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 陳 龍 通訊員 梁亞坤
以“錢學森”之名 走在探索創新的路上—錢學森空間技術實驗室深耕空間技術創新試驗田調查記
本刊特約記者 陳 龍 通訊員 梁亞坤
錢學森,一個在中國科技創新史上具有特殊意義的名字。半個世紀前,這個名字代表著挺直中國人國防脊梁的拳拳愛國情;近年來,這個名字又宣示了中國空間技術探索的新開始。
2011年12月,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公司錢學森空間技術實驗室掛牌(以下簡稱錢學森實驗室),并于次年8月正式運行。這個名字標志著中國空間技術創新試驗田“特區”的成立。
2013年7月23日,在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內部論壇“關注五院”板塊中,出現了一則關于錢學森實驗室定位的討論帖。
在短短的一周內,關于該實驗室的討論便成為論壇上的焦點,多達13800余次的點擊量體現了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職工對這個運行一年多的“神秘”科研部門的關注與思考。而同樣的討論也在水木社區等國內頂尖高校的論壇進行著。
不可否認的是,從20世紀中國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開始,中國航天人取得了一個又一個舉世矚目的創新成果,中國航天成為中國創新的一面旗幟。
但與此同時,中國航天領域的重大原始創新卻越來越少。面對過去的輝煌成就和未來的無限可能,如何發揮空間技術領域深厚的積淀,提升中國航天系統創新能力、增強自主創新和原始創新能力,從而培養真正有創新能力的杰出人才,成為中國航天的一個迫切命題。
姑且不論“錢學森”三個字,單就實驗室的定位,就包含著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著眼未來發展的“苦心孤詣”。近年來,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在快速發展的同時也在著重抓宇航能力建設,在經歷過掛靠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研發部、總體部等多次嘗試以后,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決定成立院級的研發技術實體,用以落實系統集成創新的責任。此時,大家還沒有想好給這個新的機構取一個什么名字。
于是,一個大膽的想法被提了出來,有人提議以“錢學森”來命名這個新的研發中心。錢老是中國航天事業的開創者,又是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的首任院長,用錢老的名字來命名實驗室,不僅具有現實意義,還有鞭策效應。在錢老生前征得其本人同意以后,以他命名的瞄準空間技術領域創新的實驗室掛牌成立。
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院長楊保華表示,以錢老命名實驗室意義非常重大,一方面希望繼承錢老發展創新的理念,另一方面希望將錢老的優良傳統和作風傳承下來。
肩負著特殊使命誕生的錢學森實驗室,在“孕育”階段,就定位為中國空間技術創新的“特區”,但是這個“特區”的目的何在?其又有何特殊之處呢?
在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當前的組織構架里,已經有了多個負責空間工程抓總的總體部,新成立的錢學森實驗室是做什么的?回答這個問題花了籌備者們很長的時間。

錢學森實驗室揭牌儀式
經過實驗室管理委員會和學術委員會各位專家的系統研討,最終形成了實驗室的三個定位:一是以謀劃空間技術領域10年后的發展為目標,推動空間技術持續發展;二是以構建未來重大系統、重大專項為抓手,梳理科學研究問題,注重原始創新,開展應用基礎研究;三是以培養科技大家為導向,探索人才培養模式。
楊保華表示,定位一以時間為界限,將錢學森實驗室與總體單位和專業單位在空間技術發展等核心任務上區別開來。定位二體現的是實驗室強調重大系統創新和應用基礎研究并重,相互支撐和帶動,一方面通過構思和論證未來重大新系統,推動重大專項立項;另一方面圍繞重大系統,加強應用基礎研究,儲備核心技術。定位三體現的是實驗室不僅要出科技成果,同時還要出科研人才。
這個定位后來被言簡意賅地稱為“只做10年以后的事情”,并且瞄準的都是費時費力的原始創新,而這也是這個“特區”的特別之處。
“如果兄弟單位現在已經能做得很好的話,我們為什么還要去做同樣的事兒?”錢學森實驗室主任陳泓反問道,中國航天的創新力量不應該因重復工作而分散,專注于未來的技術前沿,以此驅動實驗室的原始創新成為實驗室的發展邏輯。
當前,中國航天發展迅速,而正是這種快速發展使很多技術還來不及儲備,于是出現了工程驅動技術發展,而不是科學發展引領工程應用的現象,很多時候都是工程一邊推進,技術一邊探索。
而錢學森實驗室做的就是為中國未來空間領域持續發展進行技術儲備,發揮技術牽引作用,進而實現創新驅動發展。楊保華介紹,這其中不僅要做前瞻性的系統創新,也要做應用前景非常好的技術創新。
在錢學森實驗室當前承擔的65個課題研究項目中,其內容圍繞著空間安全領域、空間信息領域、空間能源領域、空間技術基礎研究和衛星體系及應用戰略研究等方向,甚至還包括空間太陽能電站、脈沖星導航這樣極具未來色彩的系統級創新項目,也包括基于飛秒激光的高精度任意尺度實時測距和時間基準傳遞技術研究、基于石墨烯材料的新一代探測器這樣走在學術最前沿的應用基礎研究項目。

院長帶隊到錢學森實驗室調研

錢學森實驗室學術委員會成立
“不插手在研項目”是錢學森實驗室科研的金科玉律,預研的項目也是以謀劃空間技術領域10年后的發展為核心目標。空間技術與應用基礎研究部滿益云將其描述為:“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還得惦記著地里的—怎么才能讓莊稼長得更茂盛。”
前一陣子,錢學森實驗室的X射線脈沖星團隊收到了廠家發過來的急需實驗儀器。
此前,課題負責人帥平在項目研究中發現急需實驗設備,于是他馬上尋找廠家,通過詢價對比后,直接從自己負責的項目科研經費中支取進行了購買。數天以后,他收到了廠家發過來的設備。從尋找廠家到最后收到設備,前后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而按照傳統的做法,這是不可想象的。傳統管理流程中,課題負責人應該向科研管理機關提出設備使用需求,機關會對是否需要這臺設備組織審查,審查通過以后再進行統一采購。這樣的流程太漫長,時間消耗嚴重,與創新的快速性原則相違背。
錢學森實驗室的高效做法背后體現的是對課題負責人的“放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錢學森實驗室研發管理處處長李盛林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放權”,以此讓科研人員從繁瑣的流程中解脫出來,擺脫課題層層評審、層層審批,將更多的精力集中在科研之中。這種對自己權力“革命”的管理方法,壓縮了內部管理層級,提高了科研決策效率,大大節約了管理成本。
給錢學森實驗室最大的自由度去探索創新管理規律、突破體制機制障礙,打造空間技術領域的創新“特區”是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公司、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的一項重大戰略決策。
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公司和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給予錢學森實驗室的巨大支持,使得實驗室不斷地大膽探索各項“特區”政策,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在體制、機制上與傳統做法區別開來。而體制和機制具有足夠的競爭力,也是保證人才隊伍質量不斷提高、實驗設施水平不斷提升、研究成果不斷涌現的根本。

李開民書記帶隊到錢學森實驗室調研
當前,錢學森實驗室采取課題負責制,按照專題規劃咨詢論證、合同課題、應用基礎研究三類課題管理。實驗室設立了研究基金,根據項目的新穎程度確定是否支持,力爭使實驗室的研究工作站在世界學術的前沿。同時,實驗室極大提升課題負責人的自主權,合同課題超過70%的經費由課題負責人管理,而50萬元以下的課題,經費基本上全部由課題負責人管理。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大家安心科研,“不再為錢而煩惱”。當然,實驗室也制定了完善的責任制度和獎懲體系,實現責任與權利相統一。
在傳統的航天單位,新員工入職后習慣的是領導分配任務,而在錢學森實驗室,員工要自己說清楚想要做什么。
“自由”、“超乎想象的自由”,是科研人員在錢學森實驗室的最大感受。有的人說,盡管原來對這里的寬松也有預期,但來了以后發現這里的“開放程度”遠超先前的預期。
很多科研人員苦惱的是有想法沒地方或者沒有實踐的機會,而錢學森實驗室“能給的自由度”是最大的,這里不限制你的想法,重要的是你是否真的有“good idea”,而“good idea”是錢老回憶加州理工學院所受的教育中最常提到的詞匯之一。“good idea”不代表會成功,鼓勵創新就要寬容失敗,“不問成不成、只問新不新”的原始創新理念逐步深入人心。
這種貌似“放任自流”的管理形式,實則是實驗室試圖打破航天傳統的“型號管理套技術創新管理”的行政化管理體制,鼓勵科研人員發揮個人創造力,潛心進行創新課題研究的大膽嘗試。
這些只是錢學森實驗室管理制度上不同于傳統做法的“冰山一角”。在制度建設上,錢學森實驗室參考國際先進做法,在制度上消弭人才成長的壁壘,正如陳泓看來,人才不是問題,有問題的是束縛人才發揮的制度弊端。

錢學森實驗室新員工培訓

美國噴氣推進實驗室潘小培到錢學森實驗室開展學術交流
錢老在臨終前,念念不忘杰出人才培養的問題,多次提到他在加州理工學院的經歷給自己帶來的巨大影響。在加州理工學院,年輕的錢學森成為了世界知名的空氣動力學家。
回顧錢老成長歷程發現,外部因素對人才成長影響巨大。錢學森實驗室除了為熱愛原始創新的人才搭建了一個自由開放的平臺外,在人員的挑選與甄選方面也一點都不含糊。這種不含糊主要體現在實驗室有別于航天系統內現有做法,參考國際一流實驗室,并結合實驗室系統創新與應用基礎研究并重的發展實際,建立了一套催人向上的人才培養與評價體系。
系統創新工作的核心是原創性的思想和長期研究工作基礎上的創意。實驗室以系統論證報告被上級機關批復以及其影響力作為主要評價標準,重點關注項目的成果轉化,促進系統創新項目的工程立項。實驗室系統創新人員聚焦謀劃未來重大系統、重大專項,擺脫目前航天跟隨創新的束縛,立足通過科學問題的解決實現系統創新,提出未來航天系統的“中國方案”,實現航天領域的原始創新。
應用基礎研究工作開展的核心在于獨立開展研究工作的研究型人才。錢學森實驗室探索實行以獨立開展研究的工作人員(Principal Investigator)為研究團隊核心的技術創新隊伍組織模式。同時,在研究型人才引進上,錢學森實驗室參考tenure-track制度(一種美國的終身教授評定制度,即通過tenure-track期考核后將獲得有工作保障和學術自由的終身職位,是一種不能獲得終身職位即離開的制度,清華、北大等高校已經引入并進行試點),建立以同行評議為核心的引進和退出機制。一方面嚴把入口關,只引進真正高水平、高潛力的人才;另一方面嚴把出口關,只留下在實驗室做出優秀業績的研究人員。而這一切的核心,是國際通行的學術成果同行評議機制。
同行評議的有效性讓有著多年人力資源工作經驗的高磊感到驚訝,通過同行評議,撥開了籠罩在應聘者身上的學校、導師、論文、獎勵的輕紗,讓高磊發現了真正適合實驗室的有獨立研究能力的人才。
盡管在管理上放權“無為而治”,但是錢學森實驗室的課題絕大部分需要在1個聘期(3年)內就看到成果,陳泓解釋,如果在1~2個聘期里沒有明顯的成果出來,沒有通過國際同行的學術評議,那么研究者自然而然就會被淘汰。通過學術評議和聘期考核,則意味著可以根據學術評議的結果確定崗位,實現崗位的快速提升。這樣的制度設計突破了傳統體系下根據學歷、年限來確定職稱和崗位的陳規,真正突出人才的核心價值。
明確的導向有效地促進了實驗室的創新工作、提升了創新水平,催生出一批創新成果。實驗室首席研究員王世濤提出的一項系統創新建議得到中央軍委領導批示,其帶領團隊耕耘多年的預警領域逐步朝著工程立項穩步推進。實驗室高級研究員王立為首的團隊關注的空間太陽能電站領域,因段寶巖院士等向中央提出了大力發展的建議而進入了發展的“快車道”。實驗室系統創新方向牽引未來的同時,電磁場軌道角動量編碼技術、黑障通信技術等一批緊跟世界前沿的應用基礎研究工作,也正在如火如荼地開展。陳泓表示,和原始創新成果一起涌現的,是一批在“特區”中成長起來的中青年研究人員,他們是實驗室持續發展的根本保證,也將成為推動空間技術創新的重要力量。
自錢學森實驗室成立以來,好奇與討論甚至質疑聲一直都沒停過。2013年5月接手錢學森實驗室主任一職以來,這樣的聲音經常會傳到陳泓耳朵里,但是他已經沒時間、沒精力去與這些質疑聲辯駁。隨著工作的深入,他感受到的是愈發緊迫的責任。
就在不少人還充滿好奇的時候,有人已經沖著“錢學森”三個字慕名而來,而錢學森實驗室不擔心以學術評議為核心的評價體系會“嚇跑有實力的人”。“讓有實力做科研的想來,讓想混日子的不敢來。”在這場開誠布公的招聘中,招聘到的是真正熱愛原始創新而又有實力做原始創新的人。盡管這讓科研人員少了些“安全感”,但是鐘愛自由、創新的青年研究者們還是喜歡這種感覺,海外歸國的劉海濤直言不諱地說:“這里非常適合有想法又知道怎么做的人。”
2011年,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公司在英國倫敦舉行了一場招聘會,英國薩里大學博士劉海濤第一次向中國航天投出了簡歷,并開始準備2012年畢業的各種事宜。2012年9月,“沖著錢老的響亮名聲”,劉海濤毅然選擇了錢學森實驗室。作為一名“軍工三代”,他看中的是錢學森實驗室對“原始創新”的重視,而這能夠給他帶來更多成就感。
和劉海濤抱有同樣想法的還有王鵬飛。這位美國哈佛大學的博士在畢業時面臨著各種選擇,但在接觸錢學森實驗室的時候,被“錢學森”三個字深深地震撼了。王鵬飛與陳泓及實驗室相關管理和技術人員進行了多次長時間的交流,雙方分別表達了個人未來的研究方向和所能提供的工作環境,通過充分交流使應聘者自由選擇適合的科研環境,實驗室也能找到有創新能力的人才。這也是有意到錢學森實驗室工作的人都會經歷的一個環節。
通過這個環節,他們能對實驗室有更加理性的認識,也能更清醒地把握自己與錢學森實驗室“是否合適”。更多和王鵬飛一樣的人選擇加入到實驗室中,他們看中的正是這一方做原始創新的“樂土”以及這一系列促進發展、激勵創新的“特區”政策機制。
做原始創新就像走上了一條孤獨、漫長而又寂寞的路,但“為了航天長久發展,這些必須要做”,讓陳泓慶幸的是,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表示“只要有利于原始創新,一切都支持”。
楊保華也在多個場合強調,要利用好“特區”政策,他說:“原始創新需要技術,也需要時間積累,原始創新系統級項目不可能短時間開花結果,現在可能也就是長出芽來。”在他的期望中,錢學森實驗室能夠像美國通用電氣公司的研發中心一樣,不僅能使科學發明從實驗室走向航天應用,還能培養出有影響力的科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