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濤
一
為一座山,我終于失眠了。
不上岳麓山等于沒來湘江邊上這座城市,等于告訴別人尚未入宗祠,不可言書生。不到長城非好漢,在我看來不拜岳麓枉書生。
晨光初晞中的墓碑上,我看到了黃興的赫赫大名,還有蔡鍔、蔣翊武、陳天華等人把最后的歸宿放在了岳麓,無聲無息中我竟無絲毫恐懼,反而蕩漾著激動,眼睛濕潤起來。
我一直驚詫于湘人,他們勇于在中國的大舞臺上粉墨登場,勇于爭當主角。無論政治、軍事,還是學術、革新,自近代以來,他們的影響毋庸置疑,將樸拙、蠻野與人文、心性有機地統一,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是岳麓的精神發動了這一切?王夫之在書院涌動著他的思想,特別是鴉片戰爭前后,出現了以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魏源為代表的政治改良群體,在與太平天國的戰爭中,脫穎而出以曾國藩、左宗棠為代表的將相群體,接著以譚嗣同為代表的維新變法群體,以黃興、蔡鍔、陳天華、程潛為代表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派群體,以毛澤東、蔡和森、鄧中夏、何叔衡為代表的共產黨人群體無不受其熏染,湖南的書生們一刻都沒偏離主流。
這正是文化的弘揚,岳麓所感召的書生具備遠矚的目光和掀起大時代浪潮的氣概,從而以他們的洞察、行動及犧牲,凝成苦難民族進步的魂。
二
民族之間的不同根本上是文化的差異性,民族的傳承一方面在于外在的骨肉血脈相傳,另一方面在于內在的文化基因相承,后者尤為重要,它保持著一個民族的整體性。如果文化異化,某種程度上就意味著這個民族要龜裂或被消融。
岳麓山為南岳七十二最末一峰,最高處海拔僅297米。山不高,亦無仙,卻深扎著一個民族最重要的兩塊陣地:文化與教育。
書生的雙膝不由自主地下拜,拜一尊尊昂著頭顱的先祖。當年在江湖上奔跑的不是俠客,而是思想,以舌為劍,挑釁的不是武林盟主,而是哲人高士。
引起“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的岳麓論舌,一方是張栻,即抗金名將張浚之子,他在主持岳麓書院期間,反對以應付科舉考試為目的,提出“使四方來學之士得以傳道授業解惑焉”,并革新教育宗旨、教學方法以及機構功能等,有些提法對于現代教育都有重要提示。另一方則是聲名鼎鼎的朱熹,只是朱子所倡導的學、問、思、辨、行的為學之序如今是否已被忘卻?
半邊江山的宋朝有這等文化風景,足以讓后人高看一眼。尤其是它們的教育是把個人自身的文化建設作為人格的組成部分加以塑造,文化人格的培養使得教育有了真實。
三
“惟楚有材,於斯為盛”。如雷貫耳的八個字躍入眼簾,岳麓書院神圣而莊重地與我對視。這是著名的流水對,上聯出自《左傳》,曰“雖楚有材,晉實用之”,下聯取之《論語》,曰“唐虞之際,於斯為盛”,其意為湖南人才濟濟,而書院尤為興盛。
我仿佛被一雙隱形的眼睛逼視著,不敢正視,滿揣著敬畏之意步入這千年庭院。岳麓書院尊為四大書院之一,占地并不大,卻蓄養著豐富的內涵。且看二門對聯,上聯出自《尚書》,“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下聯出自《史記》,“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故曰:納于大麓,藏之名山。
我垂頭不語,烈風正襲,雷雨正淋。先賢早有告誡,名山南岳之麓警醒著我們在學術和教育兩重危機圍困下的中國人。
岳麓猶如文化之神壇,這彎曲的山路,多少書生名士款款走過,我們已沒有當年的風度了,不肖子孫的愧疚沖蕩著有點昏暈的大腦。
在東西文化的大開合時代,已承受了簡化、洋化運動的古老國度,到底摒棄了多少本不應該摒棄的?破碎的記憶里還能找到多少殘缺的遺存?
四
歷史告訴我們:文化是高于政治的。
江山的本色正是一個民族獨有的文化精神,我們博大且凝合的文化是這塊土地的釜底之薪。
中國的古典詩詞譯成外文時頓時稀釋了原味,理解東方從方塊字開始,連自己都不尊重本民族的思維法則、審美情趣和價值觀時,憑什么讓西方尊重呢?
我們盲目地遷就西方文明時,忽然發現釜底之薪正在被抽掉,有一天,我們會認不出自己。恢復在此刻算是進步。
對傳統文化的理解過程中,又一代書生在成長,放棄這種理解就是放棄我們的江山。
岳麓山是一座體量上很小的山,這樣的山在中國數不勝數,然而岳麓山的文化底蘊卻讓它遠勝那些表面上高聳奇崛的大山。當我走遍整個岳麓山,發現自己不但沒有失眠后的困倦,反而氣足神完。
不過,我還愿等一個秋天,在秋天里我守著一個黃昏,用一首詩伴隨愛晚亭和燦爛的葉子。
岳麓啊岳麓,書生膝下的黃金。
[感悟]文章分為四個部分,從岳麓的感召,岳麓的文化和精神,到對岳麓的敬畏、愧疚及反思,層層推進,表達了明確的精神指向。作者用真誠的目光看岳麓,看現實,滿懷深情地將自己對于岳麓的理解和認識化為有血有肉的思想,以虔敬的筆墨揭示岳麓文化的深層內涵,迎接社會現實的文化碰撞,召喚人們弘揚、傳承民族文化。有真情就會有讀者,有真情就能引起讀者的共鳴!
[作者單位:山東省萊陽市柏林莊中心初級中學]