一輩子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了,把幾個娃都沒教育好,才落到今日……”
丁選民說:“來,沙師傅,咱倆一起搬。”彎了腰已開始動手了。
丁選民跟沙老頭一起上下跑了三趟,才把一堆書全部搬完了。他塞給沙老頭一條煙,沙老頭趕緊推開說:
“不要不要了。上回搬這些書,小宋后來硬是給了我一條煙,是好煙呢。說是不收你們錢,下來倒是多收了。”抽身就走,回頭又補一句,“丁主任你有啥事用到我就隨時吩咐。”
丁選民坐在書房抽煙。沒有了這些書,房子一下子大了許多似的,也清爽了許多。丁選民長長地吐著煙霧,像是搬開了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突然間輕松下來。
五
丁選民決定跟沙老頭好好談一談。他覺得他已經想清楚了。
沙老頭的命運本身就是一部小說,比小說還小說。
國毛裝卸隊要說是國毛最不起眼的單位,在工廠最后面的偏僻角落搭建了幾間油毛氈房,房里放一排人力板車。裝卸隊沒有別的設施,只有這幾十架板車,還有幾十個拉板車的工人。國毛建廠初期組建這個裝卸隊,采取了從社會上招募的辦法,從個體跑運輸的、撿破爛的人員中,挑選了一批身強力壯的漢子,他們各自帶來自己的板車,所以廠里連這部分投資也省了。組建起來的裝卸隊算是國毛下面的集體性質單位。沙老頭原先就在裝卸隊上班。八十年代聽廣播聽到安徽那個“傻子瓜子”的事跡,沙老頭受到了啟發,下了決心也想下海經商自己闖一闖,就停薪留職辦了個“頭一香”涼皮店。那陣子的長寧市還很小很落后,“一條街,一座樓,一個警察一個猴”(公園的動物區里關了一只要死不活的老猴子),可是全民經商的熱風也刮到這里了,街上三天兩頭掛出新的牌子,燃放鞭炮硝煙彌漫。這里面少不了有各種飯店酒店。但開得快關得也快,走馬燈一般。誰也沒料到,小小的“頭一香”竟然立住了賺錢了并且慢慢把事情弄大了。俗話說“大有大的難處”可是一點不假,飯店酒店勢大排場,但費用也大,每開一天門,生意好歹不說,投入卻是不可少的。加上單位消費實行記賬,記了賬短期內又收不回來錢,許多家扛不住,就死掉了。開涼皮店的好處是本錢小投資少,沙老頭最初只是在別人的店面前租了一個伸檐。涼皮賣一碗收一碗的錢,雖說一碗只掙幾毛錢,但數兒多了錢就大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沙老頭就這樣實現了他的資本原始積累。
“頭一香”成功的秘訣在于它的調料汁兒。涼皮作為當地傳統風味小吃,小吃攤上到處都是。問題是“頭一香”就是突出了一個“香”字,這也正是沙老頭的絕活所在,把許許多多賣涼皮的全都給壓住了。香與不香,這是作不了假的。口口相傳下來,“頭一香”很快就香飄長寧城了。別家的座位空著,沙老頭家的門口卻天天在排長隊。有凳子了坐著吃,沒凳子了蹲著或站著吃,吃完了還要再帶走幾份。這架勢,沙老頭想不發大財也難。有一度長寧城里傳出了風聲,說是“頭一香”的調料汁兒里熬了大煙殼了。還有人說得更邪乎:“知道不,是樂果,大煙殼哪有那么香啊!”“樂果”是一種劇毒農藥,異香撲鼻,專門誘殺莊稼害蟲的。說歸說,人要走紅運了說啥也擋不住,人們只是眼看著沙老頭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先是他一個在做,后來兩兒一女全都從工廠辭職來做了,一下子又開了三個分店。再后來就買了一片舊瓦房拆除了,蓋成了六層樓的“頭一香”大廈,底下兩層搞餐飲,上面是賓館娛樂一條龍。一時間,“頭一香”大廈成為長寧城的標志性建筑,也是著名的消費場所。
丁選民從部隊轉業到國毛時,赫赫有名的“頭一香”大廈已然是一種存在。沙老頭作為曾經的國毛人,他的創業奇跡傳為佳話。包括沙老頭新娶的年輕老婆,包括他們的奧迪A8座駕,都是國毛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沙老頭前面的老婆死了,新娶的是“頭一香”大廈的前臺總管,一個人高馬大豐腴醒目的東北姑娘,大概還有些洋血統,眼仁子發藍發灰,才二十來歲。這件事轟動了長寧城。一時間說啥的都有,說是沙老頭攬上這樣的猛活兒真是瘋了,說是沙老頭跟這姑娘早都搞到一塊兒了,說是他們把前面的老婆害死了……從此,沙家的轟動事竟然接二連三。先是沙老頭女兒女婿雇兇殺人,被殺的正是沙老頭的小老婆。他們不服氣她把老頭子哄得團團轉把沙家的財權一把抓兒女反倒成了外人,他們更重要的是發現了這個小騷貨在外面一直都有自己的男人,他們跟沙老頭說什么沙老頭都不聽真是鬼迷心竅了,他們沒有辦法只好動了殺機。這個案子一次槍斃了三人,女婿和兩個被雇傭者,女兒則判了無期。再是兩個兒子不知什么時候竟然相繼吸上了毒,成了癮君子。吸毒和販毒分不開,他們并且都販了,老大因為販毒數額大掉了腦袋,老二死緩。沙老頭花錢找關系打關節撈人,還有巨額的民事賠償,最終“頭一香”大廈被法院查扣拍賣,孑然一身,分文不剩。沙老頭創業用了十三年時間,蕩盡財產前后只是四個年頭。他重新回來找國毛,希望得到一份哪怕是臨時工的工作。這就是丁選民第一次見到沙老頭,其他的一切都是傳說;而傳說像五顏六色的肥皂泡,已經破滅。
正月比臘月更冷,半下午混沌的太陽也是冷的。沙老頭這陣子沒事,還是坐在國毛生活區門房旁邊,望著廠區那邊高高升起的施工機械發呆。
丁選民走出來跟他打招呼說:“沙師傅,你這陣沒事了?”
“噢,丁主任你出去呀!”沙老頭站起來,“早晚清掃兩次,白天主要就是保潔。”
丁選民笑笑說:“國毛這下徹底不存在了,我也就不是啥主任了,咱們都一樣。沙師傅你往后就叫我小丁吧。”
“噢……唉,真是的,都沒有了!”沙老頭搓著他那粗樹皮一樣的手,找到一個新的話頭說,“你那些書我都沒舍得賣,我給保潔員們,還有收破爛的,見人發一本,不識字的就拿回去給娃娃看看。剩下的,我以后慢慢給人發。我一本也不賣。我這人一輩子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了么。”
丁選民再也不愿意提起那些書,但突然間還是有些感激。他說:“沙師傅,這陣子沒事,走,咱倆到外面找個小館子喝兩盅去。沒出正月,就還算過年呢。”
丁選民回家拿了一瓶陳年的五糧液,當年從部隊帶回來的軍供品,十幾年了,還是早期那種比較簡單的包裝,不過絕對是真酒。吃飯的地點,還是選在上次跟任仁他們吃飯的那家火鍋城,要了單人的小火鍋。兩個人炒菜沒法點,吃這個方便。
酒液已經發黃,黏得扯絲。他們用小酒盅喝,一開始還碰一碰杯,后面就只是彼此舉起來交流一下目光,一起喝。沙老頭每次都是揭起杯底一飲而盡,嘴里品咂有聲,連連贊嘆:“好酒好酒!”沙老頭是見過世面的人,他感慨說,當年把這種酒整箱整箱糟蹋,哪里品過真正的酒香啊!說話時眼里泛出渾濁的淚光。
火鍋城本來就熱氣騰騰,加上好酒,很快就把人點燃了。丁選民要直奔主題了,這些天他苦思冥想的就是這個問題。丁選民說:
“沙師傅,我想問些頭一香的事,也不知該不該問?”
沙老頭略一遲疑,說:“問么問么,那有啥不該問的,那就是咱經過的事情么。哎,對了,我先給你看個東西。”手伸進那件贓舊的半短呢子大衣襟口,拿出一個裝過餐巾紙的小塑料袋,像塑料書套的那種,顫顫巍巍打開,從里面掏出一方折疊的黃表紙,抖抖索索地小心展開,遞給了丁選民。
丁選民看到黃表紙的折痕已經若斷若連,看樣子裝在沙老頭身上是有些時候了,上面兩個毛筆字卻依然清晰:
“賤旺”。
沙老頭說,這是在家里那一連串事情過后他到云臺觀向老道長求的紙簽。老道長跟他解釋,富貴浮云,命里六兩,莫求八兩,而今劫數已往,劫后之人,不賤不旺。
“老道長說的話多,我沒文化,沒記住。那意思很明白,頭一香要再紅火幾年,連我也就沒有了。”沙老頭很天真地一笑,“丁主任你說我得是活長頭呢。”
“噢,”丁選民說,“來,沙師傅,咱喝酒!”
他們然后只是吃菜,半天都不再吭聲。
丁選民還是得問清頭一香的一些事,他說:“沙師傅,那陣子都傳說頭一香涼皮里放啥大煙殼、樂果的,到底有沒有?”
“他們胡說!”老頭子啪地把筷子往石板的餐桌上一拍,瞪大了漲紅的眼,“人說同行是冤家哩,他們一看弄不過咱,就在底下散話,想葬咱攤子呢么。”老頭子自己端了一杯酒倒進嘴里,嘴一撇說。“他們哪里知道,我爺我爸都是開中藥鋪的,我從小就跟那些藥材打交道呢。我咋配的涼皮調料,不給他們說就是了。”
“噢。”
這一刺激,沙老頭的話簍子倒是給打開了:“我是心死了,要不咱如今再開個涼皮店,看誰弄得過誰?涼皮有人專門蒸好了給你送過來,蒸得不好我還不要,由我挑揀呢。說實話我就是憑我的獨家調料汁兒掙錢哩,他誰不服也不行。”
“來,沙師傅,喝酒!”
“嗨,咱這一輩子想想也沒啥后悔的,啥罪都受了,啥闊氣也都耍過。要說是我把幾個娃害了吧,也好像不全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哩,你說你好好在街上走著,汽車還往人身上碾呢對不對?”
要不是沙老頭自己把話攆到這里,丁選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挑開這個話頭呢。國毛的中層們,有的自己開公司,多數還是跟著別人去干點事謀生。丁選民這些年在國毛一直在做行政,要說是個“萬金油”,沒有接觸生產營銷這些具體業務,沒有專長,他所謂的專長就算是在文字方面吧,卻讓他只有付出沒有回報,讓他在任仁那里上當受騙,讓他羞恥難言。丁選民自己開不了公司,他也不愿意寄人籬下去跟任何人干。在弄清了所謂書號的底細以后,丁選民思來想去,總是會想到“頭一香”。丁選民真的打算把自家那個小商店改做飲食,也像沙老頭當年一樣,賣涼皮。別人能做大事掙大錢是人家的本事,咱沒本錢也沒本事就弄這小本買賣好了。丁選民舉杯跟沙老頭喝酒,趁著酒杯沒落就說:
“沙師傅,我來開涼皮店,你愿意幫我不?”
“你?”
“對!”
沙老頭直搖頭,“不中不中。丁主任你弄這事屈才了。”
“沙師傅,我跟你說真的。要弄就開在門口那間鋪面里,不賣雜貨了,賣雜貨手太稠了不掙錢。”
“這……”沙老頭雙手亂抖,突然間一臉凄涼,“這不會害了你么?”
丁選民說:“不會,我能管住自己。”
“還有老婆娃娃呢?”
“都能管住。沙師傅,你光說你幫我不?”丁選民得抓住這個時機。
“幫就幫……咋不幫?”沙老頭自喝了一杯酒,“說實在,這些年有多少人想出錢買我的調料配方我都沒搭理,我是打算帶到墳墓去的。你丁主任對我有恩哩么,我那陣子落難了誰理過我哩,要不是你幫我找這個落腳,我還不得要飯去?還有今天這頓酒,我這些年活得跟流浪狗一樣,誰倒是把我當球個人哩……”沙老頭臉上垂下兩行清淚。
沙老頭然后鄭重其事地說:“‘頭一香的名兒甭用了,不吉利。你是文人,重起一個。不干不說,干就干好,咋樣?”
“沙師傅,你放心!”隔著熱氣騰騰的火鍋桌,丁選民緊緊拉住了沙老頭粗糙的手。
六
后來的事實證明,“一丁”未必是個好的筆名,卻一定是個好店名。這個名字好像就是專為涼皮店預備的。中國人自古講究名稱,人名,事名,地名,物名,名稱與一個人一件事的成敗到底有沒有關系,有多大關系,說不清。反正“一丁涼皮”是很快就成了。紅了。
“一丁涼皮”的店名是丁選民的主意,他也不知道內心里是不是有點賭氣的意思,反正在決定了要開涼皮店以后,他很快就想到了這個名字。過去用“一丁”的筆名寫文章,雖說是業余在搞,但實在是沒少耗精力。人要是愛什么了,不知不覺,耗費的精力沒法計算。弄來弄去卻是沒名堂。更為恥辱的是還出了一本所謂的書。一個大男人,竟然摳出老婆娃娃養命錢出書……宋媛也贊同這個名字,覺得順口、好寫、好記,在這長寧城又沒有重名。宋媛過后才告訴丁選民,她還到中五臺去求了一張紙簽,簽是上簽。宋媛意思是找長寧的文化名人題寫個店名,丁選民這些年畢竟跟那些人混得熟,沒想到丁選民卻否定了,他執拗地說:
“不。讓我們咚咚寫。”
“啥?”宋媛瞪大了眼睛。
“我說真的。就讓咱咚咚寫。”
宋媛笑笑。她知道丁選民的脾氣,看上去文文氣氣的,犟起來犟著呢。
沒想到丁選民真的就在桌上鋪開一張紙,備好毛筆墨汁,叫女兒說:“咚咚你來給咱寫幾個字。”
“爸呀!真敢讓我寫?”女兒吐舌頭。
宋媛笑出了聲,看看女兒,又看著丁選民說:“你看你,今兒又沒喝酒么。”
丁選民卻一本正經地說:“咋了嗎?咱的店,店名就是要讓咱咚咚寫!你們看看電腦上還專門有兒童體的字呢。咚咚你要是長大了字寫得好了,反倒不讓你寫呢。快來快來!”把毛筆蘸好墨遞給女兒。
“爸,那我可就胡寫呀。”咚咚說。
“嗯,越隨便越好。”丁選民說。
宋媛于是不再吭聲,笑著看父女倆折騰。
“哎呀,沒寫好沒寫好,難看死了!”女兒剛一寫完就叫了起來,扯起紙想揉掉。
丁選民一把奪了下來,“嘿,再想寫還不讓你寫了。就要這第一次寫成的,最自然。”
就這樣,丁咚的“書法”成了涼皮店的招牌。到牌匾店請人鐫刻在一方木板上,黑底金字,獨一無二。
把宋媛她媽跟毛主席老人家那張合影掛在店里,卻費了點口舌。丁選民早已瞄上那張照片了。如今的社會很有意思,心里想啥的人都有,有人懷念毛主席時代,有人向往美國式的民主自由,卻很少有人對現實滿意。把老人家的像掛在店里,肯定能招攬生意。誰知老太太卻怎么也不同意。老太太把那張珍貴的照片視若命根,每天沒事了就拿一方絲綢的抹布把玻璃鏡框擦來擦去。老太太覺得把老人家照片掛在涼皮店里是一種不恭。宋媛說服不了她媽,丁選民只好上陣了。丁選民跟老太太說,韶山沖你知道不?老太太說咋不知道?當年還到毛主席故居去參觀過呢。丁選民說韶山沖后來有個毛家湘菜你知道不?老板就是當年跟毛主席合影的農婦。還說那個當過副總理的紡織工知道不?人家如今也是大老板了。還說把照片掛在店里,讓大家都看到毛主席,正是對他老人家最好的懷念啊……老太太最終算是勉強同意,丁選民趕緊把墻上那張大鏡框小心卸下,拿到照相館一下子掃描復制了三張,照片掛舊了到時可以更換。老太太的那張,還給她原樣掛在老地方。
紡織廠的白色工作衣帽都是現成的。宋媛習以為常了,問題是丁選民穿上怎么都別扭。開張前的幾天,丁選民一回家就穿上演練,在鏡子前走過來走過去,直到最后完全適應了:你丁選民如今已不是“丁主任”了,也不是什么作家“一丁”,而是一個穿戴了雪白工作衣帽戴著白邊眼睛的白白凈凈胖胖乎乎的廚師——天下廚師,幾乎都是這樣!
開一個涼皮店就這么簡單。店門口擺些花籃,放一大盤鞭炮,說開張就開張了。
“一丁涼皮”就是一丁涼皮,店里沒有出現“頭一香”的字樣,細心的顧客卻從店里青花瓷的碗碟上發現秘密了,每一件上面都印著“頭一香”的標志。這些碗碟是沙老頭支持的。當年“頭一香”垮掉以后,樓賣了,家具電器什么的也都折價處理,唯有這些印有“頭一香”標志的碗碟沒人要。當初可都是從景德鎮專門訂制的。沙老頭一氣之下,把它們拉到農村的親戚家,在后院挖個大坑掩埋了,并且交待清楚了:“這些晦氣的東西,誰都不許挖出來使用!”沙老頭那時候不愿意看到它們。這次起出來實在像是出土文物,清洗消毒以后卻潔白如新。人死了埋在地下就會化作泥土,啥都沒有了,陶瓷卻依然是陶瓷。人不如物。
是碗碟們在做著無聲的宣傳,而狗市上每天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是有聲的,他們口口相傳,他們說“頭一香”又復活了。一丁涼皮的生意之好,實在是讓丁選民和宋媛都吃驚了。原先起早貪黑忙商店,怎么就沒有早早地想到這個呢?一碗涼皮只賣三塊錢,不值錢,但數兒大了錢也就大了。就跟中國這個人口大國的某些道理一樣,自古以來,人民苦難掙扎,卻可以供養窮奢極欲的皇親國戚。也不知為什么,丁選民只覺得這是一樣的道理。
丁選民以前坐辦公室坐慣了,如今在店里一站一天,晚上躺到床上渾身散架了一般,心里卻是充實的,因為生意好,因為賺錢了,錢本身在證明著人的價值。掙錢的目的,說到底還是為了小咚咚,為一天一天長大了的女兒鋪墊未來。當初用“一丁”這個筆名出書時,又怎么會料到他其實更適合作涼皮店的名稱呢?人生如戲,大有意思。
在國毛要死不活大家都吊著等待前途的那些日子里,丁選民確實沒少失眠過。現在一躺下很快就會睡著。只是時不時還會想起陳光,有好幾次夢見他。迷迷糊糊的夢,早上起來就想不清楚。陳光是個真正的人才,可惜了。他自尊,要強,煙癮又大,也不知這么長時間是怎么熬過來的。等到陳光的案子宣判了,可一定得去看看他。
七
賈治國專門跑到涼皮店來找丁選民,丁選民壓根都沒想到。過去在國毛,賈治國因為和廠長陳光的矛盾一直跟丁選民過不去,而在丁選民內心,說實在也從沒把賈治國當回事,丁選民看不起這種陰陽怪氣的人。即使在廠長陳光出事以后賈治國在國毛一手搖的那一段,丁選民也沒有去迎奉他乞求他。士為知己者死,你既然不信任我不使用我,閑著也好啊,正好可以看看書寫寫東西。國毛散伙以后,丁選民每次一看見賈治國就老遠躲開,實在躲不開了,含含糊糊說聲“好”點個頭也就過去了。想不到賈治國卻跑來找丁選民了。
賈治國胳肢窩夾一個棕色皮包,才是秋天,卻仿佛害冷似的,把整個人都夾緊了,肩膀高聳,一高一低。他進門往店里一站說:
“丁主任,你出來一下。”
丁選民手端炒瓢,正在忙著為顧客調涼皮。隔著半高的玻璃隔段,丁選民“噢”了一聲,抬眼看了賈治國一眼,就算是打過招呼。他第一個感覺就是賈治國一下子瘦了。他不緊不慢地把一份涼皮調好,把下面的活兒交給宋媛,這才擦擦手從隔段后面走出來,不冷不熱地說:“噢,你過來了?坐么。”他沒有稱呼“賈書記”,也沒有按照賈治國現任的職務稱作“賈主任”。
賈治國說:“我找你想說個事。要不咱在外面說說?”
也確實,店里坐了不少顧客,人出人進的,這里沒法坐下說話。
丁選民只脫掉他的白廚師帽,白大褂照樣穿在身上,跟賈治國往店外走。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弄不明白賈治國有什么話要說。
街上的狗市照例一派熱鬧。他們拐到一個僻靜處,面對面蹲下。賈治國掏出煙,先遞給丁選民一根,然后自己也點燃一根吸。賈治國原先不抽煙的,因為廠長陳光整天煙不離嘴,賈治國就在大會小會上標榜自己光是不抽煙這一項,每年就可以為國毛節約多少錢。沒想到他現在竟然也抽上煙了。賈治國說:
“我早都聽說你開涼皮店了,生意看來不錯么。”
“沒事干么,一家人總得吃飯呢。”丁選民還是不冷不熱。
“好著呢好著呢。”賈治國說,“丁主任我對你真是刮目相看了,原來總覺得你是個文人,沒想到這回真的下勢了。咳,你知道不,咱廠那些辦公司圖大事的中層,好像弄得都不怎么好,聽說有幾個還把東借西湊的本錢給砸進去了。你弄這事好得很好得很!”
賈治國說話時擠出笑容,總有些不自然。而且丁選民發現他明顯老了,一臉的疲憊不說,臉色蒼黃,還有些病容。按說他現在捧著鐵飯碗呢,應該春風得意才是。
賈治國說:“唉,我要是你這個年齡,我也去干自己的事了,誰的窩囊氣都不受。”
丁選民笑笑,抽煙。老家伙看樣子并不順心。丁選民只是不知道他葫蘆里究竟要賣什么藥。賈治國接著說:
“咱過去一直在企業干,要說還是太單純了。這一轉到地方,才發現社會真是太復雜了。丁主任你都想不到,人家一個房地產老板史東林,竟然就敢私自把市政府定的少年宮規劃給改了,跟誰都不商量。規劃中的室內體育館、游泳館、音樂廳、健身運動中心,全都給裁掉了,變成了寫字樓商品房。市政府跟他的合作是以資源換資產,這么一改,公家部分大為縮水,變成了他的個人利益。這種明目張膽的化公為私,該算是天大的事吧?你給誰反映卻都沒人管。官商勾結,水太深了,太黑了啊!”
賈治國已經把第二根煙點著了。丁選民并不奇怪,這種人走到哪里都少不了要跟人斗的,天性使然。
賈治國嗨吁一聲,等到稍稍平息了說:“社會整個成這毬樣了,誰有啥法子?”說著手伸到棕皮包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
丁選民頭都大了。大概又是告狀材料,像他當初告廠長陳光時一樣。
丁選民看到賈治國小心地從牛皮紙袋中掏出一厚沓稿紙,一疊一疊用回形針別著。賈治國說:“唉,咱現在也想通了,把咱氣死也不頂啥。再說咱也老了,沒力氣跟人淘氣了。丁主任我今兒找你,是有個事想請你幫幫我,”賈治國笑了笑,突然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多半年,人家也不把咱當人,不是閑得沒事么,咱就想著干脆干點自己的事,寫寫回憶錄算了,也好給自己一個交待吧。一寫才知道這活并不好干,活生生的人和事,滿腦子要說的話,一落到紙上咋就干巴巴的呢?你文字功底好,就抽空幫我看看吧好不好?對了,你出的那本書我也看了,寫得好!”
回憶錄啊……你以為你是黨和國家領導人是元帥是將軍是名人啊?你以為這“回憶錄”誰都可以寫啊?丁選民內心里只是想笑,還是忍住了。看到賈治國此刻的謙恭甚至不無羞澀,丁選民突然覺得那么陌生。他接過遞上來的文稿翻看,一頁一頁寫得滿滿當當,一筆一畫寫在方格稿紙里,像是小學生作文。看最后一頁標注的頁碼,竟有二百多頁。看樣子真是下功夫了。丁選民叫了一聲“賈書記”,然后說:
“我怕是顧不上看。我現在起早貪黑都在忙這個小店。再說了,我自己也寫得不好,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就當作家去了,也不會混到開涼皮店的地步。丁選民不好意思把話說透。他當然也想到賈治國那句很傷人的話“人肉換豬肉了。”
賈治國又遞過來一支煙,說:“不急不急,等你有空了看看,關鍵是我自己從來沒弄過這事,吃不準。國毛那么多人,想來想去只有你能幫我這個忙了。對我來說,這可是后半輩子的一件大事呢。”賈治國停了一下,笑著說,“丁主任,咱過去在國毛共事一場要說也是緣分,有啥不周不到的地方,也就甭往心里去了。”說著還用手拍拍丁選民肩膀。
能軟能硬是條龍,只硬不軟是甲蟲。這是丁選民從小聽到過的一句話。賈治國竟然也有示軟的一面,不愧是個人物。看樣子要全面認識一個人,必須在不同的境遇中去認識。這是丁選民受到的一個啟示。
丁選民還能說什么呢?接應了。他把那厚厚的牛皮紙袋拿回店里,順手扔在隔段里面的墻角。只能先扔到那兒了,等有空了再說。店里顧客盈門,人一忙起來實在是顧不上其他事。
八
羈押了將近兩年,陳光的案子終于宣判。判了六年六個月。聽上去倒是個吉祥數字,可它是刑罰。陳光沒有上訴,這樣就直接轉入了服刑。
丁選民急切地要去探望一下陳光。兩年沒見了,真想象不來陳光成什么樣子了。天氣眼看冷了,丁選民跟宋媛商量,最先要考慮的就是得給陳光帶幾件棉衣。陳光跟丁選民個頭差不多,只是沒有丁選民胖。丁選民跟宋媛晚上早早關了店門,一塊兒到商場給陳光選衣服。買了一件羽絨衣,一條保暖褲,還買了幾件換洗的純棉內衣。陳光煙癮大,尤其要考慮給他多帶幾條煙。他們順路到了煙草公司專賣店,花兩千多元一次買了十條煙。晚上回家,又想起給陳光家里打電話,問一下看還需要些什么。陳光妻子說衣服煙啥的她其實都送去了,“他就是想要些書,文學書,說是越厚越長的小說越好。我這些天就準備到書店去給他買呢。”丁選民說:“嫂子你不用買了,我這里大概都有。”丁選民翻自己的書柜,專挑那種“厚”的“長”的小說,《悲慘世界》五本、《戰爭與和平》四本、《安娜·卡列尼娜》兩本,還有一本《復活》,一本《罪與罰》。臨往包里裝時,他又把那本《罪與罰》放回了書柜,怕這樣的書名刺激了陳光。
丁選民向機關的戰友借了車,第二天早早就出發了。監獄在百公里外一個縣里的小鎮子旁邊,一到鎮子,老遠就能看見偌大的一片監獄區。鎮子原先沒啥名氣,就是因為全省最大的監獄建在這里,每天人來車往,這些年竟然很有些富裕了。一條街上大小旅館、飯店林立,條件雖差,消費標準卻不比城里低。當地人說得很直接,這叫“監獄經濟”。穿過鎮子往監獄方向走,不寬的路上車水馬龍。世上的路千萬條,這也是其中的一條,而且走的人不絕如縷。
監獄也是一個世界,一個很大的世界。不用詢問,丁選民跟著前來探視的人流,就到了接待登記處。這里排了七八行縱隊,都有好幾丈長。大家都拎著大包小包,活像火車站售票的情景。
這里的排隊比火車站要慢得多。好不容易排到跟前時,已是兩個小時過去了。工作人員讓他把帶來的東西全部掏出來,攤開在臺面上,先用探測儀掃一遍,再把那些衣服角角落落仔細捏了一遍。然后就檢查書籍,一本一本先看書名,再用手指嘩嘩地劃開書頁看里面夾帶什么字紙之類沒有,把五本一套的《悲慘世界》給挑出來了,工作人員大概有五十來歲了,他嘟嘟囔囔說了一句:“啥悲慘世界?自個兒犯罪了,不要給社會抹黑嘛!”丁選民趕緊說:“那好那好。”把五本書收了回來,他清楚在這里只有服從不可分辯。很遺憾,丁選民其實最希望陳光能看看雨果老人的這套書了,或許能給人力量。工作人員把那一摞煙放在最后檢查,嘴里說著“最多兩條,帶這么多干啥”,卻把十條煙挨個檢查一遍。丁選民說:“他就是煙癮大,就關照一下吧。”工作人員黑了臉:“每個人都要求關照,我們工作還咋搞?”丁選民靈機一動,把一條煙推過去,一直推到柜臺底下的辦公桌上。工作人員頭也不抬說:“給你加兩條。填表。”把一張登記表拍在柜臺上。丁選民不敢再吭聲,趕緊低頭填好了表格。檢查通過的東西用封口機軋了,上面用紅色水彩筆寫上陳光的獄號,丁選民領到一張收據和一張會見卡,等待叫號。這就算是辦完了。
剛一退出來,就有一個當地農民樣的青年小伙子湊上來,肩上斜挎個豎長皮包,問道:“師傅,咋了東西送不進去?”丁選民說了情況,小伙子掃一眼那套《悲慘世界》說:“書要是反動的誰也不敢往進送,犯法呢。剩下這五條煙我保證給你送進去,你這都是好煙么,給一百塊錢。”丁選民發現這里有好多人在來回穿梭,大概都是在做這種生意,該叫做“獄托”吧。好不容易才來一回,這些煙既然帶來了,當然還是希望送到陳光手里。丁選民問小伙子有啥保障呢?小伙子掏出自己的身份證,捏住一角讓丁選民看,一撇嘴說:“師傅你還不放心是吧?我給你說我成天在這兒呢,比你這煙值錢的東西見多了。你不信我把東西遞進去把收據領出來了你再給錢好不好,誰還能跑了?”丁選民把五條煙給了他,只見小伙子并不用排隊,從旁邊繞過去,不大工夫就出來了,交給丁選民一個蓋了鮮紅印章的收據。
會見只是短短的二十分鐘。陳光的狀態比想象中要好,人明顯是瘦了,但精神狀態還可以。陳光原先是濃密的頭發,中分頭,現在剃光了,穿一身臃腫的藍布棉衣褲。雖說丁選民事先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乍一見,還是不知說什么好。沒見之前覺得有一腔話要說,見了卻不知從何說起。沉默了一陣,丁選民才問:“咋樣?”陳光笑笑說:“這不還好好的么。人還在,心不死。”丁選民再下來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倒是陳光先開的口,陳光說:“選民你的情況你嫂子都跟我說了,就是要給自己干呢,這樣最好。你好好干,將來當大老板了我出來給你打工。”陳光這種時候還開玩笑呢。丁選民看見獄警沒朝這邊看,就低聲問:“你為啥不上訴?上訴了或許……”陳光笑笑說:“沒用。認了。”丁選民看到所送的東西就放在陳光身邊,包括由那個小伙子轉送的五條煙都在。陳光一本本翻看那些書,說:“有這些書就好了。過去多年忙忙碌碌的,真是沒看過幾本書。選民你讀書多,以后得給我多推薦些,讓我把這一課補上。”二十分鐘的會見很快就結束了,獄警在喊陳光的獄號,提醒“時間到”。丁選民跟陳光一連說了幾個“保重”,便匆忙告辭。
見到了陳光,丁選民心里輕松多了。其實沒有想象的那么壞,真的沒有。想起小時候父親常跟自己叮嚀的話:“娃呀,人這一輩子,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回呢。”的確這樣。陳光在那里面,其實也是一種存在,只是存在方式暫時變化了。陳光命中要走一段這樣的路。沒有什么,再有四年多就出來了。回去的路上,丁選民再也沒有了早上來時的沉重。
丁選民半下午回到店里,前腳進門,賈治國后腳就跟了進來。丁選民一愣,一時間懷疑這賈治國一直在跟蹤自己似的。賈治國說:“我剛都來過一回了,小宋說是你有事出去了,我就在外面轉著等了一陣。”丁選民發現賈治國越發瘦了,夾著棕色皮包的一側肩膀仄棱著,窄得像是刀背。變化最明顯的還是一張臉,黃表一樣,似乎還有些虛脹。丁選民滿腦子還都是陳光,猛一看見賈治國,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目光有多冷。賈治國像是真的感到了冷,不經意地夾緊了一下肩膀,搓著手說:
“我也沒事。我在店門口看的工夫不小了,生意真是好得很呀!”
“馬馬虎虎吧。”丁選民說。
“不錯不錯。這事看來是瞅準了,弄成了。”賈治國說,“呵,我也沒事,就是過來看看……我那回憶錄怕是給你添負擔了,我寫得不好。”
丁選民很清楚賈治國是為他的回憶錄來的。賈治國上次說是“不急”,實際上不會不急。丁選民過去給報刊投稿,投出去了就盼星星盼月亮的。人都一樣。丁選民說:
“我正在看呢。等我看完了咱們再具體說好吧?”
這話已經是在下逐客令了。丁選民也不知道他怎么會如此冷冰。丁選民自認為他是個溫和的人,用國毛廠上上下下的說法就是“好人”,不然他也當不了多年的廠辦主任。廠辦主任那個角色,說是個官,其實是“泔水桶”,整天要給人回話,擦屁股。
“沒事沒事,你慢慢看。”賈治國從棕色皮包里又掏出一個不太厚的牛皮紙袋,遞給丁選民說,“這一段我又作了些補充,你一起看看。”
賈治國走了丁選民才意識到,他竟然沒有招呼賈治國坐下,按常理還應該倒上一杯茶水。丁選民沒有想到這一點。“好人”也有不好的時候吧。丁選民并不是故意的。
丁選民把這個不厚的牛皮紙袋又扔到柜臺后面的墻角。先前的那一個厚牛皮紙袋還在那里躺著,上面落滿了蔥胡子蒜皮子,連打開都沒有打開過。等閑了再說吧,問題是每天都忙忙碌碌,閑不下來。
九
女兒丁咚放寒假拿回來會考成績,年級第五名。全校初一年級十二個班六七百名學生,相當不容易了。
一家人晚上去了那家“希爾頓西餐廳”吃飯,算是給孩子慶賀。西餐廳里盡是學生模樣的在吃飯。現在的孩子怎么都喜歡吃西餐了,按說從小都是中國胃啊!是不是真的喜歡吃這些東西可能不重要,他們要的是這種氣氛吧。
在給孩子買過年衣服問題上,丁選民跟宋媛卻發生了分歧。宋媛的想法是,這些年國毛一直不景氣,家里沒有個收入保障,讓孩子也跟著短精神了,趁過年,得給孩子好好買點衣服啊鞋子啊。“她不是羨慕同學穿的那些牌子嗎,咱就給她去買了咋了?咱掙錢為啥來?”丁選民卻不同意,他堅持孩子過去穿啥樣還是啥樣,不要小小的就去攀比這些,助長虛榮心。宋媛不高興,一連幾天都不好好理睬丁選民。丁選民后來就跟孩子直接談,他問孩子:“真的喜歡那些牌子?”丁咚說:“嗯。”丁選民說:“成天在家屬區門口坐著的那個沙爺爺你也認識,他們家當年的一些事兒你就不知道了吧?”于是他跟孩子講了。丁咚聽完不吭聲了,半天才說:“爸,我知道了。我不要了。”丁選民說:“乖孩子,咱家這涼皮店也是剛剛起步,往后還打算再擴大呢。你只管給咱好好念書,將來念到國外了,我跟你媽也要想辦法供你啊!那時候你就可以天天吃西餐了對不對?”把丁咚噗嗤給惹笑了。丁選民說:“咚咚你也看到了,現在這社會,我跟你媽都工作二十來年了,說沒工作就突然沒有了,你找誰去?怨誰去?誰倒是管你啊!還不是得靠自己。我跟你媽也說了,咱家往后就是有點錢了,也絕不能追求奢侈,我們咚咚也懂事了,你也監督我們啊!”最后倒是丁咚主動去跟宋媛說的:“媽,我不要那些牌子的了,我就穿普普通通的衣服挺好的。”宋媛笑了,說:“你們父女倆倒是會串通啊!”
給沙老頭買一身過年新衣是宋媛主動提出來的,丁選民當然響應。他們在商場里轉了兩個多小時才精心選定,買好了丁選民就直接給沙老頭送去。事先沒有給他說,一說肯定不要。沙老頭一激動眼淚就流下來了,“你看你看,你們花這錢干啥?”嘴里說著,還是像小孩一樣高興地試衣,稱贊道,“好,合身得很,好!”試完小心脫下來,按原先的折痕疊起來裝入衣袋。沙老頭說:“這么好的衣服我舍不得穿了。嘿嘿,將來等我死的時候當老衣吧。”這話把丁選民說難受了。人生啊……沙老頭當年啥沒見過呢?
年前丁選民又去探望了一次陳光。帶去幾條煙,又帶了幾套外國小說,《堂吉訶德》、《靜靜的頓河》、《約翰·克利斯朵夫》,每套書都是幾大本。陳光的精神狀態比上次還要好,頭發長長了,人也胖了些。他當了文化教員,給犯人輔導文化課,講經濟知識以及股票。他現在看書學習的時間更多了,他竟然把上次帶來的書全都看完了,他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那本《復活》,我正在看第二遍了。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世上的作家太偉大了。選民你不要光顧掙錢,文學上你要好好寫下去,不要放棄啊!”丁選民笑笑。世上寫書的人比牛毛都多,許多人一文不值,只有那些真正偉大的作家才是偉大的。他還想到賈治國寫回憶錄的事,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在陳光跟前,還是別提賈治國的好。更讓丁選民吃驚的是:陳光把煙戒了。他說上回的煙沒有抽完他就戒了,剩下的煙都分給獄友了。陳光說:“不抽了,把咱抽死了別人還看笑話呢。出去時五十歲剛過,不出意外的話,還身強力壯著呢……嘿,別人活一輩子,咱活它兩輩子。倒像是賺了。”這種心態太難得了。丁選民真的替陳光高興。
十
丁選民是在老家過年的。一家三口年前就回去,直到正月初四下午才返回長寧,在老家陪父母住了整整一星期。老家在臨近的縣里,距離只六七十公里,可一年到頭,也就過年這陣能跟父母團聚了。平常也抽空回去,但大都不多停,看老人們都好著,轉一圈就走了。父母都是閑不住的人,又黑又瘦,“有錢難買老來瘦”吧,他們身體還好。父親當了一輩子教師,已經退休了,按說每月三千多元的退休金足夠他們生活了,家里那兩畝多蘋果樹卻怎么也舍不得給別人種,他們作務蘋果,每年下來還能收入兩三萬元。糧食和蔬菜又是自家種的,除了施肥澆水,他們平常幾乎不花什么錢,都攢著,說是要攢給小咚咚呢。
在老家他來你往,聊天喝酒,確實沒睡過幾個好覺。回來了就想好好睡一覺。初五一大早,卻被一陣又一陣劇烈的鞭炮聲震醒。當地人講究“破五”,說是正月初五放鞭炮可以轟開財門,使得來年興盛。丁選民聽見咚咚也早早起來下去放鞭炮了,臨下樓前宋媛跟她叮嚀安全。丁選民蒙了頭只想多睡一會兒。卻有人敲家門了。丁選民在國毛當廠辦主任時就拆掉了門鈴上的電池,一直再沒裝,他嫌門鈴整天吵得煩人。他聽見宋媛開了門招呼客人。
“我找丁叔。”
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丁選民聽不出是誰。但他還是得起來。覺是沒法再睡了。
丁選民出來一見,是賈治國的女兒賈雯。賈雯當學生時常到國毛來,丁選民認識。后來在省城工作,多年不見,已是近三十歲的女人了。丁選民意識到她的到來與賈治國的回憶錄有關。兩個牛皮紙袋一直扔在涼皮店里,說實在丁選民動都沒動。
果然是。
賈雯說:“丁叔,我爸讓我來看一下他的稿子。”
“噢,我還沒有看完,正說過年這幾天抓緊看看呢。”丁選民不得不撒謊了。
賈雯把雙手從那件藍寶石色的羊絨大衣口袋里抽出,來回搓搓,她說:“丁叔過年這幾天我都來過幾回了,你們不在。大過年的我也不好意思打電話,我爸……怕是不行了。”
“咋了?”丁選民一驚。
“肝上的毛病,硬化,還腹水了。他住在醫院里,成天都念叨他的回憶錄呢。”
丁選民一下子哽住,說不出話來,心里一種很復雜的滋味。他讓賈雯先走,他說他馬上到醫院去看看。
丁選民快速洗漱了,打車直奔醫院。好在醫院門口的小商店還開著門,買了一箱純牛奶一捧鮮花,匆匆到了病房。
賈治國全然失了人形。一張臉真不比一個鞋底更寬,越發蒼黃如表。白被子下面像是捂了一只大氣球,高高隆起,肚子往下卻癟了下去,仿佛下肢都沒有了……丁選民不敢多看,趕緊把目光移到賈治國臉上。
“丁主任,”賈治國跟丁選民打招呼,細瘦蒼黃的胳膊從被子底下伸出來,細得兩根指頭就能環住。
丁選民坐到床邊的方凳上,拉住了那只手。“怎么……怎么一下子就……”
“也不是一下子,”賈治國把頭微側過來,“我年輕時得過乙肝,后來總說是治好了呢,誰知病根還隱藏著。去年到少年宮籌建處,一直就不順心,著了一肚子氣……”
老伴用勺子給他喂了點水,賈治國苦笑了一下,說:“都說我找到了鐵飯碗,誰知……這社會瞎了,咱弄不過人家。”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賈治國以前在國毛的時候,有多少“假”多少不真誠,但此刻一定是真實的,真誠的。相反,丁選民突然為自己對于賈治國的虛假應付慚愧了。
丁選民說:“賈書記,你好好治,沒有事的。”丁選民不由叫出了“賈書記”的。
賈治國在枕頭上搖了搖頭,眼里膨了一層淚水。他大概很清楚,治不好了。
賈治國最牽心的還是他的回憶錄。他說他原先的想法是先讓丁選民看看,然后他再好好修改修改,看來怕是沒有時間了。現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自己的書印出來,賈治國說:“錢我有。就是趕緊印出來,也算是對我這一輩子有個交待。文字你替我再把把關,就拜托你了選民。”
丁選民捏緊賈治國的手說:“你放心賈書記,我一定給你操心弄好。”
從醫院出來,丁選民首先還是想到了任仁。明明知道任仁是在賣假書號賺錢,這種事要是弄清了底細誰都可以做,但丁選民卻看不上去賺這種昧良心錢,想都不愿意去想。他從涼皮店里拿了兩個牛皮紙袋,直接去找任仁。
任仁這些年靠賣假書號的確沒少賺錢,他離婚后把原來的房子給了前妻住,他跟當初的小姨子現在的新老婆住在長寧市的高檔住宅小區明珠花園里,一套二百多平方的復式房。
任仁的老婆開的門,穿得花蝴蝶一般怪里怪氣。更重要的還是俗。過年呆在家里,還把臉上摸得生石灰樣白,嘴唇涂得像是剛剛吃過生肉,招呼人大呼小叫一驚一乍的。腦子要不差竅,也不至于跟她親姐去搶男人,并且是任仁這樣的男人。這女人其實不年輕了,只比她姐小兩三歲,也離過婚的。
任仁半天才從臥室出來,臉上卻涂滿了紫藥水,脖子上還纏著繃帶,走路一瘸一拐的,手里還拄著一把傘。
丁選民問道:“大過年的,這是咋了啊?”
“沒事沒事,不小心摔了一下。”很有些艱難地坐在沙發上,從茶幾上拿起他那瓶底厚的眼鏡戴上,一只眼鏡片裂了紋,一根眼鏡腿上還纏了膠布。看上去很滑稽。
他老婆卻站在一旁撇嘴,“哼,摔的?大過年的,弄不好還讓一丁以為是我把你給咋樣虐待了呢!一丁你也不是外人,我不瞞你說,大年三十讓他那狼崽子兒給打的了。要錢呢么,給多少是個夠啊!我說要報警人家不讓報么,活該!”
任仁扶住眼鏡說:“呵呵,沒事沒事。”
丁選民抓緊說賈治國要出書的事,拖延不得。并且把文字把關的事也托付給任仁。再說了,丁選民也不想在這里多停。
“呀,呀!”丁選民剛一說出事由,任仁老婆就張開血盆大口驚喜大叫:“財門開財門開,今兒剛破五財門就開了呀!一丁你是活財神啊,快讓我給財神再添上茶!”
丁選民說完,把賈雯的電話留下了,讓他們之間有什么事具體聯系協商。丁選民不想染這種事。有些贓。也乏味。
丁選民交待完了就趕緊離開。這些年,為了在《古渡文學》發稿,要說沒少見過任仁,也沒少請過他們兩口子吃飯,可每次心里都不舒服,一種莫名的嫌惡感,與其說嫌惡任仁還有他的老婆,不如說是更嫌惡自己,怎么就混得非要跟這種人打交道啊?好在這一年來,已經遠離所謂文學了。
十一
賈治國終究沒能在他神志清醒的時候看見自己的回憶錄出版。任仁那邊倒是趕在一個月內把書印出來了,書印出來時賈治國卻已沒有了意識,不吃不喝,雙眼緊閉,只是在半張著嘴呼吸。說是沒有意識吧,眼角卻不時會流出淚水。
丁選民再到醫院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情景。一沓新書摞在病人的枕邊。
丁選民緊緊拉住賈治國的手,心里滿是內疚。算起來,書稿在他那里放了有少半年吧。要是他及時看看,書就可以早幾個月印出來。賈治國要是親眼看見自己的書出來,情況是不是會好一些呢?說不定會延長他的生命……說實在的,對于賈治國,丁選民這些年只有痛恨,現在,卻真的感到內疚了。丁選民再一次到醫院來,也正是因為這種內疚的驅使。
賈雯送給丁選民一本新書。丁選民翻開看,書前面一沓彩色插頁,全都是賈治國的照片,不同時期的照片。賈治國曾經也有過青春年華,清純的面容,清澈的目光……再翻到正文頁,開宗明義第一句話竟然有明顯錯別字:“一十五四年,我出生在一個貧苦農民家庭……”丁選民趕緊把書合上。這任仁,只顧賺錢,也太粗糙了。
賈雯把丁選民送出病房,說:“丁叔,多虧你幫忙了。這書出來,我爸雖說不能親眼看一看,我想他心里是知道的。他的心愿,也算是了了。”
丁選民越發無地自容。
剛出了醫院門,任仁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聽上去任仁很高興:“一丁啊,那個賈、賈治國的書你看到了吧,覺得咋樣?你不知道,這一段真是把人忙壞了。我可是帶病工作的啊,一字一句給他修改了一遍,哎呀,真是比自己寫東西還辛苦呢……”
任仁正說著,他老婆把電話搶了過去,電話里立即變成那女人一驚一乍的聲音:“他光說他辛苦呢,咋不說那十多萬字是我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的呢!五萬元,起碼四萬是我賺來的對不對?一丁,自從破五那天你把財神帶進門,活兒就不斷線,今年真是個開門紅啊!一丁,到時候真是要好好感謝你啊!”
電話又到了任仁手中,任仁在電話那邊說:“這樣吧,我現在身體也恢復好了,市政協白主席退下來也寫書了,他的文學功底簡直了不得啊!書很快就印好了,這回是精裝書。白主席要在國貿酒店安排一次隆重的飯局請大家坐一坐,到時候你可得參加啊……”
任仁的老婆也在電話里興奮地嚷嚷:“就是就是,一丁你必須參加!”
丁選民胡亂應付著,好不容易才掛斷了電話,心里卻有些惡心兮兮的。任仁所說的飯局,再大的再好的飯局,他大概不會再去的。
很顯然,任仁兩口子又大賺了一筆,那算是他們的本事。文學,或者所謂文學,可以讓任仁發財,但愿它也能給予賈治國最后的慰藉,能幫助陳光獲得新生。
不過丁選民此刻顧不上想那么多,他跳上了一輛出租車。中午跟人家約好了,要具體商談一家酒樓轉讓的事宜。那家酒樓在長寧市的主干大街人民路上,位置好,除過操作間,還有兩層營業面積。前面已經接觸幾次了,今天敲定后,順便就可以把合同簽了。這樣的話,“一丁涼皮”很快就可以擴大經營,有個新的局面。還有很重要一點,在那里可以為沙老頭安排一個妥當的住處(現在還沒有跟沙老頭說這個,到時再慢慢說服他吧)。丁選民跟宋媛前面都去看過好幾回了,很滿意。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