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教紅粉不成灰

楊聞宇

佳麗、紅粉，專指秀麗姣好的女性。“桃李無言一隊春”，毋容置疑，她們是天地之間最為亮麗的一道風(fēng)景。

古時美女猶如鮮花，原本散落于山鄉(xiāng)原野，嗣后組成為一道風(fēng)景，則集中于都市里的權(quán)貴門第。

（一）

漢武帝好大喜功，宮中美女太多，許多人入宮數(shù)年也見不上武帝一面。武帝出游，自數(shù)萬宮女中選出300載于車上為隨從，與自己同車的30人不施粉黛，殊為姣麗。武帝自稱：“能天天不吃飯，但不能一日無女人?！睗h靈帝好淫，看上后宮哪個女子，便拉上床淫樂；他又令宮女一律穿開襠褲，里面什么也不能穿，為的就是自己行樂方便。

被人們譽為大英雄的曹操呢？常讓美女在旁伺候，以備及時行樂，又筑銅雀臺收蓄天下佳麗，直到臨終時還遺命這些宮女每月初一、十五對著他的陵墓盡情歌舞。兒子曹丕繼位，將遺命當(dāng)成耳旁風(fēng)，接收了全盤美色，自個兒享受去了。英雄的兒子比老爸更現(xiàn)實。

北齊后主高緯，上殿議政時將喜愛的馮小憐放于膝上或摟在懷里，弄得大臣滿面通紅，語無倫次。高緯見狀，干脆命馮小憐裸體躺在朝堂上，命大臣們花千金來買看。“玉體橫陳”的成語，即出于此。當(dāng)今的《辭?！?、《詞典》里，羞于收錄這一成語。

隋煬帝好色，“大夫何稠進(jìn)御童女車。車之制度絕小，只容一人。有機處其中，以機礙女之手足，纖毫不能動。帝以試處女，喜極。乃以千金贈稠，旌其巧也”。再姣美的宮女，楊廣臨幸三次便厭了，而宮中美女太多，難以分辨，蕭皇后只好建議：“圣上只須按花名冊一一點名招幸，既免麻煩，又不遺漏。”唐玄宗后宮美女4萬有余，如何安排，他想了個獨特辦法，美女門前都種上花，花開時節(jié)，玄宗尾隨一只彩蝶，蝶落在誰的門前，當(dāng)夜便留宿于此，這種方式被稱為“蝶幸”。

禁苑宮掖，每個王朝只有滿月似的一座；而眾星捧月式的豪宅朱門，則是網(wǎng)羅佳麗的第二所在了?！笆篱g無賴是豪家，處處朱門鎖好花”，朱門之內(nèi)，佳麗們又是怎樣被擺布的呢？

西晉石崇是個累遷至侍中的大官。不說別的，單是侍女就有數(shù)千，常擇容姿相類者數(shù)十人，裝飾衣服，大小一等，“言刻玉為倒龍之勢，鑄金釵象鳳凰之冠，結(jié)紳繞楹而舞，使晝夜聲色相接，謂之‘恒舞……”又“使數(shù)十人各含異香，使行而笑語，則口氣從風(fēng)而飏。又屑沉水之香，如塵末，布致象床，使所愛踐之，無跡者，即賜珍珠百琲；若有跡者，則節(jié)其飲食，令體輕弱”。客人劉實去上廁所，“見有絳紗帳大床，茵蓐甚麗，兩婢持錦香囊。實遽反走，即謂崇曰：‘向誤入卿內(nèi)室。崇曰：‘是廁耳。實更往，向乃守廁婢，所進(jìn)錦囊，實籌”。弄得劉實簡直屙不出什么，又一次跑了出來。

石崇曾與貴戚王愷、羊琇一伙侈靡斗富。王愷有次設(shè)宴，一美女在旁邊吹笛助興，偶爾走調(diào)，王愷即命人將她拉到臺階上亂棍打死。石崇擺宴，安排許多美女歌舞、勸酒，有一次，客人王敦故意不飲，石崇便一連殺了三個相繼勸酒的美女。豪門斗富斗到以殘酷殺人取樂這個份上，外國歷史上從未聞?wù)f，而中國史冊上卻諱莫如深。

高門豪宅之內(nèi)，充斥著對佳麗們千奇百怪的凌辱，至于愛情，則蕩然無存。唐代權(quán)傾朝野的楊國忠，有客設(shè)酒，必令美女各執(zhí)其事，號“肉臺盤”；冬月，則令美女圍之，號“肉屏風(fēng)”。宋朝宰相王黼學(xué)其樣兒，臥室中置一榻，金玉為屏風(fēng)，翠綺為帳幔，冬寒時節(jié)，旁邊以數(shù)十小榻環(huán)繞，每張小榻上臥一美姬，名曰“擁帳”。明朝的工部左侍郎嚴(yán)世蕃日享珍饈百味，連尿壺皆金銀制成，他在吐唾之時，皆美婢以口承之，“方發(fā)聲，婢口已巧就，謂之‘香唾盂”。下層社會相戀相偎的村野愛侶，月柳之下，留下了“偷嘗天女唇中露”的詩句，而嚴(yán)世蕃之流，根本就把被稱為“尤物”的少女不當(dāng)人，類比于寵物，且等而下之。按常理說，所謂尤物，自應(yīng)位于寵物之上，當(dāng)今許多人家養(yǎng)有寵物犬，閑著無聊時，犬主也不妨讓那張口接食的寵狗充當(dāng)一次“唾盂”試試，不論曾經(jīng)怎樣地訓(xùn)練過，那寵狗不憎惡走開才是怪事。

（二）

富而不仁，蹂躪佳麗。如果將豪門與上峰比較，皇室后宮的環(huán)境里，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歷朝歷代，天無二日，皇帝只有一個。佳麗對皇帝是一道美景，此佳麗對彼佳麗呢？卻是一種折磨，一種煎熬，一道魔障。后宮佳麗成千上萬，為爭得一滴露水似的寵愛，佳麗們彼此之間便妒嫉升溫，釀成的后果凄慘至極。

劉邦死后，呂后瘋狂地報復(fù)其后宮姬妾，她將曾經(jīng)最受寵的戚夫人拔光頭發(fā)，套上枷鎖讓其舂米；不久又將其四肢砍斷，挖眼熏耳，灌啞巴藥，扔進(jìn)廁所，稱為“人彘”。隋朝的獨孤皇后性妒，“后宮罕得進(jìn)御”。一天，皇后生病，文帝楊堅偷偷臨幸了尉遲迥的孫女，隔過一天，待他退朝回宮，皇后命宮女捧上一個錦盒，楊堅打開一看，是他臨幸過的那個美女的頭顱。唐高宗對王皇后、蕭淑妃感興趣，武則天將王、蕭囚禁起來，各擊大杖一百，繼而斷其手足，分別封在兩個大酒壇中，只將其頭顱露于壇外，說道：“讓這兩個婆娘骨醉！”酒有殺菌、止血之效，四肢被剁的王、蕭煎熬痛苦數(shù)日之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氣。宋光宗洗手時見手捧金盆的宮女漂亮，礙于李皇后正在邊上，只好嘆道：“真是一雙好手！”李皇后知其所想，當(dāng)時不言不語；晚飯時，太監(jiān)捧上一朱紅食盒，說是皇后送的，光宗打開一看，里面擺著兩只雪白的人手。呂氏、獨孤氏、武則天、李皇后，本身為天生佳麗，對于同儕姐妹，為什么就這樣毒辣呢？此等蛇蝎心性，難道也是天生的嗎？美麗未必是吉兆，扯住美麗弦索而攀上宮室之巔者，更是冤楚莫名……后宮之妒對人性的扭曲，簡直難以思議。

歷代皇后多是妒嫉的典型，帝王們對供其淫樂的佳麗景致，難道會有“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那樣些微的愛惜之意嗎？

秦始皇死后，秦二世下令，凡是沒有生育過子女的后妃連同大批宮女，全部殉葬。明成祖朱棣攻入南京，對建文帝那些妻子兒女，男的發(fā)配為奴，女的送入妓院，規(guī)定每天由20個健壯士兵輪奸一位女性；永樂末年，后宮呂氏、魚氏私下與小宦官結(jié)好，懼怕成祖而上吊自裁。成祖審其侍婢，侍婢受刑不過，又誣告有宮女要謀殺皇帝，輾轉(zhuǎn)株連，成祖殘殺宮女竟達(dá)2800之眾。朱棣自己死時，以30位未受株連的嬪妃殉葬。明仁宗朱高熾，在位僅10個月，死前立下遺詔：“我治理天下日子很短，恩澤沒能普及到平民百姓，所以不忍讓他們負(fù)擔(dān)過重的勞役，山陵制度，一切從儉?！奔淳蛷膬€，死時仍有郭氏、（淑妃）王氏、譚氏、黃氏、（麗妃）王氏、張氏、李氏七個妃嬪殉葬。朱明王室有好殺的傳統(tǒng)，對后宮佳麗的戕害也是空前絕后的。

和平歲月，佳麗們?nèi)绱吮慌?，?zhàn)亂動蕩年月，雪上加霜，際遇就更悲慘了。

董卓有一次帶兵到達(dá)洛陽東南的陽城，看到祭祀的群眾，將男的全部殺死，女的全部掠走，“馬前掛男頭，馬邊載婦人”，對外宣稱是“攻賊大勝”，回到洛陽城內(nèi)，將男頭全部焚燒，將婦女賞給士兵為妾。

普通婦女命如草芥，出類拔萃的皇妃又能怎樣呢？楊玉環(huán)大約是歷史上最風(fēng)光的女人了。天寶四年（745）入宮，“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玄宗見其喜食荔枝，命驛馬從數(shù)千里外飛騎傳遞送至華清宮。十年后安祿山叛亂，玄宗西逃至馬嵬坡，迫于蒼黃形勢，讓人將楊妃用白綾勒死于梨樹之下?！皦m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到馬嵬坡”，從華清池到馬嵬坡恰是百里之遙，荔枝紅而白綾白，在歷史老人眼里，自城東到城西，百里十年，楊玉環(huán)所上演的是十足的“紅白喜事”了。人死就罷了，后人還給這位“云雨巫山枉斷腸”的美女扣了頂“紅顏禍水”的帽子。

1126年，金人攻克宋都開封，其帶兵統(tǒng)帥粘罕、斡離不宴請諸將于青城寨，選定獻(xiàn)給金太祖的貢女3000人，另有1400人為犒賞女，是賞賜給金軍將士的，此外又選出姿色尤其出眾的200人，作為兩帥侍女，各占一百?！暗琅越┡P滿累囚，過去氈車似水流。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一步一回頭?！庇文撩褡鍨槭裁磳覍也唏R南下？中原佳麗的姿色或許是一個不宜忽略的誘因。

（三）

“食、色，性也”，色在這里指性欲。有史以來，唯有上層權(quán)貴將這個“性”字可以發(fā)揮到極致。統(tǒng)治者的思想，導(dǎo)致美麗的女性整體性的心比天高，也主導(dǎo)她們在社會層面檔次里的高攀取向，仿佛進(jìn)得權(quán)貴之門，也就實現(xiàn)了個人到這個世界上來一趟的人生價值。而事實卻反復(fù)證明，權(quán)貴們淫奢過度，釀成的正好是戕美之實，與平民百姓所設(shè)想、所期冀的恰為相反?！绑细铓w院落，燈火下樓臺”，僅僅是富貴門第的外觀與表象；“歌管樓臺聲細(xì)細(xì)”，是佳麗們深長痛苦的呻吟；“秋千院落夜沉沉”，是眾多冤魂死寂的默然；雄踞于朱門豪宅前的猙獰石獅子，張開的盡都是吃人不見血的獠牙巨口。

翻檢歷史，對“以色事人”體味得最為深至、參悟得最透徹的，或許是妙麗善舞的李夫人了。李夫人在給漢武帝生下一子后，不幸“少而蚤卒”。彌留之際，武帝親臨后宮探視，李夫人用被子緊緊蒙住頭，謝絕道：“因為久病，妾形容枯槁，不宜見上。我將皇兒和兄弟托付給陛下，你能照顧他們，我就瞑目了。”武帝說：“我一來，還未見面，你怎么就托付后事呢？這太早了吧。”李夫人將自己裹得更嚴(yán)：“婦人不飾容貌，不可面君，妾不敢蓬頭垢面朝見陛下?！蔽涞壅f：“你讓我看上一眼，我立賜千金并加封你兄弟的官職?！崩罘蛉苏f：“加封不加封在于陛下，不在于見不見妾的容顏。”說罷向壁嗚咽，不發(fā)一言，武帝無奈，郁郁不樂地離開了。

武帝走后，姊妹們責(zé)備李夫人失禮，李夫人曰：“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復(fù)追思閔錄其兄弟哉。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

這位李夫人不惟姿色傾國傾城，在對“以色事人”的分析理解上，頭腦很清醒，心底更明白，帝王家肚子里那些彎彎繞繞，她看得很透徹。這位曇花一現(xiàn)而史未留名的李夫人，誠可謂是識透男性好色之第一人也。

那些以千萬計的從未得到過“雨露由來一點恩”的宮女呢？有兩首詩可為概括：

未央宮西青草路，宮人斜里紅妝墓。

一邊載出一邊來，更衣不減尋常數(shù)。

盡是離宮院中女，苑墻內(nèi)外冢累累。

少年入內(nèi)教歌舞，不識君王到老時。

2000多年前，孟子就指出：“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敝扉T最冷酷，天地降清霜，姿色為禍胎，少女遭大殃。宮禁朱門簡直就是封閉型的專門制裁、扼殺人間佳麗的豪華型地獄，死寂中的一派慘凄與燈紅酒綠、晝夜歌舞近相對峙，不由人聯(lián)想到魯迅先生所譴責(zé)過的“人肉筵宴”。累累紅妝墓，又與“路有凍死骨”遙為映襯，這遍野凍死骨里，難道就沒有紅妝女兒們的父母兄弟嗎？

也難怪，千多年前的一個元宵節(jié)，唐中宗依照韋后之意放出幾千宮女上街去觀燈，結(jié)果一半以上都跑掉了，那未跑的一小半，大概是“一邊載出一邊來”里新來乍到者。她們剛換上綾羅綢緞之衣妝，還不知曉等待她們的“人肉筵宴”是什么樣的刀火架式。

墮入地獄的陷阱，主要是由升入天堂的愿望構(gòu)筑而成的——那么，女性這等愿望的滋生和形成，不就是起源于“天生麗質(zhì)”幾個字嗎？西晉著名的美女綠珠是白州博白（今屬廣西）人，博白的雙角山下有綠珠井。耆老傳云：“汲此井者，誕女必多美麗。里閭有識者，以美色無益于時，因以巨石鎮(zhèn)之。迨后雖有產(chǎn)女端妍者，而七竅四肢多不完具?！憋鰵w王昭君，生長之地稱昭君村，后來村中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詩云：“不效往者戒，恐貽來者冤。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痕瘢。”在這里我想重提“飛蛾撲火”四個字。對少女而言，姿色之嬌美究其實是命運苦厄的最深印記，心態(tài)與姿色同步，而天生的佳麗怎么也無法擺脫被現(xiàn)實所鑄定了的更其旺盛、更為強烈的“撲火”的欲望與心理?！凹t顏勝人多薄命”，正是出于這等難于移易的邏輯與格局，故鄉(xiāng)里閭間的有識之士前車為鑒，愛其女兒而心有余悸，才不得不鎮(zhèn)壓井水、灼瘢女面。剉美為丑，悖逆人情，父母們在這樣對待女兒的時候，心里能不淌淚滴血嗎？

清代學(xué)者紀(jì)昀有侍姬沈氏，她曾對紀(jì)昀說過：“女子當(dāng)以四十以前死，人猶悼惜。青裙白發(fā)，作孤雛腐鼠，吾不愿也?！鄙袼祭蕪氐纳蚴涎孕腥缫唬?0歲那年就告辭了這個世界。她與那位“北方佳人”李夫人一樣，無疑也看透了美麗與青春是手心與手背，終歸是投射在歷史荒原上的天光云影，瞬息掠過，了無影蹤，而這個炎涼世界留給佳麗們的溫暖與真情，則極為有限。李夫人與沈氏的頓悟是痛徹肺腑的，是大量血淚的沉淀與結(jié)晶。

10多年前吧，閑翻報刊，忽然看到當(dāng)代的一位美麗影星，表示自己也情愿在40歲之前離開這個世界，這話讓我震驚……久思而難得其解，直到晚年才明白，上下其手，搗紅粉而成灰；戕毀至美，世風(fēng)惡兮難抑。其實呢，說透了也簡單，本不必絮叨為文：生世為女人，莫要心高。人樣周正，小康度日，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