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車鈴

林汐

雪夜鈴聲

1926年9月，維也納工業高校正在舉行迎新生聯誼會。17歲的英俊少年赫伯特·馮·卡拉揚用行云流水般的鋼琴彈奏，震撼了整個校園，全場的掌聲幾乎淹沒了他。但卡拉揚不屑一顧，那彬彬有禮卻又不容置疑的談吐，無不展示出他與眾不同的智慧和目空一切的自負。

他經常請假或曠課，孤獨而倨傲。在所有追求他的女生中，同班的瑪麗亞·居特曼最是為他傾倒。瑪麗亞身材豐滿，眼睛明亮，性格活潑。一天下課后，她悄悄尾隨卡拉揚來到了維也納大學，走進了音樂科學系的大門。瑪麗亞不禁疑惑，難道他還是維也納大學音樂科學系的學生？

瑪麗亞悄悄守在琴房外，靜靜地聆聽。可不知為什么，卡拉揚的琴聲斷斷續續，越彈越不成調，最后琴聲停了，傳來卡拉揚野獸似的號叫。瑪麗亞顧不得其他，推開門，看見卡拉揚使勁用手砸著鋼琴，臉上充滿了恐懼……瑪麗亞驚叫著撲了上去，用力將卡拉揚推倒在地。良久，狂躁的卡拉揚才安靜下來。

原來，卡拉揚出生于奧地利的薩爾斯堡。父親恩斯特是名醫生，母親是家庭婦女，夫妻倆全是音樂發燒友。卡拉揚從小和哥哥沃爾夫岡就學習鋼琴，卡拉揚更是表現出了驚人天賦， 11歲就開始登臺演奏協奏曲。

他的父母卻希望他能有技術專長，他不敢違背父母的意愿，只得進入維也納工業大學學習工藝制造。同時，他背著父母在維也納大學主攻鋼琴。

然而入學沒多久，他的右手患上了嚴重的腱鞘炎，不適合再做激烈的手指運動，這基本上宣布了他音樂生涯的終結。他試過各種方式來治療，卻沒什么效果。今天，一怒之下他竟想用硬物砸開炎癥部位，如果不是瑪麗亞沖進來，他的右手只怕要廢了。

卡拉揚對瑪麗亞既不言謝，也不表示驚訝，只是獨自離開琴房。更糟糕的是，因為曠課過多，卡拉揚被工業學校勸退。他不敢向家人講實情，每天到酒吧買醉。瑪麗亞天天陪伴他，送他回公寓，給他收拾滿地的狼藉，而卡拉揚始終對她視之若無。

瑪麗亞的父親是維也納工業學校的教授，她從父親那里打聽到，維也納大學音樂系的指揮專業在全國首屈一指。瑪麗亞建議卡拉揚轉讀指揮專業，卡拉揚半信半疑地提交了申請，沒想到，導師收下了他。

父母得知卡拉揚轉了專業，極為惱怒，斷絕了對他的經濟資助，卡拉揚不得不利用課余時間在酒吧里彈琴掙錢。

1928年1月，著名指揮家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有一場大型歌舞劇上演，演出地點離維也納有240公里。得知卡拉揚買不起火車票，瑪麗亞借來了兩輛自行車，提議一起騎車去。

正是滴水成冰呵氣成霧的隆冬季節，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人騎上自行車，歪歪扭扭地行進在雪路上。月亮靜靜地掛在天際，大地一片雪白。瑪麗亞調皮地按響車鈴，清脆的鈴聲驚跑了一只晚歸的兔子，卡拉揚不禁大笑，也回以鈴聲，叮鈴……在銀色的月光下，他凝視著瑪麗亞明亮的眼睛，輕輕地將自己的唇印在了她柔和的唇瓣上。

他終于明白，瑪麗亞原來早就在自己的心底了。

移情別戀

這次觀摩演出對卡拉揚的影響是終生的，當第一個音符響起時，他的靈魂就飛升了，他連聲說，“我要成為世界上一流的指揮家，音樂并沒背棄我！”

返回維也納后，卡拉揚在學校組建了樂團。1928年12月17日，他進行了人生中第一次正式演出，結果大獲成功，導師認為他已有足夠能力擔任指揮了。

然而，當時的維也納高手云集，卡拉揚奔波數月也沒一家大樂團接受他。這時，母親偷偷來看他，見到兒子的窘境非常難過，勸他好好回家和父親談談。經母親的提醒，卡拉揚將目光轉向故鄉薩爾斯堡。他的音樂夢應該從那里萌發，那里有人脈，有機會。他跟著母親回家，請求父親的原諒，但固執的父親和驕傲的兒子卻因一言不合，再次不歡而散。

還是瑪麗亞說動自己的父親，聯合了一批音樂愛好者為卡拉揚進行了投資。一個月后，莫扎特音樂學院樂團受他們的邀請來到了薩爾斯堡，卡拉揚帶領這支樂團在家鄉亮相。演出獲得了成功，在如雷般的掌聲中，卡拉揚深深地鞠躬，抬起頭來時，他看到了母親身邊的父親。

更驚喜的是，烏爾姆市立劇院的經理表示愿意聘請他，月薪20美元。這一切如同夢幻，卡拉揚欣喜地擁抱著瑪麗亞。

很快，卡拉揚就在烏爾姆市立劇院干得風生水起。在他的指揮下，劇院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機。

但在事業蒸蒸日上時，他與瑪麗亞的愛情卻顯得后勁不足。一向高傲的他在鮮花美女面前無比自信，但在瑪麗亞面前，他卻是一無所有的窮小子，每次去瑪麗亞那奢華的家中，他總是深深自卑。只有當他們一起騎車外出旅行，在叮叮的車鈴聲中，他才會感到放松和快樂。

隨著應酬增多，每月的薪水都所剩無幾。他們約會漸漸變少，拖著拖著，隨著激情淡去，事業平穩，他的生活變得庸俗消沉。

1932年3月，在一次聚會中，歌唱女演員艾米·霍格羅夫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個有著一頭紅發，艷光四射的女人。當艾米亮開歌喉時，卡拉揚立刻被她那如同黃鶯一樣的清脆婉轉的聲音打動了，他忽然發現，與瑪麗亞的愛情僅僅是因為感激于她為他的付出，那種心跳狂亂的狀態只有在和艾米相處時才會發生。

1933年2月，他和艾米開始了約會。一月個后，他心情不安地來到瑪麗亞家，瑪麗亞的父親告訴他，由于德國納粹黨上臺，奧地利局勢不穩，他們準備搬回鄉下去。結果他連瑪麗亞的面都沒見到。

卡拉揚急了。他借遍了親朋好友，湊齊錢買了枚鉆戒，再次趕赴瑪麗亞的家，卻是人去樓空。禍不單行，3月，烏爾姆市立劇院在與他的合約到期后不再續約，他失業了！

雙重打擊令卡拉揚完全不知所措，失業還在其次，失去了瑪麗亞，他才突然發現了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恰恰是因為她在身邊，他才有安定感去追求一個藝術家所想要的一切。

就在此時，艾米給他帶來了一紙合約，他得到了亞琛市立劇院的音樂指揮和歌劇監制的職位。亞琛市立劇院比起烏爾姆劇院不僅高了一個檔次，更令卡拉揚驚奇的是，艾米竟是亞琛劇院的首席女歌唱家。endprint

意外的驚喜令他無心去深究這背后的故事，他迫不及待地上任了，很快他的才華得到了音樂圈的認可。1935年，他被任命為亞琛市立劇院音樂總監，以27歲的年齡成為了德國最年輕的音樂總監。

愛已成傷

卡拉揚對政治一向不感冒，但艾米卻早已加入納粹黨，她極力游說卡拉揚也加入納粹黨。當時德國已風聲鶴唳，音樂界人才迅速凋零，猶太籍的音樂人都被排擠了出去，在看到無數人悲慘凄涼的現狀，盤算了自己的利益所得后，卡拉揚做出了一個令他后悔終生的決定：加入納粹黨。

很快，卡拉揚在柏林站穩了腳跟。1938年7月，他和艾米結婚。10月21日，他在柏林國家歌劇院指揮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引起轟動，被挑剔的媒體譽為“神奇的卡拉揚”。

可在向世人證明了自己的才華同時，卡拉揚也因其納粹身份而飽受詬病。1939年12月，父母與他斷絕了往來。

為了減輕內心的苦悶，卡拉揚更加醉心演出。艾米在政壇上很活躍，幫卡拉揚爭取到更多的演出機會。然而，當他來到被德軍占領的巴黎演出時，親眼見到向他投擲雞蛋的抗議者被納粹黨就地槍決，那血淋淋的場景令他無比厭惡。他只想遠離這個是非圈。

寂寞孤苦中，他越來越思念瑪麗亞，他偷偷地尋找她，卻沒任何消息。1941年底，在希特勒親臨的柏林演奏會上，卡拉揚完全沒了昔日的神采，演出以失敗告終。希特勒大光其火，宣稱“不想在柏林看到這個二流指揮！”

卡拉揚的日子驟然不好過了，所有的演出被停止。1942年1月，艾米同他離婚。臨走前，她給了卡拉揚一封信，“你不是一直在偷偷找她嗎？你去找吧！”原來，信是瑪麗亞寫給艾米的。當年，艾米奉命去挖角，卻愛上了卡拉揚，她竟找到瑪麗亞，勸其離開卡拉揚。

瑪麗亞在信里寫到：“他的才華，不應被埋沒在這里，作為藝術家，他也理應擁有最澎湃的激情。我愛他，所以我放他走。他的世界，永遠是我仰望的天空。再見了，我的愛人……”卡拉揚捧著信件，淚流滿面：是愛人博大的心懷才讓他擁有了今天的一切！

淚眼模糊中，他留意到信的地址竟是奧地利毛特豪森集中營。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生起，他顧不得其他，立刻趕往奧地利。

陰森恐怖的集中營，瑪麗亞和她的家人早已變成冰冷的檔案袋，所有的遺物僅僅剩下一個皮箱。在那堆零亂的雜物中，他一眼就看到一對銀色的車鈴鐺：那是當年兩人雪夜騎車去觀看演出時留下的。如今，自行車早已不知去向，然而瑪麗亞卻將這對鈴鐺一直帶在身邊，即使是在邁向死亡深淵時，都沒忘記帶著它們。

沒有淚，只有浸骨的寒冷和絕望。他抱著那個皮箱，就像緊緊地擁抱著最親密的愛人。他就那么一路走著，走著，來到了當年雪夜留宿的路邊小屋前。他默默地挖了一個坑，將一枚車鈴拿出，然后把皮箱埋進坑里，一同埋葬的，還有他10年前沒有送出的那枚戒指。

當一切完結后，卡拉揚孤獨地躺倒在了雪地里，輕輕地摁響了手邊的那枚車鈴，叮鈴叮鈴，那清脆的鈴聲在天地間幽幽回響。這情形，和當年多么相像，可是那個有著亮眼睛的女孩，卻再也不能對他朗聲大笑了……

1942年2月5日，卡拉揚返回柏林，宣布退出納粹黨。3月，他與柏林樂團的合約到期，由于希特勒的施壓，他再次失業。

二戰結束后，他因曾經加入納粹黨受到了德奧政府的反復調查和驅逐。從1942年到1947年，卡拉揚被禁止在國際上演出，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他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心靈更是遭受著百般煎熬。只有夜深人靜時，他輕輕摁響那枚車鈴，才會在甜蜜的回憶中忘卻殘酷的現實。

整整5年，卡拉揚在自我放逐中慢慢獲得心靈的平靜。1947年演出禁令解除，卡拉揚重返舞臺。他的指揮風格變得更加磅礴大氣，細膩而生動，更帶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

1977年，他再度娶妻，此后家庭和睦。然而，當他獲得了第一筆錄音酬金后，馬上將雪夜路邊亭的地買了下來，每年的2月，他都會趕回維也納，帶著鮮花趕往墓地，獨自憑吊逝去的愛人。

1989年，卡拉揚因心臟病去世。在遺囑里，他強調將那枚車鈴放入自己的棺木中。也許，在維也納的雪地里漫步，看到霧靄飄散，蒼茫的天穹遠遠墜著一彎銀色的月亮，你會聽到，有風吹過，輕微的叮叮的鈴聲響起，叮鈴，那是愛情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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